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公司如今依旧健在(也许是因为裁员奏效了),很容易打探消息。除了员工们的证言,还拿到了新年联欢会、欢迎会和欢送会的照片。文件夹里附有好几张照片复印件。照片里是二十岁左右的卷田典子和井上乔美,年轻可爱,面带活泼的笑容。其中还有抓拍,应该是夏天在啤酒馆拍的,她们俩举着扎啤在干杯。
“据她们当时的上司说,两人好得像亲姐妹。”
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还听家姐说,典子太太和广树先生是在东京相识的。”
“对。好像是从上短期大学时就开始交往了,不过他们没跟身边的人说过这件事。典子性格温和,不太引人注目。”
我想起在伊织工作时的典子太太,点了点头。
“没错。她是个很有日本风情的美人,虽然没什么交流,但印象中是个稳重而腼腆的人。”
和喜欢积极表达自己的类型完全相反。
“不过,如果对方是好朋友,就另当别论了。”
典子肯定向亲如姐妹的井上乔美介绍过自己的恋人。
“卷田广树和井上乔美就是这么认识的吧。”昴先生的语气有些阴郁,“毕竟女人是一种会忍不住向好朋友介绍自己男友的生物。”
他这话说得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我忍不住看向他,果然是愁眉苦脸。
“我没遇到过这种事。不过我们事务所接下的工作里,有很多都和这种纠缠不清的三角恋有关。”
“原来是这样。”
“我真想告诫她们,把你们的宝贝男朋友都好好藏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说:“您既然调查过我,那肯定也知道,我离婚也是因为妻子出轨。”
这次昴先生只是点点头,没说“我知道”。
“对方并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比我小,不过我在工作上很尊敬他。最后落得这步田地,也怪我没有藏好自己的宝贝妻子吧。”
昴先生沉默片刻,说道:“很抱歉,我说话太轻率了。”
“不,没有的事。”
“不过,大家说您是个坚强的老好人,看来没说错。”
我缩了缩身子。“哪里。”
昴先生平静地话归原题。“我一开始看到调查员提交的报告,也以为他们三人之间是这种关系。卷田广树,原名香川广树,他会不会在东京时就和井上乔美有联系呢?”
广树、典子和乔美,并非现在才开始,而是过去也曾处于三角关系之中。
“不过,最终他选择了卷田典子。典子辞掉工作回了老家,香川广树跟着典子一起离开,井上乔美则独自留在东京。”
但九年后,广树因机缘巧合与乔美重逢,两人死灰复燃……
我叹了口气。“有这个可能。”
“是吧?不过啊,就我们的调查员从她们上司、同事那里打听到的情况来看,典子直到离职,和乔美的关系都非常好。”昴先生在桌上托着腮,“这么说来,即便广树和乔美在那时就有染,典子也没有察觉,乔美也一直瞒着。这种事有可能吗?”
我脑海中没有任何头绪。
“我觉得不可能。所以刚才的假设就作废了,还得从头开始想。”
“蛎壳先生手下的调查员可真是能干。”我说。
从接受委托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天,调查员的行动迅速而精准。
“承蒙夸奖。”担任所长的年轻少爷反应冷淡,“能做到这些也是理所当然。”
在曾经玩过侦探扮演游戏的我看来,这个评语相当严苛。
“卷田典子在二〇〇〇年二月离职,在前一年的九月,她因为生病请了大约两周假。那时候井上乔美很担心她,跑去探过病,还跟上司汇报过典子的情况。”
“是什么病?”
“不清楚。现在只知道她没有住院,也没做手术,回公司上班时消瘦了不少。不过离职的时候,她说是因为自己健康状况不太好,没有提打算结婚的事。”
离职后,卷田典子很快回到龙王町的老家,并在同年四月十日和香川广树结了婚。
“没举办婚礼,只做了登记。卷田馎饦店在当地算是老字号,附近居民在卷田典子小时候就认识她,大家都觉得她结婚很突然,非常惊讶。”
——卷田家的小典从东京带了个老公回来当见面礼呢。
原来那时大家叫典子“小典”。
“那之后,这对年轻夫妇就在卷田馎饦店学习,二〇〇二年在这里开了伊织。典子取得了烹饪资格证和开餐馆所必需的食品卫生负责人资格。”
说起来,伊织店内张贴的证书上的确是卷田典子的名字。
“典子太太有没有宿疾呢?”我说,“虽然她在店里工作时很精神,但她体格本就纤瘦,算不上强壮。”
配偶体弱多病并不是可以找情人的理由。那么,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就可以找情人呢?世上并不存在这种理由。尽管如此,人还是会出轨。
这些话题对我来说尚能承受,但并不代表我不介意,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往事。
“我虽然没去过伊织,但听说卷田广树很受大家喜爱,是吧?”
听到昴先生的问题,我才回过神来。“嗯。为人很稳重,感觉和他夫人很像。”
“喜欢户外运动吗?”
“他说过喜欢登山和摄影。店里也装饰着他拍的照片。”
“伊织的网站上放的各个季节的花草、风景照,原来都是他拍的啊。”
“是吗?我没看过他们的网站……”
“但是很奇怪,没有放经营者的照片。”昴先生纳闷地眯起眼睛,“一般都会放的吧?告诉大家经营店铺的是这样的人。夏芽市场的卖场里不是也会放上生产农户的照片吗?”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用这么惊讶吧。
“有的人只喜欢拍照,不喜欢被拍。”
“可是我总感觉他的情况没有这么简单。”说着,昴先生从桌旁的架子上取出一份新文件,“这是关于香川广树的调查,前天刚送到我手上。”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没有伸手接文件。“里面提到了什么?”
“他也有一段过往。”
我无言地看着昴先生。
“一九九〇年,那时候他十四岁,正在读初二。他们家位于东京杉并区的房子发生火灾,母亲和十岁的妹妹因此去世。是失火还是有人纵火并不清楚。这件事当时还上了新闻,闹得挺大。”
这是十九年前发生的事,我完全没有印象。
“他家是两层楼的木结构建筑。起火点是一层客厅的垃圾桶。广树在二层自己的房间里,妹妹在隔壁父母的卧室和母亲一起睡。他父亲是上班族,当时正好出差。”
也就是说,当时家中只有母亲、广树和妹妹三人。
“厨房有烟雾探测器,但客厅没有。火烧到客厅的墙壁和天花板,沿着楼梯蔓延到二层。广树从自己房间窗外的阳台跳到家门前的街上,逃过一劫。但母亲和妹妹所在的卧室只有一扇采光用的小窗,死的时候一个压着另一个倒在门口。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多么凄惨的一幕。
“垃圾桶着火,是因为烟蒂吗?”
“恐怕是的。”
“他母亲吸烟吗?”
“嗯。”
“那就是意外失火吧。”
“伪装成意外失火,是初中生也做得到的事。”
我闭紧嘴巴。
昴先生点头道:“他被怀疑了。”
“当时香川广树有什么动机吗?”
昴先生没有立刻回答,喝光了凉透的咖啡。“他当时有过一系列不良行为。首先是在火灾前一年的时间里,他家附近发生了三起原因不明的火灾。辖区警局为这件事去学校找香川广树问过话。因为有目击者证言。他说和自己没关系,而且也没有确凿的证物,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昴先生微微皱起眉头,“另外,他还会家暴。不是对父母,是对妹妹。施暴行为是从他小学高年级时开始的。为此他母亲还去过好几次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昴先生长长吐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为了调查这些,承蒙您刚刚夸奖说能干的调查员都觉得棘手。毕竟案件与未成年人相关,正式文件我们碰不到,直接相关人员口风也很紧,很难了解到真实情况。”
这也难怪,而且应当如此。
“当时的那些媒体一直声称可疑,不过也都是瞎闹腾。当然了,他的名字没被公开。那时互联网刚开始发展,不像今天,未成年犯罪相关人员的照片和履历一眨眼就会被曝光。所以才费了好一番功夫。”
“那时候有周刊的吧?”
“没错。我不太了解,应该是叫‘焦点’吧?”
像这样谈话时我总会忘记,这位少爷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
“不过,调查员总算想方设法搜罗到了当时流传的各路消息,发现香川广树的母亲为儿子的教育问题很苦恼,甚至去找她的朋友们出主意。”
——广树遇到不顺自己心意的事情就会大动肝火,我根本管不了。他对妹妹也很冷漠,总是嫉妒妹妹,一点也不疼她。
“他的妹妹经常受伤,还曾经大半夜哭着被送上救护车。陪同的母亲也是脸色苍白,哭个不停……杉村先生?”
“啊?”
“需要添点水吗?”
“不好意思,麻烦了。啊,我自己来就行。”我取了个玻璃杯,拧开水龙头,喝了杯凉水。
昴先生一直看着我。“我很明白,这不是能够心平气和听下去的故事。”
“妻子和女儿在火场丧生之后,父亲怀疑过自己的儿子吗?”
“有一段视频里面,他被记者团团围住,说希望警方的调查能够让事情水落石出。这话既像是希望洗清儿子身上的嫌疑,又像是希望赶紧逮捕自己的儿子。给人的感觉更像后者。而且从他说话的样子来看,他不仅被这场悲剧击垮了,还很害怕儿子。”
我用另一个玻璃杯接满水,递给昴先生。他一口气喝掉半杯。
“结果,这起带走两条人命的火灾,到最后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故意纵火还是意外事故。”
那之后香川父子怎么样了呢?
“我们很快找到了他的父亲。”昴先生的语气依旧平静,“调查员找到他现在的住处,去见了他,但基本一无所获。”
——广树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香川广树勉强从初中毕了业,没有上高中,和现在所说的‘家里蹲’差不多,一直靠父亲养活。”
——那小子十八岁的时候,我说以后不会再管他了,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再往后他在哪里做了什么,我全都不知道。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分别的时候,他以分财产的心态把自己的存款给了广树,算是父子间的分手费。”说完,昴先生明明并不觉得有趣,却笑了一声,“哪怕是我老爸这种结了离、离了结的人,也不会做这么绝情的事。”
一般而言,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是无法用金钱斩断的。
“广树的父亲再婚后又有了孩子。但似乎直到今天,他还是很害怕广树。”
因为害怕,所以用正常父子间不会使用的方式断绝了关系。因为用正常父子间不会使用的方式断绝了关系,所以感到害怕。究竟是哪种呢?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调查员告诉他,直到这次私奔发生前,他儿子都是个好丈夫、好店长,和当地居民相处得十分融洽。但他一口咬定那都是表面装出来的。”
——那小子只是长大了,更会演戏了而已。
“我们调查员特意带过去的照片,他连看都不想看。”
“广树先生的照片吗?”
昴先生点了点头。“我麻烦中村先生要到的。是去年夏日祭时町内会拍的大合照,他在角落里,比较小。”
三十多岁的儿子如今长成了什么样的大人?在夏日祭合照里露出了怎样的笑容?广树的父亲却连看也不想看,无论怎么想,我都无法理解。
工作一整天后听到如此沉重的故事,我感觉很疲惫。
“现在还不清楚香川广树在独立生活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过,我们找到了他和卷田典子结婚前的住处。”
我叹了口气,昴先生鼓励般冲我笑了笑。
“您可别这么有气无力的呀。他就住在典子从读短期大学起开始住的公寓。典子在二〇一号房,广树在二〇五号房。”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啊,那岂不是……”
“我认为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管理员还记得曾多次看到他们来往亲密。万幸的是,管理员愿意看照片确认。”
我认识的卷田广树先生终于出现了。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揉揉脸。“店里的广树先生曾经是那样的人,我实在难以相信。”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可即便如此,依旧难以想象。不过,人们不也常说,人会随着成长改变吗?尤其是青少年,可塑性更强。
“他原来可能的确是个问题少年,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来越沉稳。之后又遇到典子太太,他就变得更好了。肯定是这样的吧。”
被父亲抛弃、只身一人的他,在外人看来是不幸的。但从他的角度看,也算是摆脱过去,得到了解脱。烧死母亲和妹妹的火灾可能真的只是意外,他却一直遭受父亲的怀疑。他明明也受到了伤害,却没有得到体谅,甚至因为周围人的怀疑而不断受伤。这样的推断也成立。
形单影只的香川广树得到了自由,遇到了喜欢的女人,坠入爱河,重获新生。不这样想的话,调查员查到的“香川广树”和我所了解的“卷田广树”实在无法重叠在一起。
“他遇到典子,和她恋爱,结婚后进入卷田家,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和太太在旁人看来也是对恩爱的夫妻,非常幸福。”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原来是这样啊,我想。
昴先生看向我。“您难道不觉得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想让别人知道吗?”
那份沉淀在自己过往人生中的嫌疑。
因此,卷田广树没有把自己的照片放到伊织的网站上,以防被记得他长相的人看到。拍夏日祭合照时,也为了不引人注目而站在角落。
“不过,卷田典子知道他的过去。”昴先生似乎也很疲惫,声音变得低沉,“她知道,还打算包庇广树。从她的举止中能看出来。”
我抢先说道:“在东京找工作,看起来本不打算继承店铺或者到父母店里帮忙,结果不到两年就突然辞职回到老家。换言之,他们离开了东京。在那之前,她没有向身边的人介绍过香川广树,也没有提到自己会和他结婚。婚后,香川广树改姓为卷田。”
这样一来,世上就不存在“香川广树”了。
昴先生微笑道:“杉村先生对案件果然已经司空见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