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卷田夫人晕倒时有轻度脱水症状,万幸没有生命危险,八月一日出院后,她就回到了父母身边。
“据说她娘家在龙王町。”
JR中央本线有一站就在龙王町,如今那里已经并入了甲斐市。
“她父母经营着一家馎饦店,叫‘卷田’,在当地算老字号了。”
“卷田?原来卷田是夫人的姓吗?”
“对,她老公是入赘女婿。”
卷田典子从当地高中毕业后,去东京上了短期大学,工作以后一直在东京生活。和广树先生认识后,两人一起回了山梨。那是九年前,二〇〇〇年的事。
“伊织是什么时候开张的?”
“听说是二〇〇二年五月。我印象里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典子太太多大年纪?”
“三十一岁,她老公三十三。”
广树先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
“那就是短大毕业大约两年后回来的。”
“可能有什么思量,或者想家了吧。什么可能都有啊,你不也是一样。”
“是,姐姐说得对。”我做出心悦诚服的表情。
“那家店面是租来的,房东也是龙王町的人。你估计不知道伊织之前的那家店,叫什么来着?也是卖荞麦面的,但是很难吃。”
这么说,桑田町的住处应该也是租来的。钱和精力都花在了店铺上,心思也都放在经营上面,居所才会那么简陋吧。
“父母已经在经营店铺,他俩居然还特意来这里开夫妻店啊。”
“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很憋闷吧。而且,有些事大概只有夫妻俩从零开始吃苦打拼才能体会得到。”姐姐意味深长地笑了,“如果咱家的哥哥跟和美姐先去别的地方吃点苦头再回来,恐怕也会有所不同呢。”
追问“究竟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实在太过麻烦,我只是“哦”了一声,应付了事。
“广树先生以前开过餐馆吗?”
完全没有经验的人,能在两年内开起一家伊织那样的店吗?
“这就不知道了。会不会是在夫人的老家踏踏实实学过两手?毕竟这个和怀石料理、法国大餐之类的不一样嘛。”
馎饦是甲州地方美食,也有些人会出于兴趣手工制作荞麦面。
“也是。她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我跟姐姐姐夫还有市场的同事们去过好几次,伊织的确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好店。
“只能关张了吧。”
“太可惜了。”
星期日傍晚,我和姐姐正在准备晚餐。我在厨房的桌前择毛豆,姐姐剥着蚕豆壳。她停下手,抬头看我。
“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典子太太如今的遭遇,对你来说可不算陌生吧?”
导致我离婚的直接原因是妻子的外遇,但根本上还是源于夫妻关系本身。
“我还怕你因为这个想起伤心往事呢,我可是很担心你的。”姐姐明明在担心我,看起来却一脸怒容,这点和母亲很像。
“没关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看了看筐里堆成小山的毛豆和蚕豆,“准备这么多豆子,打算做什么菜?”
“毛豆肯定是煮啊。蚕豆可以和小虾一起做炸什锦。”姐姐端着筐从凳子上起身,转身背对着我,“她老公出轨的事,据说有人之前就发现了。”
还是关于卷田夫妇的事。
“上个月中旬,有位伊织的客人在甲府站附近看到她老公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走在一起。”
“这样。”
“据说还挽着手。”姐姐的语气仿佛是在描述犯罪现场,“那时候大家还议论了一阵子。不过卷田太太完全没发现,这种事难道真的都是这样吗?”
“姐。”我说。
“怎么了?”
“这么直白地问我的看法,我还是会受伤的。”
姐姐扭过头,满脸凶相地瞪我。
“你、你干吗?”
“你在外面的风评,可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姐姐的语气太冲,不了解她的人可能很难理解,她其实是在安慰我。安慰中还稍稍带了些鼓励。“妇女部的人都说,三郎先生虽然在东京经历了那么多,但和以前相比完全没变。”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呃,这个嘛……”
这都要感谢夏芽市场的朋友们——正打算开口,玄关处传来一声“我回来了”。健太郎叫了一声,这是属于它的“我回来了”。姐夫刚带它散完步回来。
“我让孩子他爸顺路买点佐料回来,应该没忘吧?我要做挂面。”姐姐说。
“既然要做炸什锦,为什么不做天妇罗盖饭呢?”
“蚕豆做的炸什锦是要蘸盐吃的。”
姐姐背对着我开始做饭。我打算拍摄“今天的健太郎”小视频,也站起身。
伊织果然就这样关了店,一周后,门口立起旺铺出租的牌子。
“是整店出租吗?”
“要是能再开一家好吃的荞麦面馆就好了。”
我们这些员工这样议论着,中村店长却有别的想法。“我们干脆趁这次机会开一家直营餐厅吧。”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坂井副店长听了也说:“杉村先生,要不要一起去上手工荞麦面的培训班?”
先不提要不要去餐厅工作,这个想法还挺有意思的。不过林姐一口回绝:“马上就是盂兰盆节假期了,正是赚钱的好时候。要做梦也等攒够本了再说。”
盂兰盆节假期的夏芽市场的确热闹非凡。顾客络绎不绝,员工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带家人前来的顾客多起来,店里的热闹氛围远胜平日。我来这里后,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喧闹,一天干下来可谓筋疲力尽。我连续两天都没顾上发“今天的健太郎”,桃子还发消息过来催我了。
过了二十号,盂兰盆节的狂欢宣告结束。夏日的观光旺季还在继续,不过市场的员工们可以交替着休息两三天。员工也有自己的家人,有期盼着暑假出门旅游、远足的孩子。
我这个新人得到了两天暑假,其中一天去临终关怀医院探望父亲,另一天则到东京和桃子一起去了游泳馆。桃子完全被可爱的健太郎迷住了,一直央求我在家里养柴犬。
“外公说可以,但妈妈说不行,因为舅舅家已经养了莱昂纳尔。”
前妻今多菜穗子如今住在世田谷区松原的娘家,和她的父亲、哥哥们同住。莱昂纳尔是她大哥家里养的拉布拉多。
“外公身体还好吗?”
“嗯,不过之前在医院住了一周。”
真是令人不安的消息。今多嘉亲在过去十年里是我的岳父兼上司,至今仍是我最尊敬的人。他今年已经八十三岁,身体随时可能出问题。
按照约定,我和女儿只能玩到下午五点。不是由我把她送回松原的宅子,而是菜穗子来接她。然而,出现在约定地点——帝国饭店大厅里的,却是今多家的一名女佣。
桃子和她似乎很熟悉,我却完全不认识她。对方应该知道我的身份,态度很疏远。我没能问菜穗子没来的原因,不知是她自己不方便,还是因为她父亲身体不适。
“爸爸,咱们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
“再说吧。第二学期有运动会吧?”
“不是的,是文化节啦。”
“这样啊。桃子班上今年打算出什么节目?”
我小小的女儿还不太会念这个词,她皱起脸来。“音、音、音乐剧。”
“真厉害啊,我一定会去看的。”
“爸爸,记得帮桃子摸摸健太郎。”
“嗯,我每天都会的。”
松开握紧女儿的手时,我总会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揭开了。大概是伤口愈合后的结痂吧。痂被揭开后,又会流出些新鲜的血液。
第二天,我把从东京带回来的马卡龙分给市场的同事们。完全不会喝酒、酷爱甜食的坂井副店长偏偏从今天开始休假,女员工们嘴上说着好可惜,却把他那份吃了个精光。
当天午后,我把副店长负责的配送工作也一并做了。我核对着送货单,汗流浃背地开着市场的轻型卡车四处奔走。
桑田町完全称不上是度假胜地,但并非一栋别墅也没有。那天最后一个配送点,位于桑田町西部山里的“斜阳庄”就是其中之一。坂井副店长留给我的配送单显示“房主是蛎壳先生,不仅夏季,其他时间也会长住此地,管家不在时须将货物搬进屋内妥善安放”。
家里住着老人吗?我这样想着,穿过杂树林中的私人道路,看到了陡峭的红色屋顶。屋檐处安装的抛物面天线十分醒目。
私人道路前方是被杂树林包围的二层木屋,占地面积很大,屋前建有带顶棚的车库,车库前设有环岛,一条路导向玄关,另一条通向房屋右侧。前院的草坪和灌木丛打理得很好,鲜艳的一串红正在盛放。
我谨慎地驾驶着轻型卡车绕到屋子侧面。那里有一道后门。不过在按响门铃前,我听到一阵规律的砰砰声。我下车走到屋后。屋子和杂树林之间用栅栏围出一块网球场,一个穿着T恤和短裤、头戴遮阳帽的男子正独自对着黄色的自动发球机练习接球。
我不禁看入了迷。他打得真好。
发球机一定很高级,发球速度快,球路、球速变化多端,甚至还会时不时来一发上旋球。戴遮阳帽的男子应对自如,以一记精准的抽球回击。如果是比赛,这记刁钻的回球恐怕已经直接得分了。
他灵活地在球场上移动,发出窸窣的摩擦声。那并不是网球鞋底接触蓝色硬地球场发出的声音,而是来自车轮呈八字形的运动轮椅的轮胎。这个男子是一名轮椅网球运动员,还是个左撇子。
发球机发出嗡嗡的空转声,停了下来。应该是球发完了。男子气息丝毫不乱,将球拍转了一圈搭在肩上,转头看向我。
在问候之前,我先鼓起掌来。男子歪歪脑袋。
我赶忙低头行礼。“不好意思,我是夏芽市场的人,来送货的。”
对方仍旧歪着脑袋,我本以为他是因为来的不是坂井副店长而感到奇怪,但我错了。
“您是杉村先生吧?”
“是的。今天坂井休暑假,所以……”
他无视了我的话,接着说道:“我是蛎壳昴。真是太好了,我正想见见您呢。”
“啊?”
“后门的密码是三八八。能帮忙把东西都搬到厨房吗?我也马上过去。”
我将货物放进宽大的冰箱和一旁的储物架。蛎壳昴先生摘掉遮阳帽,换了一身运动服,走进厨房。他拄着拐杖,看起来是左腿不太利索。运动裤外绑着护具,走起路来身体向一边倾斜。
不过,他的确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运动员。虽然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肌肉却锻炼得结结实实。
他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称呼为“先生”反而会让对方不自在。如果是公司里的晚辈,我肯定会直呼其名。
“谢谢。”他瞥了一眼储物架,“之后您还有要送的货吗?”既不傲慢无礼,也不咄咄逼人,他的语气极为自然。
“没有了,今天府上是最后一家。”
“我想也是。我也一直请坂井先生最后再来这里送货。”只有这句话,他的语气很是亲昵。“您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冰茶可以吗?”
他从储物架上取下玻璃杯,从冰箱里取出水壶。他动作利落,不给我任何婉拒或客套的机会。我还发现,他似乎只有在打网球时才是左撇子。
开放式厨房、餐厅、宽敞的客厅连成一线,天花板是挑高式的,能看到粗大的房梁。家具不多,都是高级货。客厅一角装有一套音响和宽屏电视,墙上挂着两个外置扬声器。
“那我就不客气了。”
加了冰块的冰茶太过诱人,我毫不客气地端起玻璃杯。这样做也许更符合这里的气氛,况且我出了不少汗,还因为紧张而有些口渴。
我和这个容貌出众、教养良好的年轻人素未谋面,在市场也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为什么他会想见见我呢?
“不好意思,吓了您一跳。”他平静地开口,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其实我很了解您的情况。”
“是吗?我刚到夏芽市场工作不久,您是从坂井先生那里……”
“不,我调查过您。”
我差点一口冰茶喷出来。“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蛎壳昴先生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姿态放松。面上不带笑,但也没有怒色,看起来十分从容。
“杉村先生,您在东京被卷入过好几起案件吧?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有个兼职的女员工因为被贵编辑部开除而心生怨恨,给您和您的同事下了安眠药。”
确有此事。
“她之后的行为进一步升级,闯入您家中,用刀威胁您的太太,把令爱挟作人质,引发了一通骚乱。”
这也是事实。
“那之后不到两年,您又遇到了公交劫持案。歹徒虽然死了,不过他在那之前还杀过人,是一个相当错综复杂的案子。”
和盛着冰茶的玻璃杯一样,我渗出一身冷汗。“您还真是了解。”
“我说过了,我调查过您。”说着,他也喝了一口冰茶,“准确地说,是派人去查过,派我手下的人。”
我不只感到紧张,还有些不知所措。“那是、那个、为什……”
“我经营着一家调查公司。”蛎壳昴先生第一次露出了称得上是笑容的微笑,“创业者是我老爸,不过前年我大学毕业后,他就把公司交给了我。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优秀,纯粹是因为我老爸没常性,很容易就腻了。现在他正热衷于开陪酒俱乐部呢。”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陪酒俱乐部。陪酒,俱乐部。”他还以为我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那些出于各种理由必须赚取高薪的女性能够在店里安心工作,是个健康向上的俱乐部。”
“是吗?”我说。
“所以,我老爸虽然不是什么坏人,可也算不上是您曾经的岳父今多嘉亲先生那样的成功人士。我老爸要乱来得多了。顺带说一句,我老爸的老爸也是一样。我爷爷是所谓的投机商。今多嘉亲先生被称为金融界的猛禽,我爷爷则被称为兜町的鵺。不过他已经去世了。葬礼上,自称是爷爷私生子的人都有三个。”
“哈哈。那还真是难办啊。”
“我们家的人可是没有一个吃惊的。”
我再度无言。
“这些都不重要,我们来谈正事吧。”他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我的公司叫蛎壳事务所。法人和社长还是我老爸,我是所长,实际上的经营负责人也是我。然后呢,我有件事想麻烦您。”
我感觉此时草率地问“什么事”会惹来麻烦。
“杉村先生,您能帮我一个忙吗?”杯中融化的冰块咔嗒作响。“我们现在接下一个案子,准确地说,是我答应接下的。毕竟是发生在身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