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芽农场直运集团正式租下这块地,建起了一家排球场大小的朴素店铺。另一半地皮被修整成停车场,还设置了卫生间和盥洗室。
为了配送免费报纸,我之前每周会来这里一次。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和中村店长打过招呼,但并没有特别亲近。不过在那天,我配送完当周的免费报纸,回收了上周剩余的报纸,正准备回去时,突然被他叫住了。
“杉村先生,里边请,里边请,喝杯茶再走吧。”
店长工作繁忙,语速快得出奇。那时也一样,茶还没凉透,他就已经和我说定,让我在这里担任销售员。
这说起来过于轻描淡写,但就我的感觉而言的确是如此。父亲的事消耗了我全部心神,导致我当时难以集中注意力,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中村先生的邀请极为爽朗而强势。
“要不要来我这儿工作?一起工作吧!好吗?就这么办吧!总之先简单写份简历给我吧,当作入职手续,明早七点在集货仓库那边集合,不要来这里哦。”
“呃,那个……”
“叫你‘杉村先生’容易和一男先生弄混,我就叫你三郎先生,可以吗?”
“我从没做过行政或销售工作……”
“这些都不重要。三郎先生在东京逛过很多超市和大商场吧?我想让你灵活运用这些经验,给商品摆放、广告张贴之类的工作提提建议。”
“啊……”
“还有些力气活。”他笑着说,“说是力气活,其实也不算太累,女员工做起来都可麻利呢。配送报纸的活儿你也不用辞。我们也有配送业务,你可以兼职。旅游问讯处那边由我去打声招呼就好。”中村店长眯起眼睛,“三郎先生来我们这儿工作的话,你父亲肯定也会特别高兴的。”
我惊讶地看向他。
“我们这儿的工作很有意思的,请多关照啦。”
那之后不久我才听说,中村先生和我哥哥关系不错,之前就跟哥哥提过想要雇我,让哥哥来问我的意见。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一直没告诉我这件事。不过我明白,他在此时直接来找我,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父亲。
总之,我成了夏芽市场的一名员工。领的是时薪,从待遇上来看算是打工的,另外三个一起负责销售的同事都是女性。
中村店长还要兼顾农场直运集团的经营工作,从旁辅佐他的是副店长坂井,一手负责财务和总务的则是前山先生。市场运营就由我们七人负责。
像小孩子一样帮忙送报纸的日子一去不回,我的生活变得繁忙起来。这份工作有两种模式:模式一,早上七点到集团的集货仓库上班,将当天需要销售的商品从仓库运往市场,在货架上码好货,附上价签,早上十点市场开门后负责销售,其间还要负责补货、整理货架、送货;模式二,不去集货仓库,直接到市场上班,负责打扫店面,做好各项准备工作,以便商品运达后尽快上架,后续工作和模式一相同。无论哪种模式,都要参加晨会和打烊后的集体会议,与大家一起同中村店长交流意见。
夏芽农场直运集团没有畜牧农户参与经营,不过市场会从外部签约供应商那里购入土鸡蛋、火腿和培根等商品,这些由副店长坂井负责。坂井先生比我大三岁,从中村先生做批发商那时起就一直跟着他。负责财务和总务的前山先生是本地银行的退休职员,理应担任此职。前山先生有腰疼的老毛病(有时严重得令人心疼),所以不用打扫卖场,但忙起来的时候要去停车场引导车辆。他有时会边伸懒腰边到处走动,说这样有助于缓解腰疼。
除我以外的员工都不是集团的家族成员或关系户,还有人从甲府或韮崎市来这边上班。
桑田町及周边地区长久以来盛行果园经营,住宅建设也不断发展。在我离开的十年里,房子越建越多,现在町里有一半地方都是住宅区。因此,市场的顾客主要是本地居民,以上班族为主。节假日里游客创造的销售额则是难得的额外营收。
“在甲府市区开店。”
“经营精肉、鲜鱼和副食。”
这是中村店长和坂井副店长对未来的规划。他们要将夏芽市场打造成农场直销式的超市。现在的店面是第一步,是登山时打入岩面的第一根楔钉。
我接受了待客培训,学习如何收银,每天都要写好几份商品广告。“某某种的菠菜”“某某果园的梨子”,上面还会贴上生产负责人的照片,标注相应农作物的营养价值,附上推荐食谱。我也做过配送业务,原本以为自己是本地人,肯定对道路很熟悉,没想到在我离开的日子里,镇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因此迷过路、出过丑。我还提议制作名为“夏芽新闻”的单页免费报纸,随配送附赠,并担任了责编一职。
工作真的很有意思。
我曾经过着“令人称羡”的生活(即使母亲非常顽固地当我已经死了,这件事还是流传得广为人知),但却失去了这一切,回到故乡。在旁人看来,我是个失败者。更何况在这段婚姻中,我曾数次被卷入足以称为新闻的事件当中,甚至让妻子和女儿遭遇危险。就这一点而言,我还是个丧门星。那个人的人生如此失败,并非单纯因为运气不好,而是他自己招惹来了这些不幸——人们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奈何。
周围的同学也好,朋友也好,亲戚以及亲戚的亲戚也好,都在疏远我。可能是可怜我,可能觉得我活该,也可能感同身受一般觉得羞愧,或者觉得可悲、令人作呕,也可能是以上这些情绪全部混杂在了一起。
不过,在夏芽市场却不一样。我每天都在忙碌地工作,身体里的血液开始流动,不再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我终于变回为一个普通人,意识到过去的自己不过空有一副躯壳。市场里的每个人都接纳我这个朋友。
梅雨过后,桑田町迎来了夏日观光旺季,我也成了销售领班。作为新人(而且只是个打工的),担任领班似乎太嚣张了,所以我本想推辞。
“可别说这种话,你就干吧。要是出了什么纠纷,客人喊着‘叫你们负责人出来’,如果出来的是个男人,我们心里也踏实些。”
女员工里最年长的林姐说的这番话,让我接下了这份工作。市场的客人很少起纠纷,即便出现特殊情况,也有副店长在,不过大家的信赖让我很高兴。
这时候,父亲已经住进县里的临终关怀医院,开车单程半小时。多亏姐姐姐夫四处奔走,打点好一切,还出了所需的费用。父亲当时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处于恍惚状态,另一半时间则是在睡眠中度过。
我的生活安稳下来。要不要搬出姐姐家,自己找间公寓住呢?不过那样就没法拍“今天的健太郎”小视频和照片发给桃子了,她一定会很失望。该怎么办呢?如果不考虑父亲的病情,我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如此。
就在风平浪静之时,发生了那件事,我也因此认识了蛎壳家的少爷。
3
伊织是一家专门经营手工荞麦面和甲州特产馎饦的餐馆。店铺装修成古旧民房的风格,和夏芽市场一样位于县道旁边。它离县道和中央高速公路的交汇点很近,附近还有高尔夫球场和健步路,位置绝佳,在本地居民和游客当中都很受欢迎。店里使用的大多数食材都从市场进货,算是我们的老主顾。
经营者卷田夫妇住在桑田町,除每周一歇业外,他们每天早上八点半去店里上班时都会路过市场。夫妇俩会在前一天通过电话或邮件下单,让我们把食材备齐。他们取货时市场还没开门,不过员工们都已经上班了,所以也没什么问题。食材费用半月结算一次,现金支付,金额不大,但作为客户而言非常理想。
七月三十日星期四那天早晨却有些奇怪。前一天明明来找我们订了货,可直到将近十点钟,卷田夫妇都没有露面。
其他销售员和我不一样,不是全天工作,而是分为早班和晚班。前一天接到订单的是姓藤原的年轻姑娘,而那天早晨和我一起做开业前各项准备的是林姐。
“订货单写得好好的,应该不会有错。”林姐歪歪脑袋,决定先给藤原小姐打电话确认一下。
“的确是说今天会来取。”
“那会不会是临时歇业啊,说不定感冒了。”
卷田夫妇都很年轻。丈夫广树三十五岁左右,妻子典子看起来大约三十岁。也许是年轻人精力充沛,店里吧台加卡座总共有约二十个座位,夫妻二人光靠自己就撑了起来。如果其中一人生病,也只能歇业了。
“不过,要真是这样,他们肯定会打电话过来啊。”
虽然生意红火,归根究底也不过是小地方的餐馆,伊织的客流量受季节和天气影响,营业额也会随之变化。他们有时候每天都来订货,有时候整整一周也不会联系我们。所以前一天订货、第二天取货已经成了多年不变的老规矩。林姐比我经验丰富得多,很清楚这方面的情况。
我们给伊织打了电话,没人接听。由于以前没有用手机联系的必要,市场员工谁也不知道夫妇俩的手机号。我们这才意识到,没有一个人和老主顾卷田夫妇有私交。他们开朗和善,让人心生好感,但并不是喜欢社交的人。
“算了,再等等吧。”
然而,过了晌午,卷田夫妇还是没来,打电话也依旧没人接。
我和坂井副店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看看情况。我是骑电动车上班的,去一趟很方便。
伊织的门关着,门上挂着“休息中”的牌子。旁边的停车场停了两辆车,一对看起来像是夫妇的男女和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闲荡着。盛夏的午后,人们都很热。
我向他们搭话:“今天不开门吗?”
那对夫妇回答:“好像是的。”
“明明今天不是歇业日啊。”
仔细一看,门口的格子门处立着三份用纸带捆好的报纸。
看来的确是临时歇业。我骑电动车掉头返回桑田町。
卷田夫妇住在桑田町西北部的一处缓坡上。我小时候,这一带还有少数几户养蚕的人家,大半个山坡都是桑树田,桑树会结出红红的果实,景色非常美丽。
如今桑树田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零星几户人家,其间点缀有葱田、密密麻麻的玉米地和种着西红柿、茄子的塑料大棚。
房屋的样式各有不同。有崭新的三层小楼,有围着板墙、建有老旧铁板墙仓库的二层大木屋,还有似乎是面向单身人士出租的漂亮公寓。山坡上可能没有通天然气,每个屋子前都装有液化气瓶。
我站在要找的房子面前,再次确认来之前记下的地址。
眼前这栋房子煞风景到让我感觉找错了地方。伊织的生意那么红火,尚称得上年轻的卷田夫妇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这是一栋平房,灰泥砌的外墙满是斑点,屋顶铺着毫无美感的灰色石板瓦。房子呈长方形,横宽略大于纵深,涂着胭脂红油漆的门已经有些脏了。房屋一侧有一条长长的檐廊,四面都是落地窗。窗帘全都拉着。
没有外墙或树篱,这栋房子直接袒露在外。右侧有一块干透龟裂的空地,不知是休耕地还是闲置土地。后方是杂树林。左侧也是空地,看起来像是放置闲置器材的地方,旧轮胎、撕掉标签的一斗装铁皮罐头堆积如山。银色的罐头盒反射着夏日阳光,极为炫目。
檐廊前是一块没有修整过的地皮,歪倒着几个空花盆。一旁放着水桶和捆好的胶皮管,大概是用来洗车的。地上有一道轮胎轧痕,这里应该是卷田家的停车处。
卷田夫妇的车是一辆深蓝色面包车,能坐六个人,不过后排车座可以放倒,车厢后部都用来装货。我帮着装过几次,还有印象。
车子不在,夫妇俩是出门了吗?因为有急事要出去一趟,所以连昨天在市场订的货也忘记了?
我下了电动车,走向大门。门上的置物盒空空如也。说起来,刚才在餐馆那边看到了没收进去的报纸。
门铃也是老式的。我按下门铃,房间里响起叮咚声。我隔一会儿又按了一次,总共按了三次。
没人应门。
我敲了敲门。“有人在家吗?”
没人回应。我绕到檐廊边上。窗帘很厚,遮光性很好,右侧两扇窗的窗帘和左侧两扇窗的窗帘颜色、图案都不一样。
“不好意思。卷田先生,您在家吗?我是夏芽市场的人。”
我喊了几声,依旧没人回应,窗帘也没有任何动静。
不经意间,我看到了房屋背后的景象,不禁讶然。杂树林深处就是山坡另一侧的坡面,那里是一片墓地。从我这里正好可以透过树木间隙俯瞰一块块墓碑顶部。
在小地方的镇子上,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生者的居所与逝者长眠之地紧挨在一起,没有人会感到恐惧或厌恶。在祖先灵魂附近生活,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之所以讶然,是因为这种感受一直深埋心底,我不曾意识到;但并不震惊,因为这感受从未消散。
我还注意到一点。面向杂树林的空调外机正嗡嗡作响,向外排放热气。
我退回到房子侧面。这次我打算去敲敲窗户,便单膝跪在檐廊上,探过身子。正在这时,窗帘拉开了,帘缝中露出一个女人苍白的面孔。
我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是卷田夫人,即典子太太。
我慌忙收回腿,低头示意。“不好意思,我是夏芽市场的杉村。”我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说道,“今早您没有来,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您身体不舒服吗?”
卷田夫人黑发及肩,眼睛上方的刘海修剪得整整齐齐。时值盛夏依然皮肤白皙,眼睛细长,单眼皮,目光清澈,是个宛如人偶的美人。也正因如此,此时的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幽灵。
她应该听到了我的声音,身影从窗帘间隙处消失了。我赶忙跑到门口,里面传来取下防盗链的咔嚓声。
门开了。卷田夫人光着脚,抓着门把手支撑身体,看上去有些站立不稳。她身穿浅蓝色无袖连衣裙,上面满是皱痕。
空调冷风从室内向外涌。由于室内外温差过大,这种感觉十分明显。在这股冷风中,我闻到一股本不应属于这里的气味——夏天泳池里用来消毒的氯气味道。
“不好意思……”卷田夫人低声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完全……给忘了。”她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没精打采的,不过似乎不是生病这么简单。别说化妆了,她连脸都没洗,眼睛肿着,脸上还有泪痕。她刚才在哭。
“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我这样问,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卷田夫人眼神游移起来。“昨天……我老公他走了……”她喃喃自语,光着脚走到玄关的水泥地上。一步、两步。她脚步踉跄,身体摇摇晃晃的。“他出轨了。”
她哑着嗓子说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倒在我的怀里。
我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桑田町唯一一家急救医院。市场的员工们集合起来,向桑田町会妇女部请求支援。虽然还不清楚详情,不过想来应该需要女性的力量。姐姐曾在妇女部担任干部,和她们多少有些交情,后续情况可以从姐姐那里打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