等到通信手段部分恢复后,我们又多了一项任务:配合灾区提出的各项需求来调配相应物资。这家非营利组织是本地开展志愿救援活动的窗口,在情况逐渐稳定后,物资登记、与灾区自治组织负责人沟通等事务性工作也急剧增多。我开始协理事务性工作,这导致我自己的事务所这两个月完全没有营业额。地震刚发生不久,我还当了一阵尾上町町内会防盗负责人,负责在町里巡逻,帮助独居老人收拾屋子、购买物资。除此以外,我几乎没管过当地的事(为此,我还被柳夫人批评了)。
我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如果没有桃子,我应该会参加其他志愿活动。或者,如果我现在仍有自己的家庭,可能会优先陪在妻女身边,而不是参加援助活动。
“这种时候的‘可能’没有任何意义,只要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蛎壳所长是这么说的。
蛎壳事务所在地震后迅速开设了专门网站,向有亲人在灾区的人提供确认人员是否平安的信息服务。这属于公司业务(虽然定价比较便宜),由公司的专职调查员负责,牵头的负责人是网络狂魔木田小朋友。不过,通过网络沟通难免会有交流不到位的情况,有时也需要和委托人见面。我也帮忙处理了其中几件委托。凡是我参与的委托,委托人的亲人都平安无事,让我这个调查者得到了很大慰藉。
吃过午餐又收拾了一会儿,新家终于在四点左右整理完毕。
“杉村先生在哪里睡觉呢?”
“在六叠大那个房间的沙发床上。”
我原本打算睡在阁楼,但的确没胆量在半梦半醒间去爬那个断头梯。幸好大房间里有个很大的壁橱,各种日用品都放得进去。这个房间平时是事务所,下班之后就可以当成卧室。
“阁楼我就用来当储藏室了。”
“一定要小心那楼梯啊。”不光田上,连诸井社长的员工都这样叮嘱。
当天晚上,我在老板家中(而非侘助店内)饱餐了一顿,老板做了最拿手的什锦火锅。
“澡堂没开门的时候,要是觉得棺材里淋浴太憋屈,可以来我家冲澡啊。”
“谢谢。”
“杉村侦探事务所重新开业了。希望在你饿死之前,早点有委托人上门。”老板喝着葡萄酒微微一笑,说不定他是真心在为我祝福。可能老天爷也听到了他的祝愿。
“可能”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就在两天后,事务所迎来了第一个委托人。
2
这名少女一身黑色。针织帽、连帽外套、外套里的针织衫、牛仔裤、运动鞋、挎在左肩上沉甸甸的帆布背包,还有从针织帽中垂到下巴的头发,都是黑色。
不仅如此,她身上的所有东西还有一个共同特征——破旧。外套的衣襟处已经褪色,运动鞋破破烂烂,鞋带也皱皱巴巴的。
她看起来疲惫不堪,非常瘦,标准尺寸的外套在她身上显得又肥又大。脸色也不好,没化妆,眉毛很淡,嘴唇没有血色,干得起了皮。
我听到门铃声,开门看到她站在门口时,脑海内划过从兜售报纸到新兴宗教传教士等种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她会是委托人。此刻我刚拆开纸箱,正在收拾箱子里的东西,手上满是脏污,穿着运动服,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
她对我点头行礼。“请问是杉村先生吗?”她的声音好似夏末垂死的蚊子。下午三点多,朝东的玄关已经背阴,如今也并非寒冷的季节,她却像被太阳晃了眼,又像被寒气刺激到一般眯着双眼。
我连忙用毛巾擦擦脸。“是的,我是杉村。”
她的眼睛眯得更小了。“相泽干生同学告诉我,他认识一个不错的私家侦探,所以过来拜访。”她的声音同那干涸的嘴唇一样缺乏水分,“有事情想找您商量,您能听我讲讲吗?”
我在原地怔了两秒。“这样啊,请进吧。”
她脱下运动鞋,穿上我并齐摆好的拖鞋。她光着脚,趾甲很长。
“坐在那里吧,请随意。”
访客沙发暂时搁在一处,我还没想好是否要一直放在那儿。沙发后堆着没拆开的纸箱。
“不好意思啊,才搬过来不久,还没收拾好。”
少女坐到沙发上,摘下针织帽。她留着简单的波波头。头发有些损伤,没什么光泽,耳朵后面、后脑勺和脖子附近的头发翘得很有个性。
她将背包放在腿上,拉开拉链把针织帽塞了进去,再将拉链拉好。她似乎有些介意背包旧得没了形,于是轻轻提了提正面的箱型外袋,整整形状,将背包在膝盖上摆好,接着十分爱惜地抱住了背包。我下意识地观察着她这一连串动作,总感觉其中蕴含着某种莫名的严谨。
少女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我亲切地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
“你是相泽干生同学的朋友吗?”
她无视我的问题,小声说:“他告诉我的是以前的地址。”
“啊,那是肯定,他不知道我搬家了。”
“然后那房子特别破,门口还贴了张纸,写着‘禁止入内’。”
“吓到你了吧。”
“然后有个大妈从斜对面的药房里出来,说杉村先生搬家了,然后告诉了我这个地址。”
幸好药房的柳夫人有副热心肠。
“然后,你要不要去问问相泽同学?”
看来这个小姑娘的口头禅是“然后”。
“问什么?”
“我的身份。”
“你是他的同学?”
“我可上不起那么贵的高中。”少女拉开背包拉链,在里面翻找着,“不过相泽同学很稳重,是个好人,在小伙伴当中最受欢迎。”
相泽干生这个孩子,是我在地震之前一项调查工作中认识的。他是一位男性委托人的次子,当时上高一,迎来新学期之后应该已经升入高二。
那次调查后,我们的关系变得还算不错。我自认为已经得到了他的些许信赖,如今看来,这不是我自作多情。毕竟他还把自己的小伙伴介绍过来了。
“然后,这个。”少女取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手册。她眼神空洞,把手伸向我的姿势有些僵硬,这并非出于急切或紧张的心情,只是单纯的冒失与固执罢了。
“学生手册?”
“我没有其他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那容我看一眼。”我留意着不要碰到她的手,接过学生手册。
学生手册深蓝色的封面上印有细体烫金字——“东京都立朝川高等学校学生手册·校规集”。
“第一页有名字和证件照。”
我翻开手册。的确如她所说,证件照下方“类别·年级”处贴着一张贴纸,写着“文科学分制 二年级 伊知明日菜”。
“你叫伊知明日菜,是吧?”
“是的。”
“我不太了解如今高中的制度,这个文科学分制是……”
“自己选修想学的课程,只要学分满了就能毕业。”
“跟大学一样啊。”
“没错。”
“文科包括大学里那些专业吗?”
“分得没有那么细,而且成绩不好是上不了理科的。”
类别和年级可以通过换贴纸更新,但证件照应该一直是入学时拍摄的那张。照片里的伊知明日菜比现在头发更长,表情更明亮,脸颊似乎也更圆润一些。
“谢谢。”我把学生手册还给她,“伊知同学和相泽同学一样稳重呢。”
明日菜没有回应,把学生手册装回背包。这鼓鼓囊囊的背包是否装着她所有珍贵的宝物呢?
“所以,我认为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就直说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调查委托。不仅是我,我想大多数调查事务所和侦探社都是一样的。”
明日菜耳语般小声说道:“钱我能付得起。”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职业操守问题。”
明日菜空洞的眼神中浮现出些许不耐烦。
“不过,我也不会因为无法接受委托就请你打道回府。如果伊知同学你有什么烦恼,我可以听你倾诉。了解情况之后,我也可以帮你一起想到底该怎么办。如果你的烦恼更适合与学校或家人商量的话……”
“跟妈妈说了也没用。”明日菜冷冷地说。她的语气强硬起来,干巴巴的嗓音带上了嘶哑。
我故意沉默了五秒钟,一动也没动。
明日菜轻哼一声,抬起眼睛,她干裂的嘴唇看起来很疼。“我是单亲,小时候妈妈就和爸爸分开了,一个人把我带大。”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得像蚊子一般,而语气却十分干脆。“她也从没打算再婚。去年秋天,她交了个男朋友。不过是瞒着我。”
“但是被你发现了?”
“是的。要说我怎么会发现,说来话长……”
“那这一点我过一会儿再问。之后呢?”
明日菜缓了口气,顿了一下,改用陈述的语气:“那个人……和妈妈交往的人,在地震之后就失踪了。在那前一天,他好像说过要去东北,说不定在地震中去世了。不过妈妈什么也没做,所以我打算自己找他。”
“稍等一下。”我站起身,从办公桌上取来便笺纸和圆珠笔。明日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和表情,纹丝不动。我翻开便笺,写下今天的日期,以及“咨询者 伊知明日菜 都立朝川高中二年级”。“我可以记笔记吗?”
明日菜确认过便笺上的姓名后,点点头。
“这不代表我会接下你的委托。如果想确认可能位于灾区的人是否安全,还有一个比找我更合适的方法。”我想到的是蛎壳事务所的特别网站,以及几个经常往返于灾区的非政府组织成员。“我可以帮你联系开展相关咨询和调查工作的机构,所以还要请你跟我讲一讲具体情况,这样会推进得更加顺利。”
“我明白了。”明日菜并紧膝盖,把背包抱得更紧了些,向我这边凑了凑。
“首先,我想问一下,失踪人士的姓名是……”
“昭见丰。”
姓昭见,名丰。
“你知道他的住址或工作地点吗?”
“他在市谷车站附近开了家杂货店。”明日菜再次打开背包,取出一个票夹,“是这家店。”她从车票月卡背后抽出一张名片。名片是彩印的,非常漂亮,可能是刚收到没多久,也可能是保存得很用心,还是硬挺挺的——“轻古董AKIMI 昭见丰”。
“古董店啊。”
明日菜摇摇头。“卖的都不是什么高级古董,是些便宜货,像电影海报、老玩具,还有徽章之类的。”
“我明白了,是经营古旧小百货的商店。”
所以才是“轻”古董。
“他经常去各地扫货,国内国外都去。”
“那他地震前一天去东北也是吗?”
“嗯,应该是去进货了。”
我翻到名片背面,上面写着“‘AKIMI通讯’请浏览”,后面是一串网址。
“这是那家店的博客。”
“咱们来看看吧。”我把笔记本电脑拿到桌上,输入网址。网页上出现了“AKIMI通讯”的大标题,还有一张很大的图片,上面是色彩缤纷、大小形状各异的罐子。这些罐子不是罐头,而是装曲奇、仙贝一类点心的罐子。
AKIMI通讯 本月推荐 空罐天堂
我滚动鼠标,屏幕上立刻显示下一张图片。是一名染着栗色头发、戴着波士顿框型眼镜的中年男子,他双手捧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四方形扁平罐子,满面笑容。图片说明是这样写的:“英国亨特利-帕尔默公司的饼干罐。本品于一八七〇年制造。前年收购于伦敦的古董店。以该公司送货车为主题绘制的版画十分精美。”
我快速浏览了前后文,发现连装饼干的空罐子都有作为古董买卖的价值。昭见先生称之为“所有人都能轻易开始的收藏”,大力推荐。
“每个月他都会推荐一种商品。”明日菜说,“之前我看的时候是百事可乐的瓶盖。”
“这也能当收藏品?”
“有时会出一些期间限定的瓶盖,设计不一样。”
AKIMI通讯从二〇〇九年四月开始,每月月初更新一次。过去的每一期都能在网站上看到。“空罐天堂”是最新一期,更新时间是三月三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更新到此终止,网站上没有四月和五月的内容。
“这个戴眼镜的人就是昭见先生吧?”
“对。”
“名片上没有他的职务。”
“这家店就是昭见先生的,所以他应该算是店长或社长吧。”
店铺地址只写了“市谷足立大厦一层”,没有分店。博客上介绍了几样店里销售的轻古董,但没有开设线上销售业务。
博客里没有昭见先生的工作记录或日记。有一处“AKIMI访客簿”,顾客和博客读者可以在此留言,但已经关闭,现在既无法留言,也无法查看之前的留言。
“你知道这家店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店没开,不过有打工的人在,说是在等店长回来。”
“年轻人?”
“看起来像是大学生。”
如果昭见先生从地震之后就下落不明,那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明明还有自己的生活,居然在拿不到薪水的情况下来看店,这个打工的人还真是相当尽职。
“昭见先生的家人呢?”
“松永哥说他有个哥哥。啊,松永哥就是那个打工的人。”
“昭见先生没有妻子和孩子吗?”
“没有。应该说,是他说没有。”明日菜措辞十分严谨,“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妈妈在这方面很傻的。”
我思考片刻,将这句话理解为“我妈妈性格有些马虎,连对方有没有家庭都没弄清楚(或者对方故意不让她弄清楚),就开始交往了”。明日菜的语气非常冲,我这种理解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见过昭见先生吗?”
明日菜沉默地点了点头。
“关系还好吗?是和妈妈一起,三个人见的面吗?”
“怎么可能。”她立刻斩钉截铁地回应。
“那也就意味着,你和昭见先生的关系并不算亲近。”
她再度无言地点头。
“但你还是想要确认昭见先生是否平安,甚至跑来委托我这样的侦探。是因为担心妈妈吗?”
明日菜看着电脑屏幕。“每天都在哭。”她的眼神十分锐利,“一直哭一直哭,我都要烦死了。”
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港湾仓库和我一起工作的成员当中,也有女性成员在工作中会触景生情,忽然落泪。我没详细追问过。看到了什么、和谁交流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这些微小的契机都会触发心中累积的痛苦。
“十一号那天从早一直哭到晚,连工作都请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