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过。”我回答。
“这样啊。”中村先生看起来既像是放了心,又似乎灰了心。“嗯,这样也好。”他笑道,“虽然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不过正因为事到如今,我才说得出口。当时我也猜过。”
“猜过什么?”
“我猜,三郎先生再次来了东京,决定开办侦探事务所,是不是因为那件事呢……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蛎壳家少爷挖你过来。”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从情感上来说,蛎壳事务所的确相当于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母公司。而那里的所长,在中村先生看来也不过是个“少爷”。不过所长确实很年轻,被这样看待也没办法。
“关于那件事,三郎先生是不是心里放不下,想着总有一天要真正做个了结呢?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中村先生看起来既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又像是想听到否定的回答。我的想法也很矛盾,心中的答案一半“是”,一半“否”。
“那件事的确是我从事如今这份工作的契机。”我回道,“不过也仅此而已。”
这次,中村先生没有附和,也没有点头,只是看着我。“站在这儿说话太挡道了。”他说,但并没有要动的意思。我也是如此。
“‘伊织’……现在怎么样了?”
“早就倒了。味道也不如以前,根本开不下去。”
“啊,果然是这样。”
“后来那儿新开了家豚骨拉面店。那是九州的特产吧?真是流行得过头了。”
“东京这里也开了很多知名的连锁店。”
“这样啊。我要不也去跑跑业务好了。”他眨眨眼睛,像是还要再说些什么,最终放弃了。此时正是与意外重逢的杉村三郎道别的好时机。中村先生微微抬手。“那就希望早日再会。”
我点点头。“嗯,早日再会。”
卡其色登山装被车站里来来往往的行人淹没,转眼就不见了。
我走向中央线的月台,反省自己实在是不够机灵。中村夫人很喜欢甜食,我应该买点东京“流行得过头”的甜点作为礼物让中村先生带回去。
我不仅没送礼,还从中村先生那里收了份礼物。称不上是美好温馨的“回忆”,却又比“记忆”要生动许多的那件事,此刻正在我心中缓缓苏醒。
——是不是想着总有一天要真正做个了结呢?
已经结束,但并未解决。说起来,那件事的确如此。
2
高中毕业前,我是在山梨县北部的桑田町长大的。考上大学后来到东京,大一、大二的时候住在市区的两人间宿舍里,大三、大四独自租住位于神田神保町的老旧公寓。为了赚房租,我打过好几份工,其中一处名叫“青空书房”,是专门出版童书的出版社,毕业后,我幸运地被录用为正式员工。
侘助的老板水田大造先生称我是“悲观主义者”,说考虑到我的人生经历也不是不能理解。根据老板的划分,从我出生到担任青空书房编辑这段时间,是杉村三郎人生的第一阶段。
我人生的第二阶段,是从与今多菜穗子结婚开始的。结婚后,我辞掉青空书房的工作,成为菜穗子的父亲今多嘉亲手下大企业今多集团的一名员工。这是今多会长提出的结婚条件,我选择了接受。我很喜欢童书编辑这份工作,甚至觉得这是自己的天职,被迫离职虽然遗憾,但我并不后悔。菜穗子对我来说就是如此重要。
今多会长让我在他手下工作,并不是想让我这个女婿继承家业。菜穗子是会长的私生女,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很优秀。今多集团可以由两位兄长继承,菜穗子肩上没有重任。作为她的丈夫,我的地位自然很轻。我被分配到集团宣传杂志的编辑部,再次从事起编辑工作,杂志的发行者就是会长本人。
这本内部期刊的名称碰巧也叫《青空》。和菜穗子结婚后,我的生活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依然是“青空”的编辑,这一点并未改变。
今多嘉亲是财经界巨头之一,坐拥令人难以想象的庞大资产。菜穗子在他的羽翼庇护下,从小过着舒适富裕的生活。成为她的丈夫后,我也过上了富足日子,成了所谓的上门女婿。虽然生活发生剧变,于我而言却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不久后,女儿桃子降生,我正可谓是活在老板所说的“神仙生活”中。
但在我们夫妻之间,却也存在着幸福画卷未能描绘出的阴影。我逐渐发现了,菜穗子也意识到了。而比我更加坦诚、出身更好、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她,早一步选择了不再装糊涂。
二〇〇九年一月,我和菜穗子为婚姻生活画下句点。杉村三郎人生的第二阶段到此落幕。
我断然决定返回故乡,想要切断与过去人生之间的联系。正赶上哥哥来消息说父亲得了重病,我便立刻启程。
话虽轻巧,可这“断然”二字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因为我母亲非常反对我入赘到别人家,曾暴跳如雷地说:“我可没想到居然把你养成了靠女人过活的小白脸!”她当时几乎和我断绝了关系,除了态度偶有软化,她就当世上没我这个人。这并不是我的被害妄想。母亲很明确地说过就当我已经死了。
说起来,我回老家后立刻赶到父亲的病房,姐姐喜代子碰巧也在,她一看到我就说:“哎呀呀,人死还能复生呢。”姐姐向来怕母亲,把嘴巴毒的母亲比作蝮蛇、响尾蛇,不过要让我说,她俩是半斤八两。
她们没有恶意,只是言辞过于尖刻。病床上的父亲没有笑也没有怒(那时父亲还没有因止痛剂变得神志不清),就像他多年来和母亲相处时那样,只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
根据老板的划分,我人生的第三阶段从此开始。三十六岁,离婚,无业,回到自己生长的故乡。唯一可以珍视的,是七岁女儿的探视权。
我孤身一人回来后,发现阔别十年的故乡变得陌生了。镇子比我印象里大了两圈,建起许多新楼房,农田比以前少了,县道旁建了大型商场,辅路和桥梁也多了不少。
四十二岁的哥哥和四十岁的姐姐生活也有许多改变。哥哥原来一边在町里的公务所上班,一边经营一家果园(种植梨和李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全职农户,甚至当上了农业生产法人夏芽农场直运集团的董事。哥哥的长子在北海道的大学学习林业,长女已经升上高一。
姐姐在本地的小学当老师。姐夫洼田先生比姐姐大十一岁,以前在中学当校长。这次回来才知道,姐姐已经调去别的学校工作,洼田先生升到地区教育委员会当上了教育长。姐姐和姐夫没有孩子,我以为他们俩肯定在优哉游哉地过二人世界,没想到他们不知从何时起养了一只聪明伶俐、尾巴总是打着卷儿的柴犬。两人十分宠爱它,甚至雇了宠物保姆。柴犬是只公狗,名叫健太郎。我借住在姐姐家,和健太郎亲近起来,也明白了姐姐姐夫为什么对它如此溺爱。
父亲在我回乡后不久就出院了,开始在家里疗养。哥哥和嫂子两人忙于果园和夏芽农场直运集团的工作。母亲作为家庭主妇,一边料理家事,一边照顾父亲,还要抽空给果园帮把手。
我跟母亲、哥哥说过好几次,想搬去同住,照顾父亲,还想帮忙照看果园。但是母亲坚决反对,照看果园的事也被哥哥婉拒了。
母亲还在生我的气。罪状一,在父母极力反对下执意结婚;罪状二,这场婚姻极其失败;罪状三,三十多岁居然沦为无业游民。
前两条罪状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但第三条罪状我自己也觉得丢人。起初我想找找当初在青空书房时的门路,再回头当编辑。不过父亲的病情尚未稳定,我想陪在他身边。陪护期间没有工作,在家里吃白食我也过意不去,所以才跟哥哥说想去帮忙。可万万没想到哥哥会拒绝。
哥哥先是说:“正因为你是家里人,才不能随便让你来帮忙。”
果园成为农业生产法人旗下的产业后,就不再是杉村家的私有财产,这我也明白。但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去帮帮忙,有什么问题吗?况且母亲就在帮忙。就算是夏芽农场直运集团也不会说什么吧。集团成员都是本地人,好多人我从小就认识,还有一些是我曾经的同学呢。
我这么反驳之后,哥哥的语气含糊起来:“如今你已经做不来农活了。你在城里那么多年,早就是城里人了。而且你还过了十几年富贵日子,和我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还怎么下地干活啊?”
母亲指责我在东京被城里大小姐心血来潮捡回家当小白脸养也就算了,没想到连哥哥也这么说。我自然很生气,可我这十年婚姻生活也不是白过的。向来不善言辞的哥哥竟能说出这番话,就像在国会答辩时照本宣科的政治家。
于是我去问姐姐,她爽快地承认了。“是啊。和美姐很讨厌你。”
杉村和美是哥哥的妻子,即我的嫂子。
“果然是这样啊……”
“她可不高兴呢,说你事到如今恬不知耻地回来,也不知是何居心。”
“我哪有什么居心啊。”
“我知道啊,毕竟我了解你嘛,不过和美姐可不这么想。而且客观来看,她的想法才比较正常。”
“姐,和美姐是直接这么跟你说的吗?”
“怎么可能,你傻啊。是传到我耳朵里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回响,她说。
我心里很清楚,只要一回来,就会引发邻里间一系列连锁反应,所以在行为举止上十分谨慎。但这尚不能改变嫂子以及她那一方立场的人对我的看法。
“所以你最好别回家里住。先住我这儿吧,我不介意。还有,你快点去找个工作吧。这么大个人了,天天游手好闲,待着待着就废掉了。工作可不是义务,而是为了自己好。”
这番说教真是太有教师风范了。
“我明白啊,可是在这儿找工作哪有那么简单。”
“你会干什么来着?”
面对这个问题,我无法立刻充满自信地做出回答。说实话,我没有优秀的三十六岁大人该有的模样。“会干什么……以前是做编辑的。”
“孩子他爸人脉还挺广的,应该能帮着介绍介绍。”
孩子他爸指的是洼田先生。我印象中,姐姐和姐夫彼此之间直呼其名,养了健太郎之后,才有了“孩子他爸”“孩子他妈”这样的称呼。
“当旅游问讯处那种免费报纸的记者怎么样?或者培训机构的讲师。我记得你大学学的是教育吧?”
“是的……”
“太挑挑拣拣的话就只能一直当无业游民了。”
“我知道。不过哥哥为什么不告诉和美姐我没什么坏心思啊?”
比起是否工作,我觉得这一点更重要。
“说了也没用。而且哥哥本来就嘴笨。”
这倒是事实。
“在这种事情上,男人都是对老婆唯命是从的。”
“所以对我说那些的不是哥哥,是和美姐操控的腹语人偶喽?”
“你还挺较真……”姐姐笑了,“腹语人偶……嗯,说得也对,不过哥哥顶多是个小号人偶,也就手指头那么大吧。”
听了这些,我也只得放弃。“我试试做免费报纸的记者吧。”
这份工作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难。因为我要做的根本不是记者。旅游问讯处的服务范围涵盖桑田町等五个临近的町,我只需要把介绍这些地区美食、特产的免费报纸配送到签约店铺即可。免费报纸是周刊,所以我每周只需要工作一天。
即便如此,我也不再是无业游民,便可以偶尔回家看看。从姐姐家到父母家骑车大约五分钟,我有时还会牵着健太郎顺路去坐坐。
父亲的身体状况渐渐稳定下来,天气转暖后,有时还能和我一起在附近走走。哥哥不善言辞的性格就是遗传自父亲,所以我们散步时总是沉默着,不过我还是很开心。
休息日里,麻美有时也会跟我们一起散步。她是哥哥的长女,即父亲的孙女、我的侄女。她小时候很乖巧,总爱躲到母亲身后,是个害羞的小丫头。如今她已升上高中,却活泼得令人惊诧。她参加了曲棍球社团,是一、二年级队员中跑得最快的,她对此很是自豪。
我这个侄女爱说爱笑,很喜欢爷爷,像大多数青少年一样,与母亲时不时关系紧张。也许是对母亲的逆反心理帮了忙,她对我怀有善意的好奇。而我总是被自己女儿的表哥表姐们很有礼貌地称呼为“杉村先生”,时隔许久在这里被人叫“叔叔”,实在受宠若惊。
“叔叔不来家里看看,奶奶会生气。可是叔叔来了呢,她还是不高兴。”麻美说。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
“没事呀。反正奶奶每天不是在生气就是在不高兴。有时候虽然笑着,其实也是在生气呢。对不对,爷爷?”
像这样聊天时无论别人问什么,父亲都只会淡淡地应一句:“是啊。”他一直是这样的人,直到去世也没有任何改变。
第一个聊起我女儿桃子的也是麻美。当时是早春,我配送完报纸,回家路上正好遇到刚参加完社团活动的她。
“叔叔,想不想去随便吃点什么?”
她带我去了一家她最近很喜欢的咖啡馆。麻美说比萨吐司和果酱吐司很不错,我一样点了一份。我们聊着她的学校和社团活动。
“说起来,叔叔你有孩子吧。几岁了?已经上学了吗?”
“上小学二年级。”
她说想看看照片,我就把手机里存的照片给她看。麻美稍稍瞪大了眼睛。
“好可爱啊,很像叔叔。”
“谢谢。”
“想见的时候就能见面吗?”
“基本上吧。”
“不过,你住在这边不太方便吧。平时怎么办呢?”
“发消息或者视频通话。”
“这样啊……挺好的。”然后,她突然问道,“离婚很难受吗?”
我回乡后,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听到她这么问,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想听到这个问题。
于是,我坦诚地回答:“嗯,很难受。”
我们沉默了良久。
麻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没有没有,这不是什么奇怪的问题。”我很自然地说道,“谢谢你能这样问我。”
“是吗?”麻美点头,客气地微微笑道,“那就好。”
那之后,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五月中旬,我受邀去夏芽市场工作。那时候,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再次住院接受检查。检查结果用哥哥的话说,就是“手术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我感到更加茫然无措。
夏芽市场位于桑田町南部,一旁就是通往中央高速公路的县道。这里以前是一家直销店,每到梨子、葡萄成熟的季节,农户们会按天向这里的地主付地租,搭起帐篷向过往游客售卖水果。这块地皮背后是杂树林,整块地呈细长的矩形,有一个小学体育馆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