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香川广树真实的经历稍有不同,经过了粉饰。
“因为父母留下的存款和保险金,他和亲戚发生纠纷,觉得很厌恶,就和他们断绝了关系,自己一个人生活。”
所以也没有举办婚礼。
“因为广树那边找不到人来参加婚礼。”
“典子太太也接受了吗?”
“她说轻松点也好。”
——不用为婆媳关系烦恼挺好的。
我终于理解了卷田夫人方才表情的含义。那是后悔。她在后悔自己不该听信那番说辞。女儿从东京带回来的,不是失去家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青年,而是一个摸不清底细的男人。她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起疑心。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确有些钱。典子考取烹饪资格证的钱是他出的,广树自己也去上了驾校。”
“驾校?”
“他是在这里考的驾照,说在东京用不着。在我们这种地方,没车还是很麻烦的。”
在小地方生活,私家车就是代步工具。我在东京的时候,驾照考下来不过是摆设,可回乡后,哪怕去趟便利店都得开车。
“考下驾照之后,车子也是他自己掏钱买的。”
应该就是伊织的那台六座面包车。
“只有租下伊织时需要的担保金,是我和先生帮着出的。”
我沉默片刻,脑海中翻涌起无数想法。
“所以,他在经济上没给我们添过麻烦。”卷田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看到女儿那么伤心难过,真觉得还不如遇到骗婚的呢。”她用手捂着脸,呻吟似的说,“人能干,性格也好,真的是个好女婿。我还一直以为他跟典子过得很好……没想到居然出轨了……”
她抽泣起来,我不知该怎么安慰。
“广树先生真是个笨蛋啊。”听了我的汇报,中村店长叹息道,“孩子可是上天赐予的宝物。他这个笨蛋、笨蛋、笨蛋,死脑筋的大笨蛋。”
我没能立刻前去斜阳庄,通过电话向蛎壳昴先生汇报了情况。
听我说完,少爷开口道:“在这种状态下住院的话,卷田典子也没法采取行动了。”他一如既往地淡然。
“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如此一来,香川广树就可能会去见她。他应该很担心典子和孩子。”
前提是我们的假设是正确的。
“我倒是有很多门路,但也不是万能的,警方的车牌识别系统我们是看不了的。”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焦急,“因此,我们无法搜索目前最重要的线索,也就是卷田广树的车。他一旦换车,这条线索就断了。”
想说的话太难开口,我舌头有点打结:“井、井上乔美的,那个遗、遗体呢?”
“那种玩意儿该出现的时候会突然出现,不出现的话怎么找也找不到。”
这取决于遗体被丢弃在哪里、怎么丢弃的,或是怎么隐藏的。这种程度的事我还是知道的。不过,“那种玩意儿”这个说法未免不太合适。
“目前我们只能等待事态发展,估计会花些时间。杉村先生您辛苦了,酬劳我会支付的。”
我完全没想过还会有酬劳。“只要您今后继续关照我们市场的生意就足够了。不过,蛎壳先生……”
我稍微犹豫片刻,就被他抢白道:“既然已经把您牵扯进来了,之后有新消息会告知您的。”
“麻烦了。”
就这样,我回归了日常生活。
健太郎不知道在哪里把自己弄伤了,前腿缝了四针。我拍下它从宠物医院回来的视频发给桃子,桃子担心得哭了,我慌忙安慰她。和姐姐一起去临终医院探望父亲,在父亲的单人间里,姐姐和后到的嫂子吵了起来,我去劝架,结果两人都来埋怨我。最后被护理负责人骂了一顿,我们三个都臊红了脸。除了这两个小插曲外,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在这样的平淡中,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在这个念头驱使下,我用电脑查找了一九九〇年香川家的那场火灾,还浏览了当时流传的关于香川家那个“问题少年”的各种信息。但这归根究底不过是偶然生出的念头,我没有继续深究。
到了九月中旬,桑田町的秋老虎依旧凶猛。不过早晚倒是好受了许多,做开门前的准备或是打扫停车场都很轻松。一天,我将垃圾收好倒掉,正要整理扫帚和簸箕时,插在裤子后兜的手机来了通电话,是蛎壳昴先生打来的。
他没道早安,上来就说:“杉村先生,不好意思,今天要麻烦您请假了。”
“啊?”
“中村店长已经答应了,您不用担心。我要去东京,麻烦您帮我开车。”
我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蛎壳家的少爷今早也一如既往地沉稳,“我们找到井上乔美了。”
此时我已不是惊讶,而是毛骨悚然。“那、那、那是……”
“您别慌。”昴先生说,“不是尸体,也不是幽灵。她还活着,活蹦乱跳的。”
我沿着中央高速公路一路向东行驶,昴先生不断通过手机和调查员联系。
“从七月三十号晚上开始,井上乔美一直住在山手线惠比寿站附近的短租公寓里。现在也老老实实待在那里。我的调查员现在和她在一块儿。乔美听说自己的母亲去找了警察、委托了调查公司,大吃一惊。”
我也惊讶得不行,完全不明所以,只好闷头开车。“是怎么找到她的?”
“她两天前在公寓附近的时装店刷了信用卡。那里的店员说经常在附近看到她,我们就在那里守株待兔。”
今天一大早,井上乔美去公寓门口的便利店买东西,被调查员拦住了。
“蛎壳事务所能查到信用卡的使用情况吗?”
“如果是储蓄卡就比较难了。”
真是心服口服。
目的地公寓是一栋整洁的五层小楼,一层开了间咖啡馆。窗边的桌旁面对面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人很年轻,正是照片里见过的井上乔美,我立刻认出了她。另一个上了年纪,和乔美长得很像。
“那是她母亲。”昴先生说,“毕竟是我们重要的委托人,为了方便撬开她的嘴,让她们先见一面比较好。”
蛎壳昴所长的手下正在公寓前等着。一直以来,蛎壳先生都只用“调查员”这个词,至于此人是独自负责此事,还是这次事件调查团队中的一员,我并不清楚。但不管是哪种情况,眼前这个人都丝毫不像个侦探,令人完全提不起兴致。他是个中年男子,穿着皱皱巴巴的西装和大而笨重的鞋子,看起来吊儿郎当,头发很稀疏。他礼貌地和我打招呼,然后对昴先生说:“少爷辛苦了。”
看来他们不称昴先生为“所长”。
“车可以停在这里的停车场。”
“谢谢。”昴先生说。
“那我先带她母亲去事务所。”
“麻烦了。”
调查员先进了咖啡馆,不一会儿就和井上乔美的母亲一起出来了。我和昴先生随后走进店里。
我去市场上班时不会穿西装,不过今天穿了白色马球衫和卡其裤,还算正式。昴先生没打领带,穿着麻线外套和牛仔裤,拄着拐,左膝没有戴护具。
井上乔美应该已经听调查员说明了情况。看到我们走近,她从椅子上起身,表情僵硬。
“您请坐下吧。”昴先生说完,自己也坐了下来。在斜阳庄时也是如此,这种日常行动他并不需要别人帮助。
咖啡馆空荡荡的,没有别的客人。女服务员看起来颇为悠闲,我们向她点了冰咖啡。等待时,我们简短做了自我介绍。昴先生自称“此次调查的负责人”,介绍我为“一名员工”。
井上乔美已经换上了秋装,穿着树叶印花长袖衬衫和浅驼色迷你裙。
“井上小姐,”昴先生丝毫没有笑意,开口道,“请您重复一遍的确有些麻烦,不过还是请您把刚才对母亲说过的话,也对我们讲一遍。”
蛎壳昴先生为人疏离,却着实有些吸引人的气质,面对年轻女性更是如此。井上乔美看起来紧张,但并不害怕。刚才那个头发稀疏的中年大叔走了,换来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纪稍小的帅气男人,或许她是出于另一种原因而心跳加速吧。
“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私奔都是骗人的。”她说,“都是卷田先生,呃,广树先生拜托我的,仅此而已。他要演一出戏,让我配合他。”
乔美和广树是七月三十日下午在新宿站碰面的。
“那之后,我就和之前商量好的一样来到这里。这间公寓的合同也是他帮我签的。房租提前付了整整两个月。”
她和广树就此分开,之后再没见过面。她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但并未太犹豫。
“那为什么没有联系母亲呢?”
“广树先生说,我就算编假话骗母亲,听起来也不像真的,所以由他来发邮件。”说到这里,她吐了吐舌头,“他说我撒不了能骗人的谎,看来他没说错。”
的确,无论从好或不好的方面来讲,她都不像是那种能编造复杂谎言的人。
“他以您的名义给您母亲发了邮件。”
“嗯,刚才那个头发很少的人也说了,但是好像没能瞒过妈妈。”
我开始同情起那位能干的调查员了,好歹把人家的名字记住啊。
“您的手机呢?”
“分开的时候被广树先生拿走了。”
——实在抱歉,但如果手机在你手上,乔美你会忍不住和母亲联系的吧?
“电话总可以打吧?”
“我记不住电话号码。”也许是因为昴先生面无表情,她求救似地看向我,“电话号码全都存在手机上,我记不住。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昴先生也看向我,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同意:“嗯,大概吧。”
井上乔美用十分不合时宜的轻浮语气忸怩道:“是吧,大家都是这样的呢。”
昴先生显出极不愉快的神色。“我至少会在纸上记一份。”
我咳了一声,插话道:“那您母亲工作的医院呢?医院电话还是能查到的吧。”
“那就是家小医院,而且里面有的人特别喜欢传闲话。要是我随便打电话过去,妈妈接电话时慌了神,马上就会被人传得阴阳怪气。”乔美嘟着嘴说完,又马上一本正经起来,“最重要的是,我和广树先生约定好了。离家出走的时候要装得更像私奔一些。小典可能会来找广树先生,所以两个月之内我不会回家,中间也绝对不能和母亲联系。”
——两个月后,典子也会放弃的。那时候乔美你就可以回家了,跟母亲道个歉,说自己被坏男人骗了就好。
井上乔美依然称卷田典子为“小典”。
昴先生说:“您以前和卷田典子女士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过,还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对吧?”
她点头道:“是的。”
“卷田典子有一个短期大学时就开始交往的恋人,也就是香川广树。”
她沉默地点头。
“香川广树在年少时曾蒙上不愿为人所知的嫌疑,这您也知道。为此事烦恼的典子没有告诉周围人,对父母也说不出口,唯独向您这个好朋友倾诉了一切。”
蛎壳家少爷的语气带上了挖苦的味道。井上乔美也听出来了,她缩了缩脖子。“我和小典还有广树先生是站在一边的。”
“曾经站在一边。”昴先生说,“应该是过去式。”
“可是……”
“今年三月,您被公司解雇,那之后您第一次拜访卷田夫妇是在什么时候?哦,对了,七月中旬,有认识广树先生的人看见您和他在甲府站附近挽着手走在一起。”
乔美的双颊微微泛起红潮。
“我和广树先生是很久没见的朋友。”她再次向我发出求救信号,“这有什么不对的吗?不过是听听朋友的请求,有那么过分吗?”
在我开口之前,昴先生说道:“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您之所以时隔九年又去找卷田夫妇,是想向他们讹钱。”
大概是猛地被人戳到痛处,乔美几乎惊跳起来,连句铺垫也没有,大声反驳道:“我只是想找他们借钱而已!”
咖啡馆里空空荡荡,女服务员也去了后厨,不见人影。乔美却还是慌忙捂住嘴巴,放低了音量:“我看过他们的网站,伊织这家店特别有人气,口碑也很不错。我觉得肯定很赚钱,所以……就借一点钱的话,肯定会通融的。”
在网络出现之前,社会应该比现在和平很多吧?听了乔美这种说辞,我不得不这么想。
“通融?话要看您怎么说。”
昴先生的语气冷得好似液氮,井上乔美彻底低下了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应该是六月初。我给店里打电话,他们让我去家里。”
夫妻俩应该也察觉到了乔美的意图。
“他们到甲府站来接我,一起去了他们家。结果吓了一跳。”她说,“虽然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但房子非常旧。”
“然后呢,卷田夫妇答应您要商量的事了吗?”
或许是我的措辞比较委婉,乔美抬起头看向我。“他们说不能马上给答复。说自己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宽裕,所以才租了这么老的房子……”她偷偷瞥了一眼昴先生的表情,马上低下头,“我回去的时候,广树先生一个人把我送到了甲府站。”
——之后就单独找我商量吧。瞒着典子比较好。
“那您照做了吗?”
“嗯。我也觉得这样沟通起来比较快。”
“所以才会时不时和他见面吗?”
出乎意料的是,井上乔美用力摇了摇头。“不是的。妈妈和刚才那位调查员也这么问,不过我和广树先生只有七月那一次单独见过面。”
就是被人看到的那一次。
“当时事情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为了确认细节,才不得不见一面。”
顺便还挽了手,是因为事情谈成了,终于能和久违的老朋友和睦相处了吗?
“其他时候都是电话联系。他没法一个人跑出来太远,发邮件又可能被小典看到。”
“不过您当时出门很频繁吧?”
乔美像个小孩子似的鼓起脸颊。“我那是去见护理学校的朋友了,想问问如何重新入学,怎么考资格证,像我这种校外人士能不能申请助学贷款。找人商量了很多事,查了很多资料呢。我也去学校仔细参观过。真讨厌。”她开始耍性子,“妈妈也真是的。我有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如果她没有配合演这么一出戏,她母亲也不必多操那份心了。这个人根本不明白这个道理。
太孩子气了,我想。说是二十九岁,倒像十九岁。不过,也正因为这种什么事都不往深处想的性格,她九年前才能为小典和广树保守秘密,而九年后也能想到利用这一点去勒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