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知道之前在那里的公寓楼叫什么就行了吧?”
“是的。也有可能是独门独户的房子。”
“哎呀,都无所谓啦。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敝姓杉村。那个,”我掏了掏衣服内侧的口袋,假装在找名片,“名片好像用完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
我无法得知自己离开后,刚才那段蹩脚的表演会获得什么评价。说实话,我也不想知道。哪怕那对性格直爽的爷孙俩议论我“刚才那个人真奇怪”“说不定是新型诈骗”也没关系,只要她们在说这些的时候不会感到害怕,而是面带愉快的微笑就好了。
继续在小酒铺附近闲逛也很尴尬,我便向三角町走去。
昭和五十年时吉永运输有限公司的旧址如今已经建起公寓。正门旁的奠基石上写着“平成十六年竣工”。如此说来,在那之前吉永运输可能一直都在。
向街对面那家精致的面包房打听后,我那小小的期待破灭了。对方说,在建起公寓之前,这里是一个投币式停车场,再之前的情况就不了解了。
“我记得那里从很久以前起就是投币停车场了。”
“可旧地图上说这里以前有家物流公司。”
“那就不太清楚了……”
事已至此,接下来就是拼体力、拼毅力的时候。我只能依照地图前往那些有可能提供有力线索的地方打探,同时还要避免重复或遗漏。首选是餐饮店、理发店、美容院、洗衣店和酒铺,这些行业会和物流公司有业务往来。其次是老房子里的居民,他们很可能常年在此居住。然后便是町内会、自治会或消防团办公室(近几年已经少了许多)、加油站、灯油铺子。至于娱乐场所,我一般不会去酒吧、小酒馆打探消息。太麻烦,而且在喝酒的地方得到的消息大多靠不住。围棋会所或者将棋沙龙在我本次要调查的范围内出现概率较低,不过一旦找到,很可能获得高质量线索。麻将馆和弹子机房则恰恰相反(我经验尚浅,实在不明白其中缘由)。便利店也指望不上,补习班却是一处出人意料的可靠消息源。这里是孩子们每天往返的地方,补习班的负责人和老师们通常会十分关注周边的情况。但我这次想要挖掘的是陈年旧事,恐怕不能报以太大期待。
铁律只有一条——千万别找警察。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只是想在三角町找到吉永运输的旧址,却连一个说“我知道”或“我不太清楚,帮你跟认识的人问问吧”的人都没遇到。
吃过午饭,我连三角町的邻町(在春川町的反方向)都走访了一半,仍旧毫无收获,便坐在无人的公交车站长椅上休息。昭和五十年实在太久远了。用手机搜索那一年发生的事,出来的结果也不过是“经济企划厅公布日本经济在上一年度出现战后首次负增长”“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夺宝奇兵》大获成功”之类的旧闻。
正在这时,相泽先生打来电话。“哎呀,杉村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嗓门的确不小。
“本来昨天就想给您打电话的,结果太忙了……”
“我也知道您很忙,不用介意。”
“干生那小子,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没有没有。不过,干生是怎么发现您在做调查的呢?”
“那个臭小子,冷不防地就过来问我:‘爷爷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
相泽干生不仅偷听到了父亲的电话,似乎在那之前,他就知道些什么。而且他的父亲对此并未察觉。
“我已经跟他说过别再管这事了,您不用担心。”
我可不这么觉得。
“话说回来,您找到令尊的地址簿了吗?”
“找到了。新的、旧的各一册,不过上面很多名字都被划掉了,能派上用场吗?”
“贺年卡呢?”
“只找到五张。他和人来往不多,这些都是老爸搬来和我们同住之后认识的人。我老婆的亲戚啊,我家附近的医生,都是我也认识的人。老爸搬来时,可能就和老朋友失去了联系,或者是他主动断了联系吧。”他的语气沉下来,“总之,我会把地址簿送过去。”
我本想说“我去您那里取”,话到嘴边改了主意。“那就麻烦了。如果我不在,您放到信箱里就可以。信箱锁得很严实,请放心。”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继续四处打探消息,结果还是空手而归。
第二天,我从前一天结束的地方开始继续收集消息。现在回春川町的那家酒铺还太早了。过了中午,我在距离三角町地铁两站远的一家汽车修理厂终于有了点收获。
“对对,是在三角町,那家物流公司。四吨的大卡车排成一排,我觉得当时生意应该挺红火的。”胡子有些花白的修理厂厂长满是怀念地说道,“我刚入行的时候,我爸赶我去拉生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到本地的那些出租车公司、物流公司、停着轻卡的工厂,遇到一家我就进一家。”
不过,在厂长的记忆里,那家公司并不叫“吉永运输”。
“吉永,就是吉永小百合的吉永吧?那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印象里,那家公司的名字应该更普通一些,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名字。”
厂长似乎是小百合的粉丝。
“这边各种工厂、商店还挺多的,我以为昭和五十年前后的事情应该还有人能记得,没想到完全找不到人。”
“泡沫经济时代之后全都变样啦。三角町那一带以前仓库和工厂特别多,现在全都建成公寓了。”
这么说,三角町可能还有一家住宅地图上没有记录下来的物流公司。
“您说的那家物流公司发生过一起案子……”
“什么案子?”
如果厂长没有印象,可能他当时就不知道,或者是因为和自己关系不大而忘记了。
“不是什么大案子。谢谢您了。”
我继续向前走,沿着和来时相对的半圆轨迹,一路打探着消息返回三角町。
路上有一栋瘦高的四层建筑,一层是帽子店,楼上似乎是住宅。不过从结构上看不像是公寓。楼里的居民应该也不是房客,而是房主。我这么猜想,走过去一问,居然撞上了头奖。
“我记得啊,吉永运输。”
这名女子头发染成明亮的栗色,穿着时尚的混色针织衫,声音有些沙哑,将近六十岁。
“事到如今,还来找我们干什么?”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心虚,但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您和吉永运输有什么关系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吗?”
“您这话的意思是……”
她眯起眼睛打量我,像是在思考该表现出几分生气比较合适。“那个案子,你不知道吗?”她的话里透着冷淡与揶揄。
“昭和五十年八月的案件吗?”
“你这不是挺清楚的吗?”她话里带刺,“那时候被杀的,是我的家人。”
我愣住了。被害人田中弓子的家离吉永运输很近。而这家店的名字,招牌上写的是……
“我们家叫田中帽子店。被杀的田中弓子是我姐姐。”她直直地盯着我。
我缓缓压低视线,避开她的双眼,深深低下了头。“实在抱歉。对令姐的死,我深表遗憾。”
我取出名片,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一位前阵子去世的老人,断断续续地提到了关于吉永运输那起案件的事情,遗属也是第一次听说,不清楚故人在案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感到极为不安……
田中帽子店的这名女子在案发时应该二十岁上下,想必和姐姐弓子的关系十分亲近。她看向我的目光带着猜疑,严厉得近乎充满敌意。然后,她这样说道:“那位老人家应该是吉永运输的人,是在那里工作过吧?肯定是凶手的同事。那个案子对他们来说肯定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整个公司都因此没了。”
“吉永运输倒闭了吗?”
“案件后不到一年就没了。在员工杀过人的地方还怎么谈生意。”
更何况杀人的是员工,被杀的也是员工。
“田中女士,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她靠着放有一台收银机的桌子,视线落在散落的发票上,下巴轻轻点了点。
“您对案件还有印象吗?”
她没有回答,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我随身带着从宽二先生相册里抽出的几张照片,正犹豫要不要给她看。
“我倒是见过的,那个凶手。”她说。
“您是说茅野次郎吧。”
她仍旧盯着发票。“那男的真的很恶心。”她的眼圈周围失去了血色,越来越苍白,“已经够了吧?你请回吧。”
我是个怯懦的侦探,点点头说了句“打扰了”就转身走向店门口。这样的状况下是无法打探出更多消息的。
但她主动叫住了我。“提到姐姐的老人,不会是吉永社长吧?”
我转过身。
“社长当时好几次来我家哭着道歉。”
——都是因为我管理不到位。
“不过,如果是社长的话,从年龄上来算应该早就去世了。”她继续自言自语般小声说着,“我爸妈也都已经走了。”
她是独自照看着这家店和这个家的吗?
“不过,那家伙还活着,因为没判死刑。”
那一刻,她心中像突然燃起了什么,双颊恢复了血色,双眼绽发出光芒。“难道你说的那个老人是茅野?”
我冷静而果断地否定道:“不是。是一位名叫武藤宽二的先生,七十八岁,本月三号去世的。”
无论我说的是什么,帽子店老板娘心中的火焰都熄灭了,回到原本的冷漠。她仿佛化作了一团灰烬。
不,她从一开始就是一团灰烬,一团人形的灰烬。在那灰烬的深处,空虚与悲愤持续不断地燃烧着。这团烈火并没有温暖她,而是从内部炙烤着她,使她痛苦。
“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离开了田中帽子店。明明撞上了头奖,却撞得如此疼痛,几乎令我感到窒息。
6
我也想过,这种时候忙这些真的合适吗?不过第二天,我还是一早就前往大宫的一个讲堂参加进修班。侦探也需要学习。
进修班由蛎壳事务所所属的青色申告会主办,主旨是带领大家学习频繁修订的税法及财务规定相关的新知识。课程是针对企业会计开展的,我也算是蛎壳事务所的员工代表。签约调查员参加类似的进修班、学习会时,事务所会提供一定的便利,不过报名费还是我们自掏腰包。
我想让大脑和双腿放松一下,如果能顺带学到些企业财务相关知识也不错。不过实际上,课程对于没有基础的我来说宛若天书,听是听了,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宽二先生和三十五年前那起案件。
进修班下午一点多才结束。我立刻赶往车站,搭上电车,前往城东区春川町那个瓦片屋顶的酒铺。
老婆婆和她孙女今天都不在。看店的是另一位老人,穿着薄羽绒背心,戴一顶带毛球的针织帽。
我报上名字,老人“哦”了一声,露出笑容。“我家老太婆说你是新型汇款诈骗集团的初级员工,实际上到底是不是呢?”
“我不是诈骗犯。我其实是调查员。”我笑着回答,递上名片。
老人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把名片审视了一通。“是吗?哎呀,你是干什么的都无所谓。现在那个像积木一样的建筑,以前是一栋公寓来着。”老人干脆明了地告诉我。
“我想了解昭和五十年的情况。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
“三十六年前吧。现在都过完年了。”
“啊,也对。”
这位老人家思路很清晰。
“没错啊。‘希望庄’是昭和五十四年拆掉的,昭和五十年时确实还在那里,里面也住着人。”
“希望庄?”
“嗯。木造的二层小楼,平顶,脏兮兮的,也就名字好听。”
“您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那些人是我们家的主顾啊,经常来买啤酒和烧酒。”老人说,“那儿说是公寓,以前其实是独门独户的人家,后来分租出去了。租户全是打光棍的家伙,一到不上班的时候就聚在一起喝酒,酒和下酒菜都是在我们家买的。”
“您说是在昭和五十四年拆除的,您确定吗?”
“嗯。那时我找来拆楼的工程队,顺便把我们家的屋顶换成轻型瓦了,之前是本瓦葺。要是地震给震塌了,多吓人啊。”
我干笑了两声,附和着。“昭和五十年八月,旁边的三角町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您还有印象吗?”
老人马上点头。“是物流公司的姑娘被杀的案子吧?”他用圆乎乎的手往希望庄曾经所在的方向一指,“凶手小茅当时就住在那里,我也见过他。”
我凝视着老人指示的方向。武藤宽二曾经的户籍所在地,是茅野次郎住过的地方。
“他经常来我们家买东西。小茅瘦瘦小小,看上去怯生生的。我当时还想呢,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从胸前口袋里取出宽二先生的照片。这是他四十岁左右时拍的快照,照片里宽二先生身着工作服,蹲在拉下的卷帘门前。“请问您认识这个人吗?”
酒铺老板戴上老花镜,比刚才还要认真地盯着照片看。“不好说啊。”他歪了歪头,“这人应该不是小茅吧?”
“不是。不过他当时应该也住在希望庄。”
老板再次看了看照片。“长相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名字是武藤宽二。”
“武藤……宽二。”老板重复了一遍,又摇摇头,“可能有过像他这么大岁数的人吧。我倒是记得有个老头子,喝酒特别凶。”
那的确很容易让人记住。
“案件发生的时候,在这一片是不是引起了轰动?”
老板用尽整个上半身的力气点点头。“闹得满城风雨。杀人案这么大的事,在这一带可只发生过那一次,空前绝后。”案件给老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刑警也去了希望庄,去查他的屋子。”
茅野次郎自首后,警方前去搜查了他的房间。
“我家老太婆和妹妹当时都还年轻,吓坏了,吵得不行。”老板眨了眨眼睛,“对了,那之后希望庄的人还上各家道歉,也来我们家了。”老人再次看向手中武藤宽二的照片,“是这个人吗?点头哈腰地过来道歉,说抱歉打扰大家了。”
这就像是犯人家属的行为。住在希望庄的那群“打光棍的家伙”关系大概非常要好。
就在这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凶手小茅不是被警方逮捕的,而是在案发两天后主动自首。听说他自首的时候有朋友陪同,那个朋友是住在希望庄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