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先生沉默着,于是我开口问道:“为什么要离婚呢?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您二位真的很恩爱。”
典子太太微微一笑。“那就好。为了不让大家发觉,我和丈夫都费了好大心力呢。”
我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丈夫他……不想要孩子。”说完,她马上改口,“不,他曾经是想要的。刚结婚的时候我们说好了,等店铺经营进入正轨后就要孩子。可等到我真的怀孕后,他……不知怎的变得非常慌张,非常害怕。他开始说什么,自己没法当爸爸,没有资格当爸爸。”
昴先生对着手机问:“是因为您丈夫过去背负过那个可怕的嫌疑吗?”
“是的。”她的回答慢了一拍。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导致您丈夫的母亲和妹妹死亡的火灾,是您丈夫的责任吗?还是说,他虽然是清白的,但毕竟曾经蒙上过嫌疑,所以才没法当爸爸呢?”昴先生这番话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内容却十分直接。
汗水从我额头上滑下,昴先生的表情却纹丝不变。
“他没有跟我解释得这么清楚。”
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只有蛎壳昴这样的人能做到。
“不过,之后我又和他争论了很多次,有一次他脸色苍白地大吼大叫。”
——我可是杀人凶手啊!杀人凶手怎么能抱自己的孩子呢?杀人凶手怎么可能去养一个孩子!
“我……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典子太太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调整呼吸,“那时候已经是夜里,丈夫从家里跑了出去。外面已经黑透了。”
第二天一早,她出去找人。
“丈夫在我家屋后的墓地里,穿着睡衣,抱着膝盖坐着,看起来就像个幽灵。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啊,昨天晚上他吼着说出来的事情都是真的。”
香川广树是杀人凶手。在十四岁时他放火烧了自己的家,害死了母亲和妹妹,是他杀的人。
“他还明确地跟我说过,不准要这个孩子,让我去打掉。”
典子太太不愿意,拒绝了他。于是广树提出要离开。
——既然如此,我没办法继续和你在一起了。我一定会变成一个怪人的。说心里话,从很久以前我就感觉疲惫了。我明明不是一个正常人,却要假装正常,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已经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花时间说服他,他会不会改变想法呢?但说实话,我也开始害怕了。”
——我一定会变成一个怪人的。
“我居然害怕起自己的丈夫,唉,我要撑不下去了。我还想过干脆逃回父母家去。不过事到如今,我没法再跟父母交代丈夫过去的经历,都已经瞒到现在了。”典子太太的声音哽咽了,“父母很喜欢我丈夫,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因为他……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正因为一直以来守口如瓶,卷田典子才更无法主动开口坦白真相。她和丈夫在身边筑起一道高墙,以为这样是在保护自己,到最后却发现,这道墙建得太过牢固,已经无法从内部打破。
直到井上乔美这个不速之客来到他们面前。
“您发现自己怀孕是五月底,井上乔美找上门来是在六月初。”昴先生利落地得出结论,“也就是说,你们夫妇二人需要同时面对两个不为人知的问题。”
“是的。”
“您两位肯定激烈地争吵过很多次,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他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你们真的很努力了。”他语气温柔,像是在安慰她。
典子太太似乎感受到了昴先生的心意,说话也乱了阵脚。“一、一开始的时候,丈夫说,”她带上了哭腔,却坚强地想要忍住哽咽,“他说自己来应付小美,随便应付应付,那个……”
“拉拢她,采取怀柔策略。”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他说就这么打发乔美。我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孩子的事,还有我们之间的争执。”
“那是自然。”
“不过,那个,怎么说呢?”说着,典子太太突然唤了我的名字,“杉村先生,对不起。”
“啊?”
“我和丈夫在店里都是另一副面孔,应该说,是在假装平静。结婚之后就一直是这样,我们有只属于彼此的秘密,所以在外人面前总会不由自主地演戏。这也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我不由得默默点了点头,接着慌忙回了一句愚蠢的“这样啊”。
她轻轻笑了笑。“孩子也好,小美也好,在店里工作的时候,我们会把这些都抛开,好像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客人们都很喜欢我们这家店,市场的朋友们也都很友善。”
既然如此,找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求助不就好了吗?
“在店里工作时表现出来的开朗的确拯救了我,我丈夫应该也是一样。可我们一直在欺骗大家,对不起。”
“您不需要道歉的。”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保守秘密就是这么一回事。”昴先生说,“和欺骗别人是不一样的。”
“是这样吗?”她小声说。
厨房里的冰箱传来声响,是自动制冰装置排冰的声音。
“我会生下这个孩子,丈夫会离开我,恢复单身。”典子太太继续说着,声音低如耳语,“我们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便开始制订各种计划。是我提出让丈夫假装出轨、和情人私奔的,因为这样大家会比较容易接受。”
——也是。这样大家都会觉得你可怜,会很照顾你的。
“然后,我们利用了小美。她出现的时机可以说是刚刚好。我并不恨她。”
“可是您都憔悴成那个样子了。”我忍不住开口。
“广树先生离开家,是那前一天晚上的事吗?”
“是的。”
“和你们计划的一样?”
“是的,没错。”
“那之后,您一个人一直流泪到了天亮吧?”
她没有立刻回答,可能又在哭泣了。
“我也没有一直哭,还做了大扫除。”她说,“大半夜的,我却像个傻子似的,把家里从里到外各个角落都打扫个遍。用了好多好多清洁剂、除锈剂,想把他的气息全都清除掉。”
我闻到的那股氯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卷田太太。”昴先生说。
“我在。”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今后,我们不会再寻找卷田广树先生了,请您放心。”
典子太太沉默着。
“原本我们接到的委托也只是寻找井上乔美小姐,现在已经完成,之后没有我们出场的必要了。不过,作为今后工作的参考,还有两三个问题需要询问,您现在感觉还好吗?”
“我没事。”
昴先生还想问些什么呢?
“您和广树先生是在您上短期大学时认识的,当时你们住在同一间公寓的不同房间,没错吧?”
“是的,您还真是了解。”
“当时他从事的是什么工作?”
她回想了片刻。“挺多的。在附近的便利店打过工,还在连锁餐厅、弹子机房当过店员。”
“也就是说,他同时在做好几份这种类似兼职的工作,对吗?”
“是的,毕竟他没上过高中。”
“那在他对您交代过往经历之前,您就没觉得奇怪吗?”
“怎么说呢……那时候找不到稳定工作的人还挺多的。我自己也在担心短期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
的确,年轻人就业难的问题,虽然中间有过一些起伏,但的确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的。
“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十四岁时的经历告诉您的?”
她立刻答道:“我辞掉工作之前的那一年,应该是九月份的时候。那阵子我开始不自觉地提到我们两人未来的规划。”
——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不过他说自己是清白的。他没有放火。母亲和妹妹走了之后,他也很痛苦、很难过,恨不得自己也一起死了。”典子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嘶哑了。“他明明可以骗我的,却没有隐瞒,全都坦白了。”
“您听完之后,还是很受打击吧?还向公司请了整整两周的假。”
“是的……确实是这样。”
我眼前浮现出她惊讶的表情。
“调查事务所可真厉害啊。”
昴先生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可您最后还是没有和他分手,反而决定和他结婚,两人一起在您的老家开启新的人生。驱使您这么做最重要的理由是什么?”
只要结过婚的人都知道,这不是那么容易回答的问题。
“因为我喜欢广树。”卷田典子说道,“我喜欢他,信任他。在那之前的交往中,我觉得他是个好人,相信他是清白的,带走他母亲和妹妹的那场火灾是一次意外。可广树却被人怀疑,一直活得那么痛苦,甚至被亲生父亲抛弃,一直孤单一人。”
孤独、寂寞、无依无靠,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
“我是发自真心地相信他。一起生活的这些年,一直信任着他。”
直到几个月之前,听到丈夫的那句嘶吼为止。
——我可是杀人凶手啊!
“我明白了。”昴先生说,“当时,井上乔美小姐阻止过你们结婚吗?”
“她不是那种人。”典子太太轻轻地笑了,可能只是听起来像是笑了,“我找她商量,她只是觉得吃惊,嘴上说着‘不得了,这可不得了’。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直帮我们保守秘密。”
九年后,她企图用这个秘密来做一笔金钱交易。
“我想问的就是这些,谢谢您跟我们聊这么长时间。”
昴先生对我使眼色,我靠近手机。
“典子太太。”
“在。”
“请您好好保重身体。”
“我会的,谢谢您。”
“等您养好身体,如果有心情,还请带着孩子来夏芽市场看看,大家都会很开心的。”
“好的,我会的。”然而,在电话挂断之前,她却说:“长久以来谢谢你们了,再会吧。”
手机转回待机界面,我和昴先生盯着手机,沉默了很久。
“杉村先生。”
我抬起头。
“即使她不拜托我,我原本也不打算追查卷田广树的下落。”他的眼神阴沉,宛如包裹着斜阳庄的夜幕,“因为,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横亘在我内心深处的那个念头,再度蠢蠢欲动。
“请看这个。”昴先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这是我派调查员去查到的,真是费了好一番周折。”
又是那名能干的(头发稀疏的)调查员耐心地去搜查了吧。
“香川广树在初中时就是问题少年,怎么找也找不到能算得上是朋友的人。他几乎没有参加过学校的社团活动,没参加过修学旅行,毕业相册里也没有他的照片。这张是入学典礼上的照片。这是十二岁的香川广树。”
我看向手机屏幕。
“看这个少年的长相,您能想象他在二十年之后,成为您所认识的那位伊织的店主吗?”
我盯着屏幕,摇了摇头。
“是吧。”昴先生说,“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7
我们同时揭晓答案。原来,昴先生和我想的一样。
在斜阳庄第一次听到广树先生的过往经历时,我是这样想的:父亲单方面断绝父子关系后,孤身一人的香川广树从过去的嫌疑中解脱出来。他遇到了卷田典子,和她坠入爱河,得到新生。如果不这么想,调查员查到的香川广树和我所熟知的卷田广树,这两个形象绝对无法重叠起来。
我当时打心底里这样想,认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能性。因此,我希望那些骇人猜想最好是错的。
那之后,我又听说卷田典子怀有身孕,住了院。我听到她母亲的悲叹,看到了广树先生寄到卷田馎饦店的信。他为自己的任性妄为道歉,行文简洁却饱含深情。
从那时起,我开始一点点动摇。
香川家的火灾究竟是失火还是纵火,这一点暂且不提。当时年仅十四岁的香川广树一直让母亲头疼,一旦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大发脾气,一点也不疼爱妹妹,总是嫉妒她、欺负她……
我还认识另一个小时候曾有这种人格倾向的成年人,就是三年前大闹青空编辑部、持刀挟持我妻子的那个女人。
当时,我从她父亲那里听说了她少女时代的故事。她也是个暴躁的人,易怒,脾气怎么也压不住。她还有个哥哥,两人关系虽然很好,但哥哥结婚时,她因为嫉妒,不想让哥哥被别人抢走,便用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破坏了婚礼。最终,她哥哥的新娘自杀了。
她的父母为人忠厚。作为父母,他们做出了各种努力,想要面对自己的问题女儿,但她却没有任何改变。她在来到我们青空编辑部之前就惹出过不少麻烦,最终犯下刑事案件。
那位女性当时大约二十五到三十岁,香川广树遇到卷田典子时应该更年轻些。而且他没有经历过那位女性受到的关怀,连高中都没上,一直闷在家里,之后便被父亲抛弃,一个人流落到社会上。
他真的能够改变吗……
我的心还在不断摇摆,这个念头也在我心底深处打了个结。在我们找到井上乔美、从她口中听说私奔只是演戏之后,这个结越结越大。
曾经的香川广树,之后经营伊织的广树先生,面对厚着脸皮前来勒索的井上乔美竟然没有大发雷霆,虽说利用了她,却也热心照顾她。面对乔美,他一次也不曾情绪失控,半点暴力行为的影子都没有。井上乔美并不害怕他,反而说他是个温柔的人,说他以前也是如此。
一个人能够改变得如此彻底吗……
这件事,是否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
并不是香川广树这个人改变了,而是“香川广树”名下换了一个人。
在东京与卷田典子相识、坠入爱河的男子,虽然自称“香川广树”,实际上却是另外一个人。
蛎壳家的少爷和我想法一致。不过,他萌生这一念头的原因和我不同,并非灾难般的过往经历让他心生疑惑,而是因为调查员找到了香川广树的父亲,对方却拒绝看一眼广树先生如今的样子。
那位父亲似乎至今仍畏惧着香川广树。这样的话,难道不应该更加想要亲眼确认如今他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长成了什么模样吗?他的父亲如此固执地拒绝确认照片,是否还有别的理由?是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心里清楚,已经没有确认照片的必要了呢?
昴先生说他隐隐有这种感觉,心里的疙瘩一直解不开,所以才让调查员去找香川广树少年时的照片。
之后,昴先生和我一起听了卷田典子的自白。此前两人一直悄悄过着自己幸福的小日子,但在典子怀孕之后,广树先生却突然开始恐惧,说自己没有当父亲的资格,情绪非常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