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之后,和他见面确认细节……”蛎壳昴先生像在做确认般慢慢重复道,“什么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
“我都说了,演一出私奔的戏啊。”
“简单来说,就是他要和典子太太分手,没错吧?他为什么想要分手?”
也许是因为话题终于转移,不用再谈论自己的心理活动,乔美叹了口气,用吸管搅拌着冰咖啡。“他说很后悔和小典结婚。”
——这种生活不适合我。
“他说不想就这样在小地方开一家荞麦面馆过一辈子,想回东京。但小典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又绝对不会和自己离婚,所以只能离家出走。”
“这样的话,他自己痛痛快快走掉就行,没必要编排这么复杂的剧情。”
井上乔美露出嘲讽的眼神瞪着昴先生。“您是不知道那种小地方的居民,听说别人家夫妻要离婚,嘴巴究竟有多脏。”
我是知道的。虽然一直假装没听见,不过我确实经受着这些风言风语。而井上乔美又如何呢?她说得好像很了解似的,但恐怕只是把卷田广树跟她说的话复述了出来。
“老公跟情人跑了,这不是更会引人嚼舌根吗?”
昴先生的反驳合情合理,但乔美立刻开口回敬:“这样一来就不是小典的错了。大家都会同情小典,认为广树先生是傻瓜,对妻子太狠心了。但如果广树先生只是离家出走的话,就变成小典被老公抛弃了。大家会议论说,广树先生是上门女婿,会不会是觉得抬不起头,受不了天天被老婆管才跑的。”
卷田广树说自己不想让典子遭到这些议论。
“他想让人觉得全都是他自己的错。”
——所以乔美,你帮帮我吧。
“然后,如果我照他说的做,他会给我一百万。”
当然,假装私奔、玩人间蒸发的两个月里,生活费和房租都要另算。
昴先生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既像在思考,又像是惊讶得无言以对。
“那从七月底到现在,您都在这里做什么?”我问道。
她露出到目前为止最为天真单纯的笑容。“我去上学了。”
“啊?”
“我也找广树先生商量了一下今后该怎么办。他说我现在还想考护理学校是不可能的,让我放弃。”
——考个医疗助理怎么样?
“医疗助理不用获得国家资格,比护士轻松些,同样能在医院工作。”
乔美对母亲的工作抱有某种程度的憧憬,这个推测似乎是正确的。
“不过,医疗助理的辅导班有很多,水平高一点的还是很贵。得花五十万呢,还得买教材。”
所以她让广树提前支付了一半报酬用作学费,从八月初开始上课了。
“每周上四天课,是短期集中授课,考试也很多,光是学习就够我忙的了。”
昴先生放开双臂,问道:“是因为提前支付的五十万不够用了,才刷了信用卡吗?”
“嗯?”
“您一直没有刷卡,为什么又突然用了呢?”
“你们连这个都查到了啊。”井上乔美似乎对面前的帅哥完全丧失了好感,小声嘀咕了一句“可真烦人”。“广树先生说了,在回家前最好不要用储蓄卡和信用卡,可能会被人顺着这个线索找到。”
真不愧是藏起乔美的手机、从网咖发邮件的人。
“不过,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从家里带出来的衣服到底还是不够穿,而且也想买秋装了。她抱怨似的一条一条列出理由。“而且我觉得广树先生也太小题大做了。”
不,他这是谨慎。在发邮件的事情上,这份谨慎起了反作用。此外,这个同谋居然如此没有戒心,恐怕在他的预料之外。
听她说得这么毫无顾虑,我不禁越发在意,开口问道:“您在参与这件事的时候,从没觉得害怕吗?”
“害怕?”
“您向卷田夫妇,后来是单独向广树先生提出这场并不光彩的金钱交易,而且他过去还有那种嫌疑,您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啊,您是这个意思啊。”她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听您这么一说,我的确是应该感到害怕。不过广树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以前也是。在听说他那些往事之前,我甚至还想过把他从小典那里抢过来呢。”
还真像这个女人会说出口的话。
“这次的事情,我感觉广树先生挺钻牛角尖的,他应该是真的想要逃离现在的生活。但我也没有因为这个感到害怕。”她耸耸肩,“他家的火灾就是单纯的失火吧。说白了,广树先生就是太倒霉了。如今婚姻也失败了。”
她事不关己的模样令人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正因如此,让人感觉这是她真实的想法。
昴先生问:“他和您有男女关系吗?”
乔美扑哧一笑。“没有啊。”她迅速收起笑容,小声说道,“我觉得他并没有讨厌小典。他自己也说觉得对不起小典。他说这话的时候差点哭出来。”
这的确不像是凶残的人会做的事情。
“您原本打算两个月之后怎么回去面对母亲呢?”
对于这个带刺的问题,井上乔美马上恢复了战斗模式。“那是我和母亲之间的问题。这可是隐私。”
“您知道卷田广树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她加重了语气,“七月三十号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也没联系过。”
“您要是撒谎,马上就会被我们看穿的。”昴先生语气平淡地威胁道,“这里有监控摄像头,还有工作人员。”
“我可没撒谎。我不知道广树先生在哪里。我们之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他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报酬还剩一半没有支付啊。”我说,“还有五十万,您打算怎么拿到呢?”
“这个世界上,还有汇款这种东西啊。”乔美似乎连我也讨厌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您不知道吗?顺便告诉您,还有快递这种东西呢。广树先生答应我,一定会在十月一号准时寄到我家,收件人是我。”
“您真的信吗?”
“不能信吗?”或许是因为激动,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我按他的计划做,没有遇到任何问题,现在好好地坐在这里,还能去上学,所以我相信他!”
她在赌气。她心里应该也有不安,或者是后悔。证据就是那游移不定的眼神。
“说不定我只是个烟幕弹,广树先生真的在别的地方有了情人。或者他后悔得不行,现在已经回到了小典身边。这都无所谓。无论如何,都跟我没关系了。”
昴先生冷静而直白地开口:“卷田广树没有回到妻子身边,而您曾经的好朋友小典现在已经有了身孕。”
井上乔美的表情僵住了。“不会吧。”
昴先生没有回答,我替他开了口:“是真的。已经五个月了,不过她现在身体不太好,还在住院。”
乔美双手捂着嘴,指尖颤抖着。“不,我不信,你们骗人。”她不停地摇头,“这些广树先生一句都没提过……我、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绝对……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她脸上没了血色。
昴先生伸手取过立在一旁的拐杖。“谢谢您对我们说了实话。作为回报,我忠告一句。”他拄着拐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井上乔美,“赶快从这里搬走,回到母亲身边。以后再也不要动从朋友身上讹钱的念头。”
我们把她留在咖啡馆,走出了短租公寓。那名能干的(头发稀疏的)调查员已准备妥当,把昴先生的车开到了公寓门口。
“杉村先生。”昴先生面向前方,声音低沉地说,“我不喜欢那种人。”
这句话并不符合调查事务所所长的身份,和少爷的身份倒是极为相衬。
6
蛎壳事务所受理的这起案子告一段落,我的协助工作也结束了。不过,之前浮现的那个念头依旧横亘在我的心头。工作休息时、在姐姐家泡澡时、在临终关怀医院父亲沉睡的床边昏昏欲睡时、带着健太郎散步时,它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样度过了九月剩余的时光。幸好从周六十九号到二十三号是秋季小长假,又是市场大赚一笔的时候。繁忙的工作让我暂时远离了这件烦心事。
说起来,伊织整店出租,新的租户没有换掉广受好评的店名,也开了一家荞麦面店,趁着小长假开门营业,口碑却不太好。
之后一周的周一,也就是二十八日傍晚五点多,坂井副店长来找我。“蛎壳先生说想让你去送货。”斜阳庄是他负责的地方,我本来担心他会不高兴。“我听店长说了,你帮了蛎壳先生的忙是吧?”见我惊慌失措,副店长倒是满面笑容,“你帮我跟他说一声,下次再去找他教我打网球。拜托啦。”
“好的,一定转达。”
“今天送完后,就可以直接下班了。”
这不是给我的特殊优待,实在是因为蛎壳家对于夏芽市场而言是很特殊的客户。
到了斜阳庄,昴先生正穿着运动服,在客厅用超大的音量听着庄严的古典音乐。
“据说,摇滚乐的源头是莫扎特。”他看到我后说道,“送货辛苦了。能再帮我收拾一下吗?我去准备晚饭。”
“啊?不,这个……”
“今晚七点,卷田典子会打电话过来。”
我抱着的送货纸箱差点掉到地上。
“我本来想找她当面谈谈,但她还在住院,没法外出。就算我们一起去探病,恐怕也不会让我们进去。”
“典子太太的状态那么差吗?”
“据说已经稳定多了。肚子里的孩子发育得很好,可以放心了。”
“那太好了。”我把罐头码到架上,将袋装意面收进抽屉里。
“不过,上周小长假的时候,井上乔美和她母亲去看她,在病房里又是大哭又是下跪,闹得鸡犬不宁,把主治医生和护士给惹毛了。现在除了家人,医院不让任何人去探病。”我差点把一小瓶橄榄油弄掉,昴先生利落地单手接住,“所以我们只能电话联系。杉村先生,看来晚饭前要先来杯咖啡帮您振奋精神呢。”
井上乔美回到家,和母亲商量后,去向典子太太道歉了。
“其实她想早点去的,但小长假之前她母亲不好请假,她是这么找理由的。她自己心里也很乱吧,整个人看起来很消沉。”
“那她一个人去不就好了?”
“应该是害怕吧,那个女人内心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孩。”
我也这么认为。
“那场骚乱告一段落后,典子太太给我们事务所打来电话。”
——我想和之前见过井上乔美小姐的调查员聊一聊。
“然后呢,我手下的工作人员就联系我,告诉了我她的手机号,我马上回了电话。不过我觉得杉村先生也应该一起听听详情,所以跟她商量改日再谈。”
“谢谢。”
“不客气。正好典子太太需要稍微休息一下,我也希望您能一起听。”
之前他跟我约好,既然把我牵扯进这件事,之后的事态发展也都会告诉我。
昴先生继续说:“典子太太听井上乔美辩解、道歉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责备,没有反驳,也没有质问她。
“她说,小美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丈夫的责任,你不用再介怀了。钱你收下就好,多保重。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结束,所以她才想要和调查员聊聊吧。
“蛎壳先生,”我说,“您不称呼她为‘卷田典子’,而是叫‘典子太太’啊。”
他挑起一边眉毛。“叫‘卷田’的话,会搞不清说的是谁吧?”
“嗯,的确是。”
晚饭是日式料理。米饭里加了很多灰树花和野菜一起蒸,我靠在灶台边上,负责调整瓦锅的火候。
这次我们也没有边吃饭边聊案件。昴先生对出版童书的青空书房、集团宣传杂志《青空》,还有编辑这份工作都表现得很感兴趣,问了不少问题。我有机会回忆一番曾经的工作,也很愉快。
我把餐具放入洗碗机,擦净桌子。昴先生看向墙上的时钟,已经到晚上七点了。
这时,他的手机接到一通电话。
“我是蛎壳。”昴先生接起电话,道了声“晚上好”,“谢谢您打电话过来。应该会花上不少时间,您可以先挂断,我马上给您回过去……”
对面似乎是说没这个必要。
“好的。那我打开免提,您直接说就好。”
他把手机立在桌边。我俩面对面坐下。手机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
“我是卷田典子。”
昴先生对我点点头。我稍微探出身,对着手机说:“卷田太太,我是夏芽市场的杉村。”
我听到一句小声的“哎”。
“不好意思,是我和蛎壳先生一起在惠比寿的短租公寓会见井上乔美的。那个……我多少对东京比较熟悉。”
“是我请他帮忙的。”昴先生说,“杉村先生很担心您和您先生,也帮了我不少忙。”
“是吗……”她喃喃道,“杉村先生还来探望过我,对吧?我听母亲说了。梨子和巨峰葡萄都很好吃。大家都这么担心我,给大家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您不用道歉。”昴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然,却比平时添了几分柔和,“您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到熄灯之前都没什么事。”
“如果中途觉得不舒服,您一定要赶紧按呼叫器,不用管我们。”
“好的。”
斜阳庄客厅里的温度一直很舒适,可我已经出了汗。
“那个……然后……”典子太太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听小美说了调查的事……我想说的是……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不要再找我丈夫了。十月一号那天,小美一定会收到五十万日元的。我丈夫是那种言出必行的人。但是,请不要再找他了……”
“为什么呢?”昴先生语气平静地问。
“这次的事情……虽然是假装出来的私奔……”
“嗯。”
“但我全都知道,是我和丈夫两个人想出来的计划。利用小美是丈夫想出来的,但我也觉得这样她还能拿到钱,没什么不好的,我也是同罪。”
我看向昴先生,只见他盯着手机。
“我和丈夫打算离婚。不过,我们不想因此让身边的人……尤其是我的父母担心。不,我其实早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担心的。”她气息有些紊乱,停顿了片刻,“我们决定离婚,但不想让人知道离婚的真正原因。所以,需要编造出一个理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