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中入学典礼的合照上,不知是阳光晃眼还是心情不好,那个少年露出一脸凶相。
无论是什么样的父母,终归还是父母,是最了解孩子的人。
那是个魔鬼。
“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我看了书,找了专家。据说像广树那种情况,叫作反社会人格,出现的概率极其微小,不是任何人的错,也没有任何法子。”
“这个词不是可以随便用的。”蛎壳家少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分明的怒火,“对孩子就更不能下这种定义。”
“那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香川先生攥紧拳头敲了下桌子。盛着冰水的玻璃杯晃了晃。他双眼被怒火烧红,面色却无比惨白。“我大概只能祈祷了。广树……恐怕早就化为一堆白骨了吧,希望他永远不被找到。还有,还有……”香川先生看向伊织的广树先生的照片,闭上双眼,仿佛真的在祈祷,“希望这个可怜的男人能够回到父母和妹妹身边,过上平静的生活。”
有些对不起那家料理店,我们没吃没喝就离开了。
天已经黑透了。从秩父通往山梨县方向的山路浸没在一片黑暗中。副驾驶座上昴先生的面孔映在侧窗上。
他看起来也像一个幽灵,像抱着双膝坐在屋后墓地里的广树先生,又像是衰弱的、哭肿了眼睛晕倒在我怀中的典子太太。
“蛎壳先生。您没事吧?”我问。
“大概吧。”他回答。
夜晚与山间的黑暗将我们连同车子一起包裹起来。
“他,也已经死了吧。”昴先生像在自言自语,“所以才没有把答应好要给井上乔美的五十万汇过去。”
我什么也不想说。
“他对自己的评价是错的。他是一个正常人。正因为是正常人,才无法忍受下去。”
那个曾是伊织店主的男人,那个能做出美味荞麦面、深爱着妻子、喜欢登山、喜欢摄影的温柔善良的男人。
昴先生说了声“不好意思”,打开了车上的音响。和他在斜阳庄听的音乐不同,音响中传出重金属摇滚乐。
我握着方向盘,昴先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汽车的远光灯割开夜幕,向前驶去。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几首歌过后,突然被一句歌词吸引了注意力。
“睡魔来了,所以在睡前祈祷吧。”这首歌以对孩子的口吻唱着。
睡魔,即沙男,是欧洲传说中的恶魔。他会在孩子们的眼睛里撒带有魔法的沙,使他们沉睡,带给他们美梦。但也有人说,他会将孩子们掠往黑暗的世界去,是一种捉小孩的鬼怪。
我年幼的孩子啊,在睡前祈祷吧。因为像沙子一样难以捉摸的恐怖恶魔就要来到。
连真名都不为人知的不幸男子,或许觉得对于即将出世的孩子来说,自己正如睡魔一般。
我即将入睡。
神啊,请保佑我。
如果我无法醒来,就这样死去,
请你带走我的灵魂。
我对重金属乐不是很了解。“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是金属乐队的Enter Sandman。”
我想,这就是他的挽歌。
我的父亲在当月底去世了,走得很平静。
灵前守夜和葬礼都很顺利。唯一的波折,就是麻美哭着睡着后得了中耳炎。
丧假结束后,我回到市场上班,大家都来安慰我。
中村店长说:“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吧,在那里痛痛快快喝一顿。”
我感激地答应了邀请,没想到目的地却是斜阳庄。昴先生使出看家本领做了一顿美味佳肴,准备好葡萄酒,等我们来。
我们三人又吃又喝。其间,昴先生向店长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就当什么也没听到,少爷。”中村店长说,“所以你拿点比葡萄酒更烈的酒出来吧。”
之后,店长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本不该用葡萄酒杯喝的格拉帕,深夜醉倒在了沙发上。
“杉村先生,您看起来愁眉苦脸的。”昴先生说。
我本以为他不爱喝酒,结果猜错了,他可是海量。所以平时才不怎么喝。
“是因为又被牵扯进案件里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是在想,原来自己被诅咒得这么厉害,连在家乡都会招惹来案子。”这话有一半以上是认真的。因为这个心情不好也是真的。
蛎壳家的少爷没有笑。“这次的事情不是杉村先生的过错,但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他笑了笑,“这样的话,干脆别逃了,试着直面这个什么破诅咒,如何?”
我惊讶地望着他。
“我不会邀请您来我这里工作。”他笑着,依旧十分从容,“比起来我的事务所当调查员,杉村先生更适合自由职业,当一名私家侦探。我这边每个月会给您派一定的工作来保障生活,也会提供帮助,您可以独立创业。”
我醉得很厉害。蛎壳事务所的年轻所长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
“我以前有一次被牵扯进案件里……”
“嗯。”
“有两个可爱的女高中生对我说,杉村先生你可以当侦探的。”
“那两个女生应该和我很聊得来。”
我笑了。“在那起案件里,我也遇到了真正的私家侦探。他原来是警察,中途辞了职,开始当侦探谋生。”
“那还真少见。不过我这里也有调查员以前是当警察的。”
“是啊。那个人说,自己开始厌恶案件发生后再去收拾残局的工作了。今后,他想要尽力阻止罪恶发生。”
昴先生向我的杯中倒上葡萄酒。“这话说得真好。”
“是啊。我很尊敬他,不过他已经去世了。”
客厅里回响着年代久远的蓝调名曲,这是中村店长的喜好。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昴先生点头。“您请便。到本月月底,我都会在这里。”
我很难想象他在东京的事务所中工作的样子,这也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中村店长小声打着鼾。昴先生斜了他一眼,苦笑道:“杉村先生,您回头看一眼背后的书架,上面是不是有一个很眼熟的公司信封?”
书架上的书不多,我很快就找到了青空书房的淡蓝色信封。
“请看一下内容。”
里面有一本薄薄的书,类似绘本,书名是《快乐折纸》,上面写着“南阳一郎 著”。
“你们在惠比寿见过的,这是那个头发稀疏的调查员出的书。他可是位折纸大师呢。”
连所长都这样说他,调查员先生真是太可怜了。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爱好。
“他为小朋友创作折纸书,这已经是第二本了。说真的,这才是他的主业,调查员的工作只能算是副业。”
“啊……”
世间广阔,真是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调查杉村先生背景资料的人其实也是他。一般事后是不会让调查员和调查对象见面的,他应该也觉得不好意思吧。他说,虽然算不上弥补,可您要是愿意的话,请把这个送给令爱。”
“谢谢。”
书的第一页印着一只可爱的折纸雨蛙。
我只与一个人商量了这件事,那就是我的侄女麻美。
我们坐在她喜欢的那家咖啡馆里,隔着比萨吐司和果酱吐司商量着。
“不是挺好的吗?”侄女说,“要是叔叔回东京住,我也能经常去玩了。”
“这理由还真是自私啊。”
麻美咯咯地笑了起来。
“事情可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首先,我才工作了不到半年就辞职,怎么跟中村店长和夏芽市场的同事们解释啊。”
“不就是个打工的吗?那个市场又不是没了叔叔就开不下去。”
太打击人了。
“受伤了?”
“有一点。”
“没想到叔叔还真是够天真的。”
你这话可真够不天真的。
“我呀……虽然只是感觉,一直觉得叔叔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你总是有点心不在焉,或者说就好像有一半灵魂还留在东京。”
我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
“我本来觉得你是因为离桃子太远,觉得有些寂寞,不过又觉得不只是这样。”
“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不是更应该回去找找答案吗?”侄女对着比萨吐司大快朵颐,说的话相当果决。“人生就是得向前走。要是不行,到时候再回来不就好了?叔叔无论去了哪儿,家乡永远都在这里呀。不过,那时候我可能已经离开家,在外面闯荡了。难道叔叔不想再去闯一闯吗?”
我扪心自问,然后得出了答案。
那之后,我的生活可谓瞬息万变。辞掉夏芽市场的工作后,我不断往返于东京和老家,为事务所选址,还要在蛎壳事务所接受基础培训(真的有培训课程)。父亲的骨灰也是在这期间安葬的。
母亲没有因为我的决定而发火,不过嘴巴毒这一点一如既往。“你这个人做什么都没有耐性,我早知道会这样。”
嫂子的欣喜一目了然,因而哥哥也对我表示支持。
姐姐和洼田先生很吃惊。洼田先生鼓励了我。姐姐则很在意这件事对健太郎的影响,倒不是担心我走后爱犬会感到寂寞。
“你带它去散步,给我省了不少事呢。”
家人的反应都个性十足,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就很好。
“名片上记得印‘杉村侦探事务所’啊。”麻美说。
这可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调查事务所’这个说法不清不楚,还土得掉渣。叔叔你要当的可是私家侦探,那就要以‘侦探’自称。”
所以,我就照办了。


第4章 分身
1
“有点歪了吧?”我说。
“嗯,确实歪了。”诸井社长回应道。
“是吗……”巡回管理员田上小声说道。
竹中夫人轻轻拍了下田上肌肉紧实的后背。“亏你还爱运动呢,站没站相,当然看不出来。”
我们四个人并排站在我从竹中家租来用作住处兼事务所的老房子前。今天是二〇一一年五月十一日,刚过下午三点。
距离东日本大地震已过去整整两个月。下午两点四十六分正是当时发生地震的时间,我们四人跟着广播默哀了一分钟。接下来我们开始协商该如何处置这栋老房子,用竹中夫人的话说,这叫“下定决心,直面现实”。
竹中家拥有很多不动产,我租下的这栋老房子是竹中名下木造房屋中年头最久的。搬进来时,听说房龄已有四十年。趁这个机会,我好好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准确来说,这房子今年四月就有四十二岁了。签下租赁合同之后,我征得慷慨大方的房东允许,对内部装饰进行了些许改造,但没有修缮房屋外观,任谁都能看出这房子有些年头了。
这栋老房子如今向一侧歪着,原因自然是那天的九级大地震。
“对着的右手边这个角度看,像是整体往前倾了不少吧?”
“房子好像斜成了平行四边形。这应该算变形,不算倾斜吧。”
“不管是什么,都很危险啊。”
倾斜角度究竟有多大、向哪个方向倾斜的、是因房屋哪个部分的损坏造成的、最下层的地基是否下陷了……这些细节,要请专业人士来检查后才能知道。
“我去找了大松设计的人,那边说现在等着勘察的房屋有二十多栋,接到的委托其实比这还要多,他们优先受理了人口密集地区的委托。光是这样都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休息。他们跟我说不好意思,我那儿的老房子实在顾不上。”竹中夫人抱起手臂“哼”了一声,“还说什么,那栋房子已经没有勘察的意义了,跟我一样已经骨质疏松了,亏它还能撑过那么长的主震和频繁的余震,跟它好好道个谢,说句辛苦了,然后赶紧拆了重建吧。哼,说得轻巧。”
“他们肯定觉得对于竹中家来说,眼睛都不眨就能再盖一栋,才这么说的。”诸井社长说。
“就算是我们家,把房子拆了重建也是好大一笔开销啊。”
竹中夫人全名竹中松子,今年正值古稀,一米四三的娇小身躯,头上的银发闪耀夺目。每次见面,她都化着淡妆。据我家斜对面柳家药房的柳夫人说,除了睡衣,竹中夫人所有衣服都是定制的。
——她倒不是因为有钱才那么奢侈,而是成衣没有她的尺码,毕竟身材跟个矮酒桶似的。
说完,她又找补了一句。
——你可别到处讲这话是我说的啊。我这可是在夸她。竹中夫人这个酒桶小而结实,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高级酒。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酒,不过肯定很高级。
竹中夫人用她那和身高配套的小脚踩在便道上,抬头看向我。“杉村先生,你就死心吧。维修这间屋子就是在浪费竹中家的钱。如果继续租给你,万一哪天前程似锦的私家侦探被出租屋给压死了,我家身为房东,这不是造孽吗?”
要同时面对花钱搬家和事务所从零开始这两大现实难题,我本应感到茫然无措,却不由得笑了出来。“前程似锦的私家侦探”这个形容太奇妙了。
田上应该和我想的一样,他一年到头都黑黝黝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可不是嘛,要是杉村先生的远大前途被老房子给压垮了,可就划不来了。”
“真是讨厌,你们两个笑什么笑?”
“对,这一点也不好笑。”诸井社长装得一本正经,眼睛却笑眯眯的。
“杉村先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田上的话让我多少有些沮丧,但我还是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地震之前,我就发现这栋房子又旧又破,修缮也只是权宜之计。支撑地板的横梁和立柱时常嘎吱作响;厨房和盥洗室有两处地板只要用力踩踏就会软塌塌地向下凹陷;二层和式房间的榻榻米,靠北一张的边角翘了起来,无法整平;楼梯的竖板和踏板之间裂开了缝隙,扶手一碰就晃。
那一天的那一刻,我正在老房子一层的办公区域用电脑。当时我在看桃子的学校定期发给家长的电子期刊。女儿在前妻身边,和前妻的父亲、兄长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生活在一起。新学期将升上小学四年级,到六月过完生日,就满十岁了。
刚产生震感时,我正在看新学年的日程安排。原来小学四年级才会开设校外课程,带孩子们去露营啊。就在想这些的时候,晃动突然变得猛烈。
我还坐在电脑椅上,五个万向轮动了起来,带着椅子左右滑动。
大地震啊,我稳住身体,心里觉得不对劲。地震怎么会左右摇晃这么久?
——这房子不会要塌了吧?
可饶了我吧!我刚闪过这个念头,窗玻璃便开始哗啦作响,整栋楼像打冷战似的剧烈摇晃起来。窗外一名穿着西服的男子走过,发出“啊”的一声蹲下身子。看来不是房子的问题,真的是地震。我抓起手机,奔出屋外,脚上还趿拉着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