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杀人凶手啊!杀人凶手怎么能抱自己的孩子呢?杀人凶手怎么可能去养一个孩子!
典子太太以为这段话指的是他在十四岁时纵火烧了自己的家,害死了母亲和妹妹。
但蛎壳昴先生的看法有所不同,我也认为这段话另有所指。
香川广树的父亲香川直树现居横滨市,在一家大型化学药品制造公司工作到退休,如今担任集团子公司的董事。
我们想找他很不容易。打电话到公司,还没讲明用意就被挂断。而我们也不愿破坏他现在的家庭,想尽量避免直接去家里找他。
在等待时机的过程中,日历已经翻到了十月。和母亲一起生活的井上乔美并没有收到剩下的五十万日元,而她当然也没有为此生气。
我继续在市场工作,也去探望过父亲,和他聊了几句。我当时吓了一跳,父亲原本昏昏沉沉地睡着,却突然醒过来,看到坐在一旁的我,便问道:“三郎,遇到什么事了吗?脸色不太好啊。”
“您今天气色倒是很不错。”
父亲虚弱地笑笑:“因为我已经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我也没有啊。”
“是吗?”父亲说完,再次陷入沉睡。
即便身体再虚弱,分开生活的时间再久,父母终归是父母,是最了解孩子的人。这种感受沁入了我的骨髓。
快到月中,我接到了昴先生打来的电话。
“十七号星期六,可以见到香川先生。他会参加母公司在秩父的高尔夫球场举办的比赛,那之后可以和我们见面,条件是时间不能太长。杉村先生,能一起去秩父吗?”
“我可以和店长商量一下,请半天假。”
我跟中村店长说,我还得再给蛎壳家少爷当一回司机。他二话没说,当即答应了。
当天,我和昴先生都穿了西装,没打领带。他拄着一根和平时不一样的拐杖。
“还是得和衣服搭配一下。”
在车上,他给我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直这么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就写了封信,附上照片,把情况全都告诉了对方。所以我们不用再重复说明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了。”
香川先生定下的见面地点是距离高尔夫球场两公里的一家河鱼料理店。在主屋外还有几间独立的侧屋。我们就在其中一间侧屋里见了面。香川先生似乎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却一副很熟稔的样子和女服务员沟通。他吩咐说我们要谈三十分钟事情,饭菜在那之后再上。
香川先生是位体态文雅的绅士,穿着高尔夫球衫,脸微微发红,可能在球场会所已经喝过两杯。
“收到的照片和信,我已经处理掉了。”他开口道,“我明白这样说有些不礼貌,不过还想请二位脱掉外套和衬衫,我想确认你们是否在录音。”
我和昴先生僵了两秒钟,便按照香川先生的要求做了。
“这样可以了吗?”
“谢谢。”
穿上衬衫和外套后,昴先生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两张照片,朝向香川先生摆在桌上。其中一张是从香川广树初中入学典礼照上裁下的,另一张是从桑田町夏日祭的合照上裁下的。两张都截取当事人的脸部,放大到同样尺寸。“这位是您的儿子广树。”他将手指放在校服男生那张照片的一角上,接着又移到广树先生的照片上,“这位是谁,您知道吗?”
香川先生看向两张照片,咬紧下唇。他的眼睛和香川广树很相似。“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叹了口气,语调低沉,“我也只见过他一面。那是在和儿子……和广树断绝关系大约一年以后。”
昴先生一直坚毅地抬着头,而我垂下了视线。
“一开始,他自称是广树的朋友,打电话到我当时工作的地方。电话里也听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提到了广树,我也很紧张,所以决定去见他。他是个相当可靠的年轻人,不过衣着打扮很简陋,看起来比我还要紧张。第一眼看上去,我就知道他和广树不一样,是会被广树当成猎物的那种人。”
那个年轻人一上来就对香川先生不住地道歉。
“他说谢谢我愿意见他,还说广树很详细地讲了我的情况。”香川先生把指尖放到伊织的广树先生的照片上,“这个人比广树大三岁,当时应该是二十一二岁。”
这样算来,他其实比典子太太年长五岁,他的外貌也的确给人这种感觉。
“他本来打算报上自己的名字,不过被我阻止了。我说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告诉我,我已经不想和儿子惹出来的麻烦沾上一丁点关系了。”香川先生重重叹了口气,“简要来说,他把自己的户籍卖给了广树。说得再准确些,是他们两个互换了户籍,也因此从广树那里拿到了一笔钱,说有一百五十万。”说到这里,香川先生终于将眼神投向我们,“你们对这些很了解吧?这是市场价吗?”
昴先生立刻回答:“买卖户籍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都是一桩生意一个价。现在大多是线上交易。”
“啊……现在什么都靠网络呢。”香川先生发出呻吟似的声音。
“话虽如此,事情也并没有那么简单。伪造户籍另当别论,如果是买卖或者交换,只拿到户籍是不可能完全成为另一个人的,因为护照和驾照上都有证件照。”
“啊,长相是没法交换的。”
“没错。因此,在买卖或交换户籍时,如果双方都没有护照和驾照,处于白纸状态,价格就会更高。而如果其中一方或双方已有这两样证件,就需要伪造或做点手脚,价格自然就低了。”
所以是一桩生意一个价。
“顶替广树身份的那名男子在结婚、成为‘卷田广树’之后,才在山梨县的驾校考取驾照。这意味着真正的广树当年并没有驾照。”我补充道。
香川先生点了点头。“应该是吧。即便想考,那恶棍也不可能去驾校老老实实听教练训话。”
他的语气饱含恶意,没有人想得到这是在评价自己的亲骨肉。就算是我母亲,恐怕也要吓得拔腿就跑。
“我也不觉得他会有护照,无法想象广树会去国外旅游……”
“对了,卷田广树和卷田典子到现在也还没办护照。”
我已经放弃思考蛎壳事务所到底是如何获得这些信息的了。
香川先生拿起伊织的广树先生的照片,马上又放回桌上。“这个人说,他和广树是在弹子机房认识的。他是店员,广树每天都去店里,花钱如流水,肯定很引人注目。在他看来,广树应该算是老主顾。年岁也相近,慢慢关系就亲近起来。之后呢,广树主动交代了自己的情况。据说他还一脸饶有兴味的表情,想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青空书房的那家伙也是如此……
“对方越老实,他就越强势。在学校的时候也是,哪怕面对老师也一样。在这一点上,广树看人的眼光准得可怕。”
——我一开始很同情他。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真是傻啊,这样一来他就逃不出广树的手掌心了。之后,他应该就任由那恶棍摆布了吧。”
“买卖户籍是谁先提出来的?”
“谁知道呢,详细情况我没有问。不过当时,他……”香川先生再度指向伊织的广树先生,“他的父亲似乎得了重病,需要很大一笔钱来支付手术费和治疗费。”
对他来说,一百五十万日元比它的面值要珍贵得多。
“而广树刚好有钱。”
“那是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您分给他的。”昴先生说。
“没错。”香川先生丝毫没显出内疚的样子,“只要花一百五十万,就能在档案上成为另一个人,这对那家伙来说也是件美事吧。”
“但是这里面有一点我想不通。”昴先生说,“您家发生的火灾的确是一起悲剧,当时各路媒体大肆报道。广树当时不过十四岁,而且没有完全确定就是他放的火。那之后他没有必要继续受‘香川广树’这个名字的束缚,甚至还想要改户籍……”
香川先生打断道:“他是一直被束缚着的,他自己心里清楚。”
那是没有丝毫犹豫的断言。
“而且,广树应该是觉得能和别人交换户籍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他亲手杀死了家人,毁了一个家,父亲也逃掉了。但是如果能和别人交换户籍,就能得到新的家人。”
这句话,让蛎壳家的少爷无言以对。
香川先生的手一直放在伊织的广树先生的照片上。“这个人有一个重病的父亲、一个照顾父亲的母亲,还有两个妹妹。偏偏是妹妹啊。广树最喜欢的,就是折磨女孩子了。”面对无言的我们,香川先生喝了一口服务员备好的冰水,继续说道,“实际上,这个人也为此感到烦恼,觉得害怕,想找人商量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才找到了我。因为广树开始纠缠他的妹妹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衬衫袖筒中的双臂起了鸡皮疙瘩。
“你们没有查到广树初中毕业之后做了些什么吧。我也并不是所有情况都了解,不过凡是掌握到的,我都四处奔走给抹掉了。”
“抹掉了?”昴先生的目光锐利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那家伙曾经盯上过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姑娘。我不知道他的行为究竟到了哪个地步,也不知道他犯过几次事,只知道其中一次,他当场拍下了被害人的照片。”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香川先生的语气粗暴起来。“因为我在广树的房间里看到了那张照片。”
空气仿佛冻住了,能听到的只有香川先生的喘息声。
“所以……我啊,跟这个人说,”香川先生指着伊织的广树先生,“赶紧跑。妹妹们就别说了,连父母也带上一起跑。不这样做,是没法从广树的魔爪下保护家人的。”
但是,从户籍上同为血亲的男人手中逃脱,简直太难了。
“我告诉他,如果做不到,就只能拼上性命把广树赶走。除了这两条路以外,别无他法。不然就会沦落到我这个地步,眼睁睁地看着妻女被害。他回去的时候,比来时的脸色要苍白得多。那之后他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香川先生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心情,“不过,从你们寄给我的信来看,他应该是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拼上性命,赶走了香川广树,把他从世上抹掉了。
——我可是杀人凶手啊!
这才是那句呐喊的真正含义。和香川广树互换身份的青年为了保护家人,杀害了香川广树。
在之后的人生当中,他一直背负着这个秘密,就连对妻子都没能坦白。
这个他原本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横亘在内心深处,不断折磨着他,侵蚀着他。在他爱着、也爱着他的卷田典子为了保护他而在两人周围筑起的高墙之中,他变得越来越脆弱。所以,在知道自己的骨肉即将降临这个世界的瞬间,他彻底崩溃了。
他不是一个正常人,因而无法假装正常。沾满血污的双手,再也无法抱起婴孩。
人会为了追求幸福而努力,但这个世上,不存在适合所有人的幸福;人会为了抵达乐园而拼命前行,但这个世上,不存在适合所有人的乐园。
即便是相爱的人,也会因为不同的追求渐行渐远。努力成空,幸福幻灭。纵使步履不停,乐园却永在彼岸。
香川先生说:“我作为父亲应该做的事情,这个人替我做了。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是我对不起他。”
他的语气没有起伏,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他是真心感到愧疚,感到难过。
“不过,这个人如果让我家的广树……怎么说……消失了……”
之后立刻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不就可以了吗?
“我不会去找儿子的,他应该也知道自己不用担心这一点。这样的话,他只要装作是‘香川广树’,做好善后的事情,不就可以恢复原本的身份了吗?”
“没有那么容易。”昴先生说,“买卖户籍不只是买卖户籍誊本。如果没有拿到交易成功的证据,买家是不会付钱的。一般的商务交易也都是如此。”
香川先生皱眉道:“那需要怎么做?”
“刚刚我也提到了,像这起案件的情况,双方都是一张白纸,交易非常简单。一般而言,买方会使用买来的身份办理一本护照。”
“一般而言?”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昴先生依旧淡然地继续道:“因为护照是带有证件照的官方身份证明。”
长相是无法交换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了。而且护照和驾照不一样,只要准备好材料,马上就能办理。”
香川先生还是一脸厌恶,冷笑了一声。“但是不出国旅游的话,也用不到护照吧。他自己注意一点不就没事了。”
“那可是我国政府发行的身份识别证件。对于当事人而言固然重要,对于政府来说也是最重要的身份识别数据。”昴先生说完,看向伊织的广树先生的照片,“这个人很老实,做事谨小慎微,我们一般称这种人为善良的中产阶级。”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为形势所迫杀了人。
“他甚至没有在自己餐馆的网站上放本人的照片。也许根本没有人还记得他的长相,即使有人记得也不一定会看到这个网站。就算看到了,由于名字不一样,或许只会觉得长得像罢了。可即便如此,他也因为害怕而不敢放上自己的照片。因为他有负罪感。”
可能暴露自己谎言与罪行的东西已成为社会上的公共数据。像他这样的人,会冒着风险选择恢复原本的身份吗?哪怕事情败露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他会冒此等风险把想要保护的家人牵扯进来吗?
昴先生抬起视线,看向香川先生。
“最起码,在您儿子用新身份获得的护照有效期内,他只能作为香川广树活下去。我是这么认为的。”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卷田典子……
我突然想到,他向典子坦白香川广树曾有的嫌疑,或许并不仅仅出于诚实的品性,可能也希望典子因此和自己分手。他希望典子因为害怕而疏远自己。这样一来,他也能断了念想。
可他没想到的是,典子哪怕烦恼到消瘦下去,也没有失去对他的爱意。
——我明明不是一个正常人,却要假装正常。
所以他也只能选择这条路。
“真是广树做得出的事情。”香川先生眉头越皱越紧,唾了一口道,“连死了都不放过人家。”
像是劝告一般,昴先生低着嗓音回道:“广树毕竟是您的儿子。”
香川先生丝毫没有动摇,他猛地瞪大充血的双眼,瞪着昴先生。“不,那是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