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泽干生正坐在我家兼事务所的门口。他背着背包,腿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扁平纸盒。他抬头看我,说:“您有烤箱吗?”
相泽先生做的比萨,哪怕是重新加热一遍也很美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长了教训,这次干生没有再多说话,和我一起喝着咖啡、吃着比萨。
“爸爸让您也去店里坐坐。”
“等遇到什么好事,我就去坐坐。”比萨吃光了,我倒上第二杯咖啡,回答道。“你爷爷的通讯录还在你手上吧?”
干生面无惧色。“我还给爸爸了。”
“他应该让你转交给我吧?”
“您不是也不需要了吗?”
从结果上来看,的确是这样。
“你按通讯录上的电话打过去,有什么收获吗?”
这个问题让干生措手不及。不过,他马上调整好状态,再次扬起一边嘴角。
“我找到了爷爷交往过的人。”他很是得意。虽然令人不爽,但我的确感到了惊讶。
“是嘛,是什么样的人?”
“已经是个老奶奶啦。这还用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她说话的声音之类的。”
少年沉思片刻,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说法。“感觉性格很开朗,还有点不拘小节。”
“她是什么时候和你爷爷交往的呢?”
“据说同居过三年。她说那三年里,日本的年号从昭和变成了平成。”
那就是武藤宽二离开希望庄之后的事了。
“他们本来想结婚的,不过老奶奶的母亲病倒了,必须回老家照顾。”
“老家是哪里?”
“长崎。”
“那还真远啊。”
“不过,爷爷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联系过。”
肯定联系过。只是不知道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她说爷爷很喜欢吃长崎蛋糕。她有时会送来一些,爷爷就会很高兴。”
——长崎的蛋糕就是不一样啊。
干生看着比萨的空盒。他的面容精致秀气,像女儿节的人偶,又像一只小小的鸟儿。
“你从你爸爸那里听说了我的调查结果吧?”
他点了点头。“妈妈和哥哥也都知道了。”
“不过,我查到的那些事你早就知道吧?是听你爷爷说的吗?”
他迅速眨了下眼睛,视线仍然停留在空盒子上。“在家附近的便利店偷过东西。初一那年夏天的时候。”
“偷东西的是你吧?”
“是啊。”这个小鸟般的少年扭头看向我,笑了,“当场就被抓住了,便利店店长给家里打电话,是爷爷接的。”
相泽夫妇都在忙着照看店里。
“我以为他会跟爸爸告状,然后爸爸会怒气冲冲地从店里赶来,骂我说店里这么忙还要添乱。但是他没有。”
爷爷赶来了。
“他那会儿还没坐上轮椅,但已经需要拄拐杖了。明明即使拄着拐杖也走得踉踉跄跄,他还是满头大汗地赶到便利店。”
孙子偷东西被抓了,他急忙赶来。
“他一看到我就大骂‘你这个浑小子’。我从来没想过爷爷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然后……”干生的话音沙哑起来,“爷爷向店长道歉了。不停地说着‘对不起’,颤巍巍地下跪道歉。结果反倒是店长慌了。”
宽二先生给干生偷的东西付了钱,两个人一起回家了。
“爷爷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偷东西。他说他明白。”
——干生,你心里一定很乱吧。
“明明在那之前根本没有动过这念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做了错事。爷爷说人是会这样的,他都懂。”
——不过,别再做这种事了。就算心里再烦再乱,不能做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你得趁现在这个年纪好好记住这一点。
“爷爷说,不然搞不好就会被不得了的东西附身,犯下天大的错来。”
我默默地听着。
“真的很吓人。”干生继续说,“听起来就像是爷爷做过那种坏事似的。”
我点点头。干生像是因此放下心来,从我的脸上移开视线,低下头。
“所以我问了爷爷。爷爷看上去好像很为难。”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告诉我了。”
“关于希望庄那时的事吗?”
“嗯。关于案件他没有讲得很细,只说了自己有多震惊,是怎样的心情。”
那次聊过之后,干生主动查了案件的详情。
“在爷爷他们之中,茅野是最小的。大家都很疼他。那间公寓叫什么来着?”
“希望庄。”
“对,希望庄。里面的房客都是男的,总共六个人,大家关系很好,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所以爷爷大概非常……非常受打击。”
案发后,茅野次郎看起来很不对劲。眼睛总是四处打量,安分不下来,晚上说梦话会大喊大叫。希望庄的人都知道吉永运输的那起案件,想来会因此感到不安,便质问茅野,他最终坦白了罪行。
“听说茅野自首的时候,有人陪他一起去了警局。”我说。
“就是我爷爷。”
果然如此。
“因为爷爷一直把茅野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这件事,干生你可不要告诉你爸爸啊。
“爷爷说,自己抛弃爸爸不管,却把毫无关系的人当作儿子看,要是让爸爸知道了会很尴尬。”
虽然对不起宽二先生,我还是笑了出来。
干生噘起嘴抱怨道:“您笑什么笑。”
“抱歉。”
“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说得对。然后呢?你之后就算心烦意乱,也没再偷过东西了吧?”
“这不是废话吗?”干生脸绷得更紧了,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表情也缓和下来,“我偷东西的事,爷爷没有告诉爸爸妈妈。”
——今天的事情是干生和爷爷之间的秘密。
“我没法像哥哥那样当个好孩子……不过也没再做坏事了。”
我假装没听到这句话。无论多么幸福的家庭,也总会有矛盾,会引起自卑。
“葬礼之后,你去过宽二先生在养老院的房间吧?”
干生猛地抬起头。“您怎么连这都知道!”
“我可是侦探啊。不过我并不知道你是去做什么的。”
“我什么都没做。”
我猜也是。
“就是想去看看而已。”
应该是想一个人悼念、缅怀爷爷吧。
“宽二先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说,“你可以为爷爷感到骄傲。”
“可他已经不在了。”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言语,能够如此直白地表达出这样深重的失落。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如此稚嫩的语句,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是啊。太遗憾了。”我说。
“我如果再多去看他几次就好了,可是……”
“没关系。别想那么多。你爷爷一定明白的。”有时候,探望只会让彼此都感到难过而已。“宽二先生已经不在了。所以,你今后只要用六十年的时间,去成为像他那样的爷爷就好了。”
干生瘪瘪嘴,过了好一阵子,开口道:“不可能的。只有爷爷一个人,才能是爷爷。”
对于脚踏实地工作了一辈子的人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墓志铭。
那天深夜,事务所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接起电话,话筒中传来喘气的声音。我等了片刻。
“请问是杉村侦探事务所吗?”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是的,我是杉村。”
又是一阵沉默。
“我是田中帽子店的。”
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沙哑的声音。
“上次实在不好意思。”她说完又陷入沉默,呼吸声有些急促,“有件事想请你调查一下。”
我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我想知道茅野次郎的行踪。”
听到这里,我意识到她口齿不太清晰。田中弓子的妹妹应该是喝醉了。
“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近况如何。请你调查一下。”
我安静地呼吸了两次,然后答道:“您的委托我随时可以接受。但不能是在这通电话里,抱歉。”
“为什么?”
“咱们好好沟通之后再做决定吧。或者您跟家人、朋友商量好之后再说也来得及。”
“为什么现在不行。你赶紧答应啊。”她的音调都变了,“那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再早点想明白就好了,所以……”
“茅野次郎如今身在何处,近况如何,这些事情到底要不要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让您的内心得到安宁,这是最重要的。我目前还无法做出判断,我想您自己恐怕也一样。”
话筒对面,是一团人形的灰烬。我能听到灰烬痛苦的喘息。
过了片刻,她说:“那天……是我骑车送姐姐过去的。”
去吉永运输。
“我骑车载她过去。我和朋友有约,在吉永运输门口放下姐姐,就直接离开了。挥挥手,说了声拜拜。”
在昭和五十年八月,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
“是我送姐姐去那里的。”
电话突然挂断了。我放回话筒,静静站在原地,耳旁传来时钟秒针的嘀嗒声。除此以外,这里寂静无声。
是时候找一找究竟是哪座钟在响了。我开始行动。
电话再也没有响起。


第3章 沙男
1
二〇一一年,立春已过。依历法已经算春天了。二月六日星期日,午后四时许。我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新宿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呼喊。
“三郎先生!”
我停下脚步环顾左右,一回头差点撞上走在我身后的男人。新宿的街头,半夜三更依然人来人往,星期日下午更可谓饺子下锅一样。我搅乱了人流,像是沸腾铁锅中一个不听话的饺子。
人、人,还是人。我找不到声音的源头,但我没有放弃搜寻。对方应该没有认错人,不过在东京几乎没有人会以我的名字而非姓氏称呼我为“先生”。
“这里,我在这儿,三郎先生。”
一群学生模样的青年向这边走来。越过他们的肩头,我看到一只戴着茶绿色手套的手在左右挥动。在那面移动人墙的缝隙间,那只手的主人一晃而过。
我不禁大声回应道:“店长!”
我拨开人群向对方走去,只见中村康夫先生踮着脚,一手抓着护栏,另一只手不住挥舞着。他脚边放着一个小号波士顿包,和一个看起来很重、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果然是三郎先生啊。”
他比我大二十岁,今年五十九。虽已近花甲之年,身体依旧硬朗,圆脸、老好人、精力充沛。他身穿朴素的西服,外面套着卡其色登山装,脚蹬一双穿旧的黑色短靴。
“店长,好久没见了。”
“好久没联系,不好意思啊,杉村领班。”
我们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日本人那样夸张地相互鞠躬致意。
“今天您来这里,是有什么工作吗?”
“嗯,来参加关农振的研讨会,还去见了几个客户,这会儿准备回去了。”他拍拍我的胳膊,“你看起来挺精神的嘛。我听杉村先生说,你的事务所还挺忙的。”
这个“杉村先生”指的是我哥哥杉村一男。
“我就是瞎忙活,不过好歹有口饭吃。中村先生要坐几点的梓号列车?方便的话一起喝杯咖啡吧。”
“三郎先生有空吗?”
“有啊。今天可是星期日。”
话虽如此,正因为是星期日,车站附近并没有能让人放松聊天的咖啡馆。我们走了一阵,在一家快捷酒店的茶室落座。路上,我帮一直跟我客气的店长提了纸袋,的确沉得压手。
“里面是会上发的资料,还有在神保町买的一大堆书,想着在回去路上看看。”
“您还是这么爱学习。”
“不过会上我可是睡得挺香呢。”
关农振——关东甲信越农林振兴协会,一如其名,是以促进关东甲信越地区独立农户友好关系、共同发展为目的的民间组织。在我的老家山梨县桑田町,也有好几家农户和农业生产法人加入了这个组织。
“这次的主题是‘关于线上市场中农场直运经济新模式的形成及农户与新兴IT企业间的新型合作伙伴关系的研究’。”
“全都是新东西啊,这我听了恐怕也要打瞌睡。”
“是吧?”
中村先生自己并不是农户,他一直都在做水果批发。十年前,包括我哥哥家在内,桑田町有八家农户一起成立了“夏芽农场直运集团”,他当时作为顾问加入,负责经营。集团运营步入正轨后,他就任直销店“夏芽市场”的店长。那之后,他一边经营直销店,一边稳扎稳打地为集团的农作物扩大销售渠道,成了生意人。
我和中村先生喝着咖啡,交流着彼此的近况。拿夏芽集团和我那个小事务所相提并论,实在令人汗颜。不过,听到夏芽市场和集团的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我也很高兴。中村先生说近来业务还拓展到了学校和医院。
“我也顺便对医院病号餐和减肥餐了解了不少。”
“病号餐我能理解,为什么会了解减肥餐呢?”
“女校的营养师啊,除了营养均衡,最重视的就是这个了。我要是不学着点,哪还跟得上潮流啊。”
所以才会买那么多书。
店长是个大忙人,家里夫人还在等他回去,我不好留他太久。在中村先生开始瞥手表时,我结束了话题。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呢?”
“盂兰盆节假期的时候吧。”
“寿子太太还很有精神,不过有时候看起来挺寂寞的。”
寿子是我的母亲。
“打电话的时候可一点也没听出来。”
中村先生笑了。“毕竟她性格就是那样的。”
我母亲嘴巴很毒,是所谓的“刀子嘴”。连姐姐都怕她,说“妈妈是蝮蛇和响尾蛇的同类吧”,认识的人也都知道她的脾性。
我们在人山人海中走向新宿站南口。刷卡过了检票闸机,分别前,中村先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我。
“三郎先生,你在这里……”在东京这个大城市,“应该没遇到过……卷田……卷田广树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
“这样啊……也是。”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嘴里小声念叨,“毕竟有这么多人呢……”
“而且他也不一定就在东京。”
“也是啊,”店长重复道,“那,我真的就是随便问一下,你应该没有想过去找他吧?”
车站里的广播实在太过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