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很微妙,不知是褒是贬。
“我认为,在两人关系越来越亲密时,香川广树选择了坦白。”
就连公寓管理员都觉得两人关系亲密,他们开始考虑婚姻也是很自然的事。如此一来,必然会谈到见家长的话题。
“他没有说谎蒙混过关,而是选择交代事实。如果是伊织的那位广树先生,我也认为他会这么做。”
“嗯。”昴先生哼了一声,“我不认识当事人,也不好评价什么。不过我刚才也提到,在结婚前一年的九月,卷田典子向公司请了病假。”
当时她消瘦了不少。
“我猜,生病的原因会不会就是这个。”
“这样啊。”我用力点点头,“典子太太受到打击,烦恼了很久。”
“是不是很有可能?”昴先生不再托腮,直起身来,“那个时候,或许井上乔美也知道了这件事。毕竟卷田典子和她亲如姐妹。”
就算卷田典子去找井上乔美谈心,乃至与她分享这个秘密,也并不奇怪。
“卷田典子在忧虑中消瘦下来,最后还是没有跟香川广树分手,反而决定保护广树,帮他摆脱嫌疑的折磨。两人随后结婚,井上乔美为即将开启新生活的两人送上了祝福。”
那之后过了九年。卷田夫妇的餐馆生意兴隆,而井上乔美却被裁员,在即将迎来而立之年时失业了。
想考下资格证重新找工作,所以要去学习。她很需要学费。母亲很担心,劝她别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但她说得很乐观。
——没事的。
“为了得到所需学费,九年前保守的秘密能派上用场。假设井上乔美将这种想法付诸行动,那么到目前为止,所有无法解释的地方不就都串联起来了吗?”
面对昴先生的提问,我沉默了。
“毕竟是女性,用恐吓这个词不太合适。她既然挽着卷田广树在大街上走,可能说是勒索比较合适。”
本质是一样的。
“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昴先生断言,“勒索的人肯定会说‘就这一次’。不过,人一旦尝到甜头,发现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从别人身上要到钱,就会上瘾的。人性太脆弱了。”
“这也是在蛎壳事务所得来的经验吗?”
“没错。”他回答得毫不犹豫,“顺带一提,比我经验丰富得多的调查员也是一样的想法。”
“被勒索的人也一样脆弱吧,”我说,“明白这种事不可能只有一次,一直活在恐惧之中。”
“换成杉村先生遇到类似状况,您会怎么做?”
——就这一次。之后就是永远的秘密了。
我会相信勒索者的话吗?
不会。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恐惧的问题。
“萦绕在少年广树身上的终归只是嫌疑,但事件的性质很严重。是纵火杀人,和偷东西、打架不在一个等级上。”昴先生的表情严肃起来,“要毁了伊织这家人气餐馆,一份嫌疑就足够了。”
年少时在自家纵火、害死母亲和妹妹,一个背负着这样嫌疑的人,用那双手打荞麦面、煮馎饦。如果是你,你会吃吗?
“勒索者只需要在电脑上打几句话、点几下鼠标,消息立刻就会轻松地传播出去。”
但被勒索的人将无处可逃,至今积累起来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卷田夫妇的恐惧,这就是动机。
“双方之间有没有金钱往来?”
“还在调查。金融机构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过,估计他们是用现金交易的。”
我伸手扶额。
卷田夫妇有想让乔美消失的动机,也有遭到背叛的怒火,这不难想象。
杀害乔美,藏起尸体,然后伪装成出轨私奔来骗过乔美的母亲,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个计划很完美。
乔美母亲的诉求,警方的确没听进去。如果乔美母亲就此放弃,没有找到蛎壳事务所,事情就会到此终结。
“我派调查员去盯着卷田馎饦店了。”昴先生说,“如果我们的推测正中靶心,卷田典子一定会和丈夫保持联系。”
因为卷田广树并没有抛弃她,他的离开另有原因。
“因此,就像杉村先生您最开始说过的那样,按照他们的计划,可能等过几年大家忘记这件事之后,卷田广树就会突然回到妻子身边。典子甚至可以悄悄离开卷田馎饦店,在另一个地方和广树开始新生活。”
卷田广树和卷田典子需要留心的,只有那个一直挂念着女儿在哪里、过得好不好的人,井上乔美那孤独的母亲。
“这种想法太天真了。”昴先生冷淡而斩钉截铁地说。
我在今多集团青空编辑部工作时,上司是一名女性,相当有个性。其他编辑同事看我总是遭遇各种突发事件都很同情,只有主编会说:“杉村是吸引案件的体质。”
回到故乡,在夏芽市场担任领班后,我这种被诅咒的体质似乎没有改变。
“我明白情况了。那么您想让我做些什么呢?去探望典子太太,把这番推理告诉她?”
昴先生瞬间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就算是玩笑,您这么说也太无趣了。您去刺激她一下。町里的人都知道,您卷入过大案。她也知道。您已经习惯了各种案件,应对警察得心应手,而且在东京生活过很长时间,和我们这种出趟门都不用上锁的小地方的人比起来,对犯罪的感触是不同的。”
的确,我在结婚前,无论住在父母家还是姐姐家,出门时从来不锁大门。不过,如今姐姐家是会锁门的。即使在桑田町,时代也不复以往。现在说这些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您这样的人,慰问她时稍微说两句‘广树先生私奔的事总感觉有点奇怪啊’之类的话,卷田典子一定会大惊失色,一颗心悬起来。只要她采取行动,我们就找到了突破口。我们的调查员办不到这点,反而会令她提高警惕。”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想起来了。在卷田典子打开玄关处大门的瞬间,我闻到了氯气的味道。
尸体不会立刻发臭,但是血液会有味道,呕吐物也会有味道。人死的时候并不会有多体面。
卷田夫妇那栋煞风景的房子背后就是墓地。山坡向下的斜面上立着许多墓碑。要藏起一具尸体,墓地是最好的场所。在以前被卷入的案子里,我遇到过这种手法。
“我在他们家遇到典子太太的时候,闻到了用来杀菌消毒的氯气味道。虽然不重,不过闻起来和夏天的泳池一样,不会有错。”
昴先生马上意识到我想表达的意思,目光犀利起来。“打扫了房间啊。看来她家就是案发现场。”
不行。我们干吗要插手这么深呢?
“等等,先冷静一下,这些不过是我们的推测。”
“是啊,这都是推理和假设。正因如此,才想要去一探究竟不是吗?更何况,您不觉得井上乔美的母亲很可怜吗?”
我真的是对这种话毫无抵抗力。
没有什么比免费的东西更贵了,这话说得没错。这就是饱尝一顿美味晚餐的代价。
“只要去见典子太太就行了,是吧?”
“对,只要去探望她就可以了。”
“没让我去挖他们家屋后的坟,还真是松了口气。”我讽刺道。
“公交劫持案那次,您不也做过类似的事吗?”
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连叹气都叹不出了。
“我需要什么时候去卷田馎饦店?”
蛎壳昴先生莞尔一笑,仿佛在显示自己也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杉村先生什么时候方便?”
5
我什么时候方便其实并不重要。第二天一早,我刚去市场上班,就被中村店长叫住了:“卷田馎饦店每周一歇业。去探病要带的东西我来准备。我也会打电话过去,告诉对方我们店的杉村会去探病。”店长和蛎壳家少爷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亲近。
“我明白了。”我只能这么回答。
“蛎壳家的少爷好像很喜欢三郎先生啊,听说他还请你吃了海鲜饭?”
“是的。”
“那是他母亲手把手教他做的。少爷的母亲可是料理专家呢。”
我后来在网上搜索,原来昴先生的母亲出过好几本食谱。
就这样,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一,我借来姐夫洼田先生的小轿车,一路开到甲斐市。早上看天气预报说,今天白天最高气温有三十四摄氏度,哪怕一动不动都会出一身汗。
卷田馎饦店是町里一家小餐馆,二层小楼的一层装成了店铺。门口挂着“今日歇业”的牌子,不过正门敞开着,挂起竹帘,正在通风。
我在店里和典子太太的母亲——卷田明子女士见了面。
“中村先生特别客气地打了电话过来。真的麻烦您了,还特地跑一趟。我先生这会儿出去了,只有我在,不好意思啊。”明子女士看起来就像老了二十岁的典子,比典子要富态上两圈。
“我才应该向您道歉,打扰到您了。”
“您就是杉村先生吗?”她端详着我的脸,深深鞠了一躬,“上次劳烦您照顾典子,我真不知该怎么道谢才好……”说到这里,她不禁哽咽。
无论事情真相如何,我十分能够体会这位母亲为女儿着想的心情。想到此行的目的,我不禁有些内疚。“当时无论是谁在场,都会那么做的。您快起来,先收下这些吧。我来帮您。”
中村店长让我带来不少东西,有土鸡蛋、新鲜鸡肉、一只手拎不动的大串巨峰葡萄、新鲜欲滴的梨、高番茄红素的有机西红柿。
收拾好东西,我在铺着白碎花坐垫的木椅上坐下。桌上的玻璃杯里倒好了凉麦茶。
“其实……”卷田馎饦店的卷田夫人满面忧愁地开口,“我女儿从上周三开始就住院了。主治医生说住院比较好。”
“身体状况还是不太好吗?”
“是的。虽然没有孕吐,不过她情绪一直不太好,完全没有食欲……”
孕吐?我震惊得哑口无言。
“再这么下去,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我和先生都很担心。住进医院总算能踏实一些。”
我背上泛起一阵冷汗。“她有身孕了吗?”
“已经五个月了。正常来说应该已经进入稳定期,能稍微放心些了,不过我女儿毕竟还遇到了那种事。”卷田夫人缩起身子,向我低下头,“今天早上我也给她打了电话,她说还不能会客。真的很抱歉。”
“您可别这么说,多多照顾好典子太太为重。”我回过神时,脸上已满是汗水,慌忙取出手帕擦拭。
卷田夫人慢慢说道:“女儿和女婿说过,等店铺经营进入正轨,前景稳定下来之后再要孩子。”
——对不起啊,您二位想抱孙子,还得再多等等。
“但我和先生最近都很期待,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伊织的生意的确很好。”
“多亏了大家照顾生意。”卷田夫人说,“然后……女儿是在五月底打电话过来的,说自己怀孕了。”
——爸妈久等了。终于可以让你们见到孙子了!
“我们高兴坏了,打算让她回家里来待产,她自己也这么想,所以我们马上联系了这边的妇产科。”
“这样啊……我完全没有发现。”
典子太太每次来夏芽市场或在伊织工作时,感觉都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因为她没有孕吐嘛。我当年也是这样,她听了还笑呢。”
——我遗传到了妈妈的优点。
“我还满心以为女婿……广树也很高兴。”卷田夫人垂下肩来,低着头,面上蒙了一层阴影,显得瘦削了不少。“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一点也想不明白。去问女儿,她也只是哭。”
我也低下头,不想让典子太太的母亲看到我此时的表情。
如果蛎壳家少爷和我提出的假设正确,广树大概正是因为对妻子怀孕感到欣喜,才不得不选择销声匿迹。
一个新生命即将诞生。为了这个孩子,必须要封印父亲黑暗的过去与背负的嫌疑。对于伊织荞麦店的卷田夫妇而言,以此为把柄前来勒索的井上乔美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我再一次想到:这是关于恐惧的问题。
“我现在只希望女儿能平安生下小宝宝。”卷田夫人的嗓音有些沙哑,“说不定广树会醒悟过来,回到我女儿身边。只要女儿愿意原谅他,我还是希望他们能重归于好,一起抚养孩子。”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说。
“不过,我先生为此大发雷霆。”眼前这位母亲甚至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实在令人痛心。“他说要是广树还敢回来,就拿擀面杖打死他。”
今天典子太太的父亲不在,应该不是有事出门,而是想回避这个令他不快的话题。
卷田夫人起身走向柜台,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信封。“您请看。”
收信人是“卷田良文先生 明子夫人”。
“这是典子回家后,广树寄给我和先生的。”
“我可以打开吗?”
“可以,您请。”
我用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掌心,取过信封。普通的白色信封上用圆珠笔写了收信人。里面有两张信纸,内容也是手写的,并不算长。
爸、妈:
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道歉。
对典子,我也从心底觉得对不住她。
但我无法对自己说谎。
遇到我这样的人,请你们就当作是场灾难,然后忘掉吧。
对于即将出生的孩子而言也是一样,没有我这样的父亲会更好。
请多保重。这些年来多谢二位的关照。
没有注明日期,落款处只写了“广树”两个字。
第二张信纸是空白的。信封上的邮戳来自东京,是本月六号盖的。这一天也是井上乔美的母亲收到从新宿网咖发来的第三封邮件的日子。
“这的确是广树先生的字迹吗?”
在我读信的时候,卷田夫人已经哭得眼泪汪汪。她用指尖抹着眼角,点点头。“是的。女儿女婿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广树帮我们写过菜单。他的字有棱有角的,很有特点。这封信也是一样吧?”
诚如夫人所言。说起来,伊织的菜单也是手写的,的确和信中字迹有些相似。
“信封里还有一份签好字、盖好章的离婚协议书。”夫人眨了眨泛红的眼睛。
“不好意思问您这么私密的问题,难道广树先生没有入赘吗?”
“没有。只是用了我们的姓。”
“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吗?”
“典子说自己将来要继承家业。广树也说没关系。”
我点头,用凉麦茶润了润嗓子。“广树先生向您介绍过自己的家人吗?”
卷田夫人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悲伤与愤怒之外的表情。“从来没有过。所以现在发生这种事,我们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人。”她的表情越发浓重,常年劳作的粗糙双手死死握紧,“广树说他中学毕业后家里发生火灾,亲人全都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