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愣了一下,向后缩了缩脑袋。“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时我又不在场。”
但我觉得,这个猜想有可能成立。
“这附近的老居民差不多就剩我们一家了。希望庄的所有者也早就把地皮卖掉搬走了。”
也就是说,我就算继续打探下去,恐怕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
“给。”老板把照片还给我,“没帮上忙,对不住啊。”
“您太客气了。帮大忙了。不过……”这个问题有些多余,但我还是问出了口,“我前天遇到的,是您夫人吗?”
“是我家老太婆和孙女。”
“您夫人似乎完全不记得希望庄了。”
老板听完大笑起来,帽子上的毛球跟着一晃一晃。“如今这个世道,我们这种老头老太太哪能放松警惕啊。电话诈骗之类的,骗人的花样可太多了。我家老太婆要是觉得来人可疑,就会装傻充愣的。”
那居然是在演戏,由衷佩服。
“我可不怕,我奉行的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政策。哎,虽然不了解情况,不过你也够辛苦的。”老人家砰砰地拍着我的背,把我赶出了酒铺。
目前可以建立两种假设。
一、吉永运输杀人案的凶手并非茅野次郎,而是武藤宽二。两人都住在希望庄,关系亲近,茅野次郎出于某种理由包庇了武藤宽二,替对方顶了罪。案件发生三十五年后,拥有幸福晚年的武藤宽二为过去的罪行感到悔恨,想要坦白真相,为自己赎罪,却始终犹豫不决,没能彻底说出真相。
二、吉永运输杀人案的凶手的确是茅野次郎。武藤宽二对他十分了解(茅野自首时,陪同者可能就是武藤宽二),但武藤宽二出于某种理由,对事实进行加工,以仿佛自己就是凶手、至今尚未被逮捕的语气陈述了整件事。
第一种假设很牵强。昭和五十年的确年代久远,不过即使以当时的法医学理论和鉴定技术,如果茅野并非真凶,警方应该也能轻松识破。这样的案件,遗留在现场的证据恐怕要多少有多少。更何况被害人是被扼死的,脖子上肯定留有凶手的手印和指纹,只要查一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然而,即便用排除法排除掉第一种假设,第二种也难以成立。宽二先生为什么要扭曲部分事实呢?
难道说,他本来思路清晰的大脑出现了一些混沌?相泽先生说过,宽二先生的死因是心肌梗死,但以他当时的身体状态,全身的血管随时随处都可能发生梗塞。记忆上的混淆、前后矛盾的错误回想,可以解释为脑血栓和脑梗死的初期症状吗?
拼图的碎片还没找齐。我需要进一步挖掘宽二先生的经历。我立刻赶往花篮老人之家。
红灯拦住了我的脚步,我在马路对面等待。今天天气依旧不错,一月下旬的夕阳渐渐西沉。养老院坐东朝西,熹微的红日映射在大厅巨大的玻璃窗上。
一名保洁员在用干布擦拭着自动门的玻璃。她擦完外侧,正准备开始擦内侧。正门人来人往,比较显眼,所以她才会擦得那么仔细吧。
红灯转绿,我走过人行横道。
保洁员从玻璃门高处开始大幅度地左右擦拭。我放慢脚步,准备等她擦完。保洁员专心致志地擦着。在擦拭自动门下半部分之前,她取下别在腰间的毛巾折了三折,放在脚边,然后跪在毛巾上。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发出丁零一声轻响。我需要的拼图碎片就这样滚落在眼前。同时,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问题并不在于宽二先生为什么要对过去发生的事情进行加工。这只不过是次要问题,而事情的核心是,他是在对谁说这些话。
我直接从养老院门前走过,边走边想。
人在和他人对话时,并不是只说给最直接的对象,例如夫妇之间对话,有时也是在说给旁边的孩子听(而不想让孩子听到时则会压低音量)。即便是自言自语,在身旁有人在场的时候,也可能是希望对方有所回应才说出口的。
对某个人的夸奖或批评,有时也会故意对着别人说,让目标人物碰巧听见。很多时候,相比于直接告诉当事人,这样做的效果要好得多。
莫非,武藤宽二也采用了这种方式?
因为他对某个每天都在自己身边工作的人产生了猜疑。
我又走过两个路口,躲进某栋建筑的阴影里,给柿沼主管打去电话。等了一阵,对方接通了电话。
“柿沼先生,您现在在哪里?”
“啊?我在办公室。”
“就您自己吗?”
“是的。”
“有件比较复杂的事想跟您说,直接在电话里说可以吗?”
“可以的,您要说什么呢?”
“先请您告诉我,在您那里工作的保洁人员,在需要跪下来打扫的时候,有在膝盖下面垫毛巾的习惯吗?”
柿沼主管一时沉默不语,笑道:“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不好意思,这个细节很重要。”
“啊……有吧。大家经常会这样。地板太硬,直接跪会很疼。我们这里重新装修之前是写字楼。只是在地板上铺了装饰板,底下就是水泥地了。”
“您很鼓励这种方法吗?”
“倒也没这么夸张。之前有员工会戴护膝或者膝垫,不过被人投诉说有碍观瞻,只好禁止了。那之后大家都是各想各的办法。”
“我知道了。还有一个问题,羽崎新太郎惯用右手还是左手?”
“啊?您问这个又是为什么?”
“我马上会解释,您知道吗?”
“他是左撇子。”
我停顿了一下,放缓语气说:“柿沼先生,去年十一月八日在板桥区的体育公园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您还记得吗?”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他的语气听上去很疑惑。
“也许是有的。”
柿沼主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正巧那阵子我很忙,没什么时间看报纸。”
护理师见山应该也是吧。
归根究底,即便养老院里有其他人和宽二先生一样看过体育公园那起案件的报道,仅凭那段监控录像也很难对身边的人起疑心。这其中应该也有觉得随便怀疑别人不好的心理作祟。
但羽崎新太郎的确符合那起案件中凶手的特征。
武藤宽二注意到了这一点。不仅年纪和身高符合,羽崎新太郎是左撇子,在需要跪在地板上工作时,习惯叠起毛巾垫在膝下,这些宽二先生都知道。毕竟他对护理师和保洁人员的工作很关注,经常说一些感谢的话。
宽二先生还具备其他人都没有的、可以称之为洞察力的能力,毕竟他拥有极为罕见的经历。
三十五年前的夏天,他和那个受纠缠的爱意与情欲驱使、杀害了一个女孩的年轻男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恐怕关系还颇为亲近。
在茅野次郎自首前,和他一起生活在希望庄的那些意气相投的“打光棍的家伙”,是否注意到了茅野的变化呢?即便事先没有意识到,但在他自首后,恐怕也会联想起许多细节。无论如何,这经历可比委托侦探开展调查更为稀奇。
武藤宽二见过杀过人的男人的眼神。他曾经就在杀人犯身边,在从案发起到那个男人被负罪感压垮、最终坦白罪行的两天里,他一直在近旁。
所以,他才能够注意到。所以,他才越发怀疑起来。甚至可能在注意到之前,就已经开始怀疑了。那是难以言喻的直觉,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拥有的天线,捕捉到了细微的信号紊乱。
保洁员羽崎新太郎很可疑,最近的样子不太对劲……
但是,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把这么大的嫌疑扣在身边的人身上,还没到挑明的时候。于是宽二先生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他决定尝试扰乱羽崎的心神。
宽二先生开始了自白。贸然引发骚动会难以收场,因此,他仔细选择对象,谨慎地开口。“我曾经杀过人。曾经杀害过一名女子。脑袋一热,一不小心就动了手。人渣才会做这种事。死者到现在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杀人犯只能躲一辈子……”
他之所以选择护理师见山和柿沼主管,是希望通过他们,让这番话间接传到那个叫羽崎的年轻人耳朵里(虽然实际上这个打算落空了)。向儿子幸司先生自白的时机刚刚好,当事人羽崎也在现场,电视中播出的正好是那起案件的报道。
没错。柿沼主管和护理师见山听到宽二先生的自白时,说不定羽崎也在旁边,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保洁人员在工作时会尽量不引人注目,他们是无处不在的。
或许,宽二先生在和羽崎独处时,也曾做过同样的尝试,只是其他人不知道而已。这种可能性很大。
也正因为宽二先生每天都在观察着这些细节,字斟句酌地说话,观察目标人物的反应,他才会血压飙升,因为太紧张了。
那么,他又是为什么要把茅野次郎的罪过说成是自己所为呢?
比起“我认识一个曾经杀过人的家伙”这种说辞,“我杀过人,但没有被逮捕”应该更能表达出“我非常理解做了这种坏事的人的心情”这层意思。这样一来,“死者会出现在梦里”“只能躲一辈子”这种话也会显得更有分量——我虽然没被抓住,一直躲到了今天,但这不是什么好事,到了这把年纪仍然被悔恨折磨着。
羽崎,我在怀疑你。如果你就是凶手,快去自首吧——宽二先生心里应该是这样想的。
那么,羽崎新太郎的反应又如何呢?他真的就是体育公园杀人案的凶手吗?
柿沼主管全程没有插话,默默听完了我的推理。话筒另一端是死一般的寂静。
“柿沼先生?”
“我在……”
“羽崎现在在吗?”
“他今天是中午开始上班,上到晚上八点。”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小。
“那正好,我现在想去他的住处看看。”体育公园案件的凶手应该对案发现场附近十分熟悉。“我很明白这些是个人隐私,不过现在情况特殊。能请您告诉我他的住址吗?”
柿沼先生似乎叹了一口气。“您稍等片刻。”电话进入保留通话状态。柿沼主管可能在犹豫,也可能是在和谁商量。“喂?”主管再次拿起话筒,声音比刚才又小了一些,“工作人员名册上的住址是这个。”他用耳语般的音量快速报出地址。
我复述了一遍。“谢谢您。”
挂断电话,我在手机上搜索那个地址。屏幕上显示出板桥区内的交通网,在同一个画面上还有一大片绿地。
是体育公园。
电话铃响了。是柿沼主管。他也在看地图,声音相当低沉。
“负面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我说。
话筒中传来柿沼主管不平静的鼻息。“我经常和员工聊天,也会和他们一起去居酒屋喝酒,以酒交心。要是谁有什么不对劲,我马上就能发现,不可能发现不了的。”
他并不是说给我,而是在说给自己听。当年和茅野次郎一起生活在希望庄的男人们,或许也曾这样说过。
羽崎新太郎从住处去花篮老人之家上班,有两条合适的路线可以选择。
去时,我选择了其中一条,地铁换乘私铁,从车站步行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这栋公寓楼龄不长,简易廉价,供单身的年轻人居住。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供人过夜的箱子。公寓虽然廉价,不过旁边配有专用的自行车停车场,每个停车架上都标有房间号。
羽崎新太郎住在一〇二号。对应的车架是空的。
监控摄像头拍到男子所骑自行车的前轮上粘有白色污渍。那段录像在电视上反复播放。如果那名男子就是凶手,他应该会把污渍擦掉,或者更换轮胎。不过最省事、最安全的方法还是直接丢弃自行车。
我研究了一下一〇二号房的房门,不得不撤回对这栋公寓“廉价”的评价。门上装有最新型的圆筒销子锁,没有专用工具无法打开。我四处搜寻一番,信箱底部、挡雨棚上方和面向走廊的窗框下都没有藏着备用钥匙。
我离开公寓,心想这样也不坏。现在我身上连搜索时必备的手套也没有。如果直愣愣跑进屋里,破坏了潜在的证据,那就本末倒置了,辜负了宽二先生的苦心。
返程我打算走另一条路线,搭乘私营公交到最近的JR车站。街上已是夜幕低垂,无人的公交车站亮着冰冷的灯光。
我抬起头,看着公交站牌上的路线图。一个站名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
下一站是“区民体育公园前”。
7
相泽先生没有联系体育公园杀人案特别搜查本部。“我家有个熟客,是辖区警局的高层。我先跟他说说。”他问我,可不可以给对方看我的报告。
“报告是给您的,任由您处置。”
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蛎壳事务所交给我一项工作,我开始干活。本打算到事务所露个脸,顺便跟木田小朋友打个招呼,没想到他钻到睡袋里,在办公桌下面睡着了,看来我俩真是八字不合。
一月二十七日早上,羽崎新太郎作为体育公园杀人案的嫌疑人被逮捕。他在公寓门口被刑警拦住,直接被带到了警局。
指纹、掌纹、毛发、鞋印,证据要多少有多少。他本人也很快招供了。报道中说,刑警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要逮捕你吗?”
——知道。很抱歉。
案发当晚,他从便利店出来,在回家路上遇到了被害人高室成美,并尾随其后。
——觉得她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
他供述称,本来没想对被害人做什么,只是想拍她的裸照。失手将被害人杀害后,因为遗体过于凄惨,死者的表情也令他恐惧,羽崎没有达成目的就逃回了公寓。之后,他仍旧像往常一样生活。
——难以想象自己会做出那种事。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鬼使神差地就动了手。
在播报他这段供述时,新闻综合节目的主播面带难以平息的愤怒,而我相比于愤怒,更多是脊背发凉。
宽二先生说过:“这种事情,就跟被什么附身一样,控制不了的。自己也控制不住。”
这话虽然说的是三十五年前的茅野次郎,但竟一语道破羽崎新太郎的心理,准确得令人胆寒。
奇怪的是,羽崎没有提到自己折了三折摆放在尸体旁边的毛巾。是因为这个动作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吗?
他提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很讨厌工作,每天闻到的都是老头老太太身上的臭味,早就烦了。
我还在电视上看到柿沼主管在花篮老人之家门口被记者围住采访的样子。看上去和和气气、实则目光犀利的主管收起了天生的亲切和蔼,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本机构的员工犯下如此罪行,实在是万分抱歉。”柿沼主管反复低头鞠躬,就像当年和茅野次郎同住一个屋檐下、关系亲密的某个人挨家挨户向街坊邻居道歉时一样。
蛎壳事务所这次分派的任务花了我不少时间,也相当耗费精力,直到周日下午才算办完,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