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租下这栋老房子时,诸井社长相当严肃地忠告过我。
——照我感觉,这栋房子最多只能撑过五六级的地震。超过六级要赶紧逃出去。判定方法就是窗玻璃有没有响。
——隔壁的木工作坊虽然小,不过房子比较新,用的也不是筏板地基,是先打了摩擦桩再建的房子,抗震性能比较好。最好平时就跟人家搞好关系,真发生什么情况也能去借宿几天。
我听从了他的忠告,跑到隔壁尾岛木工制作所股份有限公司的大门口,看到尾岛社长正用手稳住办公桌冲我招手。
“杉村先生,这边这边!”
有个女员工正躲在桌子底下。在里面的车间,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护着头,背靠着墙壁。
“就你一个人?客户呢?”
“没有客户。”
我穿过自动门进屋,门一直敞开着(后来听说,这种门上安装了系统,一旦感应到强震便会自动固定在开启状态)。混杂着电线摇晃的响动,斜对面柳家药房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我正打算出去,被尾岛社长抓住手肘拦了下来。
“等消停下来再说。”
玻璃的轰鸣声停了下来,晃动也渐趋微弱。不过,震动时间实在太长了。我活这么久,第一次遇到持续这么久的地震。
“还在摇,怎么回事?”社长一手抓住桌子,一手扶住柜子,语气听起来十分痛苦。
藏在桌下的女员工半带哭腔地说:“震源太远了,肯定是东海大地震。”
社长对着屋里的车间怒骂:“山田,你小子快开收音机!收音机!”
屋里立刻传出NHK播音员冷静的声音:“发生地震,涩谷演播室亦有强烈震感,目前晃动已经减弱,请各位听众小心高空坠物,并检查火源……”
我跑到屋外,穿过马路,冲进柳家药房。药房里五彩斑斓,药柜上的商品撒落一地。
“柳夫人,您没事吧?”
“啊,杉村先生!”
柳夫人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柜台探出头来,后者应该是碰巧在店里的顾客。两个人都躲在柜台下面,面无血色。
“这是关东大地震?”
“不知道。”
“不是的,不是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扯着柳夫人的袖子,“里屋的电视里说了,大阪也在震。”
药房的里屋就是柳家的客厅,电视上正在播放大阪演播室现场直播的午后新闻综合节目。
东京和大阪同时有震感的地震。我开始脊背发凉。女儿呢?前妻呢?曾经的岳父呢?母亲、哥哥和姐姐呢?他们有没有安全度过这一波地震?我脑子里一团乱麻,膝盖开始发软。
我一边和他们联系,一边让自己平复下来,鞋子也没换,直接在乱作一团的事务所里走来走去。尾岛社长借给我一顶安全头盔。书架上的东西全都被震落了,柜子的抽屉被震开,厨房里的餐具几乎全碎了,在夜市上一时兴起买来的仙人掌盆栽也摔碎了。头顶上不时还会掉灰,这顶黄色的头盔让我安心不少。
没过多久,我就放弃了收拾,也不在屋里继续兜圈子了。我开始死死盯着电视上的新闻,看着那起被称为千年一遇的天灾——大海啸的画面。
“啊,没有倒啊。”
门口传来说话声,我没有回头。那是睡莲的老板水田大造先生。
“这破房子还真够坚挺的。不过杉村先生,你还是赶快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好,到我那儿去住几天吧。余震肯定也很强,待在这儿太危险了。”
“老板,先别担心余震了。你看这个,这可不得了了。”
“海啸啊,我知道,所以我从店里逃过来了。客人们都把电视围住了,我可不想看。”不想看,看不下去,绝对不看——他嘴里这么重复着,就像真的在逃亡一样,立马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老板在侘助所在的那栋新建公寓的三层租了一间房。承蒙他相邀,我暂时借住在他家。那之后,无论白天去事务所还是别的地方,晚上我都睡在老板家。
身为租客,我需要尽快和房东竹中家、房屋中介诸井社长三方碰头,好好商量一下这栋老房子还能不能住,要不要续约。然而三方都很忙,周围乱糟糟的环境也不允许我们碰面。结果直到地震后整整两个月,我们才终于凑在一起。
我不在的时候,田上会时不时回来看看房屋的情况。他说:“不管是修是拆,都要尽早采取措施,不然这间屋子会一直因致命伤惨叫个不停。”
由于之前过于忧心,如今听到竹中夫人的英明决定,田上大概十分宽慰。
“问题在于,房屋重建后,房租肯定会上涨。”诸井社长回头看向我,“杉村先生,能努把力,负担涨价后的房租吗?”
“不能。”我立刻回答。
“真是诚实啊。”竹中夫人笑道。
“应该还有更根本的问题吧。”田上委婉地说,“虽然在社长面前说这些是班门弄斧,不过这个老房子,根本就是违章建筑吧?这儿明明是准工业用地,结果这栋二层楼把整块地皮都占了。”
诸井社长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哦,的确。”
在准工业用地上建造住房,占地面积不能超过百分之六十。过去,前妻建自己的房子时,我从旁了解过这些信息。
“竹中夫人,当时是怎么拿下建筑许可的啊?”
“我哪知道,又不是我们家建的。”
听了这话,社长和田上异口同声发出惊叹。
“竹中夫人,这栋楼是连地皮一起买下来的吗?”
“是啊。我们家三十年前买下它的时候,还新得很呢。”
“为什么会买下来?”
“人情嘛。原屋主哭着求我们买下来的,他被贷款压得喘不过气来。”
社长和田上笑了笑,表示理解,我也深有同感。竹中夫妇的确处处照顾别人,一直以来在本地很有威望。
“既然不是您家建的,屋子损坏得这么厉害就可以理解了。如果找靠谱的工程队,选用上好的木料,木造住房起码有五十年寿命呢。你看法隆寺不都还好好的。”诸井社长说。
“可法隆寺不是住宅呀。”
田上干咳了两声。“不管怎么样,一旦拆掉,就没法建同样大小的住宅了。只能建一座小房子。”
“那就改成投币停车场吧,要不然就租给尾岛先生。”她指的是隔壁的尾岛木工制作所,“他经常抱怨说材料堆放场的租金太贵了。”
“那我先去找他探探口风?”
“也好,那就麻烦了。”
事情谈妥了当然好,可我该怎么办呢?就算还能继续赖在老板家,可没有事务所就很头疼了。
诸井社长用朗读书面文件般的口吻开了口:“房屋因自然灾害损坏时,房东对租户的义务可以免除。”
“我知道。”所以也没法指望他们退还搬家费或者给我换套房子,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们可以再帮你介绍房子啊。这种情况下费用可以便宜点。”
“不过,杉村先生开销很大吧?”
“要不这样吧,”竹中夫人踮起脚盯着我,“昌子搬出去之后,我家空出来一间房。田上知道的吧?最西边靠近青木家停车场那间。”
竹中家拥有尾上町内唯一能称得上“宅邸”的房子,建在一块面积很大的凸字形地皮上。随着家里人数不断增多,房子不断扩建,如今结构已经十分复杂(房屋扩建时需要定制各种门窗,其中大部分都来自尾岛木工)。有几次我去他们家办事,里面简直像个迷宫。诸井社长也说自己每次去都会迷路。
从这一点来说,作为竹中家房屋巡回管理员兼专职跑腿员,田上当真了不起。
“啊,一层西侧走廊顶头那片区域吧?”
“没错。”
谈及私人住宅时,一般不会用“区域”这个词,而对于竹中家而言,这个词却最为贴切。诸井社长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平房区最西侧有个带小厨房的地方,对吧?里面有一个六叠大的房间和一个四叠半大的房间,还有个阁楼?”
“那可不是阁楼,是只有那一块从西侧走廊嵌到了二层。昌子非要阁楼,才凑合加了楼梯改建的。”
“大家都叫它断头梯,要是脚一滑,就死定了。”田上说。
“你摔过两次,不是也没死吗?”
“我毕竟经常锻炼身体。”
田上拍了拍自己那连着大光头的厚实脖颈。的确,肌肉非常结实。
“哈哈。”我笑了两声,不知该说什么。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按这儿的价格租给你。有一个挺小的玄关,还有门铃,可以当成独立的房子住。”
不仅有小厨房,据说还有个“像立起来的棺材似的淋浴间”。
田上又补充了一条重要事项:“澡堂从下午三点开到晚上十一点,投币式洗衣房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但是把那个房间租出去,昌子小姐不介意吗?”
听诸井社长这样问,竹中夫人流露出明显的怒色。“不管她。那死丫头说她这次要破釜沉舟,从家里搬出去了。”
竹中家三代同堂,家庭成员众多。竹中夫妇、长子一家、长女一家、次子一家,还有尚未成家的三儿子和二女儿都住在一起。不过,照刚才那番话来看,恐怕要改成“都曾经住在一起”了。
昌子小姐是二女儿,我只见过一面。她二十五六岁,给人感觉很怕生。竹中家其他成员都很外向,长子和次子的太太也是如此,在这些人里,她显得格格不入。
“昌子小姐是什么时候搬走的?”诸井社长问。
“二月初吧。”
“她现在是和别人住在一起吗?”
“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说什么‘别人’了。社长也清楚的吧?那小子就是个废物。昌子和他怎么都断不了,总是拖拖拉拉黏在一块儿。这次连我家老头子都发火了,逼问她究竟是选男人还是选父母……”
“于是昌子小姐就破釜沉舟了啊。”田上说,“地震后她也没回来吗?”
竹中夫人恶狠狠地横了田上一眼。“这跟地震有什么关系?”
“不,那个,地震之后,大家不都说要重视亲情嘛。”
“谁说的?”
“谁……全体国民啊。”
“那要这么说,我们家昌子怕是不能算作日本国民了,连个电话都没打回来过。”
田上“哇”地惊叹出声,诸井社长(不知为何)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用手指擦了擦人中。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在外面站着说话太辛苦了,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说曹操,曹操到。向我们打招呼的是尾岛木工的尾岛社长。他站在自动门前,冲我们轻轻招手。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提到尾岛。”
“没错,尾岛先生,隔壁要是变成空地,您愿意租下来吗?我给您算便宜点。”说着,竹中夫人便往尾岛木工制作所的门口走去,诸井社长跟在她身后。
“那边两位也一起吧。不过咖啡是用自来水泡的,不介意吧?”
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导致放射性物质泄漏,东京的自来水也受到污染。自来水是否已经危险到不能喝的地步,还是没那么严重?所有人都担心自己会遭受内暴露,开始疑神疑鬼,惹出不少乱子。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一开始的慌乱过后,真假专家们跳出来各执一词,人们的担忧深藏心底,至今仍未散去。
“那就不客气了。”说完,田上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给孩子喝的其实都是买的天然水。”
“我家也是。”我小声回应道。
三天后,我搬到竹中家西侧的区域。田上和诸井社长手下的一名男员工开着小货车来搬东西,帮我省下了请搬家公司的费用。
万幸用来收传真的座机号码没有变。我原本就没挂“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招牌,至今接受或拒绝的所有委托都是经人介绍来的,就算搬了家也没什么影响。不过,比起住在老旧民宅里的私家侦探,在房东大宅子的角落租下一个房间的私家侦探显得更不靠谱吧?我担忧的,不过是我那几乎不存在的尊严问题。
我从侘助叫了一份午餐,老板亲自提着食盒送上门来。在我们享用烤鸡肉三明治时,老板四处打量起我的这间新事务所兼新家来。
“这里铺的都是木地板,不用再担心闹螨虫了。”
“那真是谢天谢地。”
“哇,这个淋浴间和更衣室的柜子差不多大。杉村先生,万一找到对象,也没法鸳鸯戏水呀。”
除我以外的两个家伙满脸坏笑。他们笑的是“万一”这个词。
“哎?这是杉村先生的吗?”让老板惊讶的是一座发条式带摆报时挂钟。
“不,是之前那栋老房子里的。我很喜欢,就求了竹中夫人,把它带过来了。”
“这钟没在走啊。”
报时挂钟的背面铭有“制造 田中钟表店 昭和三十年四月吉日”的字样。这座钟年头老得和那栋房子有一拼,却一直走得很准。它停在了三月十一日,指针定格在两点四十六分。
“原来是因为地震停掉的。”
“对。到底寿终正寝了。”
“你不打算修吗?”
“能修这种古旧钟表的手艺人,不下点功夫哪儿找得着啊。而且我打算让它保持现状,感觉这样更有意义。”这下,他们三人都一脸莫名其妙。我只好解释道:“估计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接到与地震有关的委托。”
“原来如此。”田上感叹道,“毕竟世道变了。”
“嗯。”我点头点得轻松,心情却多少有些复杂。地震过后,这个社会上的变与不变、本应变而未能变、本不愿变却被迫改变的一切——像我这样的侦探,必须要面对在这些混沌中诞生的扭曲与对立,处理这些扭曲与对立所引发的案件。
这话不是我原创的,而是蛎壳事务所的蛎壳所长在地震后第五天召集全体员工和签约调查员开会时说的话。
讲话结束后,蛎壳所长征集志愿者前往灾区开展援助。我也举了手,但没被选为深入灾区的志愿者,而是留在东京,负责分拣并寄送首都圈各地送来的援助物资。
——现在我们并不了解核电站事故的真实情况,我没法负起让杉村先生去灾区的责任。你的孩子还太小,你也没有大型卡车的驾驶执照,在运送物资方面帮不上忙。
他的指示十分明确。
我被派到东京湾边上的仓库,在一家非营利组织内全权负责相关工作,蛎壳所长和这个组织的代表是老交情了。
送来的救援物资五花八门,有些的确是能派上用场的紧缺物资,有些则让人怀疑是捐赠者打着捐赠旗号丢给我们的垃圾。我有时会为人们的善意感到温暖,有时也不禁想要诅咒愚蠢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