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起来就像是过去的放血疗法啊。”塞扎尔评论道。他对医学的发展历史掌握得不错。
“确实如此,”我承认道,“不过,放血疗法也不见得就是完全错误的。只是以前的医生们过于滥用了,有时候甚至会抽掉病人体内超过一半的血液,所以才引致了许多不必要的死亡。”
“这正是我想说的,医生。我同意您对哈瓦蒂先生情况的判断,但那是因为他刚刚被咬到,被污染的血集中在小腿的伤口附近,还没来得及流遍全身,恰好蚂蟥又是从他的腿上开始吸血——噢,对不起,哈瓦蒂先生……”
“不用介意,你继续说下去,”安赫尔面无表情地说,“还有,以后叫我安赫尔就可以了。”
“好,好的。但是已经变成了僵尸的人完全不一样啊,他们全身的血液都被污染了,难道要全部抽光吗?”
“是的,全部抽光。”
“那这个僵尸不就死了吗?”
“所以,我们不仅要抽掉僵尸体内的污血,还要给他补充干净的血。”
“干净的血……从哪里来?”
“从我们的身上来。我们先收集一部分自己的血液,然后把这些血灌进僵尸的血管。”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真的有可能做得到吗?”
“我也没有听说过,我大概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吧。至于能不能做到,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
呼,我们终于讲到这里了。
第一次抓捕僵尸的行动比想象中顺利。根据(非常勉强地)负责侦察的拉斯洛回报,现时玫瑰山城还停留着大量僵尸。附近一带早已没有了人类的行踪,时常有些落单的僵尸漫无目的地在城外徘徊。那就是我们的目标。
除了安赫尔和塞茜丽娅以外,另外四个人都参与了行动。从过往的战斗表现来看,索林的弹弓无疑是最值得信赖的;但弹弓发射的石头却未必足够敲晕一个僵尸,而且容易造成不必要的伤口,因此我把布图的长剑也带在了身边。不出鞘的时候,它可以当作一根结实的棍棒使用。
玫瑰山城周围的众多山丘为埋伏提供了理想的据点。被选为猎物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性僵尸,让我想起了面包房的鲁阿特。
战斗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索林的石头准确地命中了僵尸的后颈,他应声扑倒;塞扎尔随即冲出,迅速地将一只在曼陀罗花汁液里反复浸泡过的麻袋套到了僵尸的头上,顷刻他便不再动弹;拉斯洛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背起失去知觉的僵尸回到了修道院。
病房设置在地下的山洞——不,在这个时期,那里与其说是病房,更应该说是实验室才对。我把僵尸脸朝下地绑在一张床上,嘴巴周围用一根结实的布条层层缠住。我没有让他服药——或进食——的打算,尽量降低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才是最重要的。
一切就绪以后,我把除塞扎尔以外的其他人全都赶到了山洞外面,并让塞茜丽娅在外侧把门闩上,只有在听到明确要求的时候才能打开。她颇不情愿地照做了。这样一来,即使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外面的人也不会受到波及。
“让我们开始吧,”我对塞扎尔说,“先放掉一瓶血。”
“是,医生。”
塞扎尔用柳叶刀在僵尸后颈的血管上划开一个小口子,小心翼翼地让流出来的血滴入一个玻璃瓶。这些具有传染性的污血当然不能流得到处都是,于是修道士们曾经用来装啤酒的瓶子派上了用场。
我拿来另一个干净的瓶子,挽起衣袖,割开手臂上的血管。
“医生!”塞扎尔见状惊道,“应该用我的血……”
“不,我来,这是我的主意。”
“可是……”
“集中精神,塞扎尔。任何微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
玻璃瓶装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头晕,于是便停了下来。塞扎尔那边也刚好装满了一瓶血,这相当于僵尸体内全部血液的四分之一左右。塞扎尔伸手去测量他的脉搏。
“脉搏变弱了,但心率仍然很快。”
我点点头。这是正常的反应。
“准备注入血液。”
“明白。”
我没有一下子把僵尸的血抽干,否则他直接就死了。对于第一次实验,我采取了相对保守的做法:抽掉僵尸体内约四分之一的污血,然后注入普通人类的血液。这时大概会出现以下两种情形之一:一是被污染的血液得到了稀释,从而应该可以观察到症状的减轻;二是新注入的血液也一并遭到污染,那样的话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我们当然希望是前者。
塞扎尔将一根很细的树枝插进僵尸颈后的血管——树枝虽然很细,但它是空心的——然后一滴一滴将我的血滴进僵尸的体内。如果多内先生还在的话,便可以请他用银来打造几根这样的管子,不过树枝也可以凑合用。
大约半小时后,僵尸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变化: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体温迅速飙升,心率甚至变得比之前更高。
“我应该继续吗?”塞扎尔问。
“继续。”
我说。看起来失败已经无法避免,但这只是一个实验而已。
数分钟后僵尸停止了呼吸。我们把他的尸体抬出山洞,从食堂的窗户扔下了悬崖。
“感觉僵尸像是在抗拒您的血。”塞扎尔说。但在随后的第二次实验中,他自己的血也并未受到僵尸的欢迎。
我不禁有些沮丧。“用我的血吧,”安赫尔建议道,“我曾经被僵尸咬过,也许我的血是不一样的。”
我同意了。第三次的实验取得了重要突破。僵尸在注入安赫尔的血液后,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第二天。也许不一样的不是安赫尔的血,而是这个僵尸,我想。于是我又试着给她注入一些我的血,结果她很快就死掉了。
但其实我的想法并非完全错误。经过更多实验以后,我得出结论,人类的血液能否注入僵尸身上,同时取决于该特定的人类及特定的僵尸。另外,这与安赫尔曾经被僵尸咬伤的事实无关。
就我们六个人而言,在排除少量意外状况后,大致可以整理得出如下事实:
——所有僵尸都可以接受安赫尔或拉斯洛的血。
——只有部分僵尸可以接受索林的血。
——只有部分僵尸可以接受塞扎尔或塞茜丽娅的血。假如某个僵尸可以接受塞扎尔的血,他一定也可以接受塞茜丽娅的血,反之亦然。
——不确定是否存在某些僵尸,他们既不能接受索林的血,也不能接受塞扎尔(或塞茜丽娅)的血。(此项实验不可能进行)
——只有很小一部分僵尸可以接受我(艾德华)的血。假如某个僵尸可以接受我的血,他们一定也可以接受索林、塞扎尔或塞茜丽娅的血。
我早已数不清了,悬崖底下究竟堆积着多少僵尸的尸体。但那实在并非我的本意。我的计划是通过不断注入人类的血液,以稀释僵尸体内的污血,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是几乎没有一个僵尸能坚持那么久。他们有的因为一次性失血过多而死亡,有的则完全不肯进食,更有几个差点儿便咬上了我或塞扎尔。但若把缠着嘴巴的布条绑得太紧,又会导致他们窒息而死。
最令人鼓舞的进展来自一位老太太。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也乖乖地喝下了塞茜丽娅拿来的粥。我每隔一周从她身上抽取半瓶血(约相当于血液总量的八分之一;经过数次调整,我相信这是相对安全的量),然后注入等量拉斯洛或索林的血。三个月后,她的心率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下降趋势,其他表面症状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减轻。
可惜的是,老太太不久后便死掉了,是自然死亡。但她的案例让我坚定地相信,我们前进的方向是正确的。假如我的计算没有错误的话,老太太体内僵尸血的浓度已经降到了原来的一半。这足以证明,令人类变成僵尸的罪魁祸首就藏在血液中。
从僵尸身上抽出来的血液通常会小心地倒掉,但我保留了几瓶作为研究用途(当然必须严加保管)。如果有朝一日,学者们发明了某种工具,可以让人看见连在放大镜下都看不见的东西,我想,或许就有机会窥探其中的秘密。
季节就在抓捕僵尸和抛弃尸体的循环间反复交替。显而易见,在修道院的六个人中,我的血是最没有用处的。另一方面,其他五人,就连安赫尔都付出了大量的血液,这使得他们的健康状况不甚理想。因此,抓捕僵尸的任务基本上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完成。
如果你打算去抓一个僵尸,首先你肯定会选择避开冬天。除了寒冷的天气不利于行动以外,积雪还会让你留下脚印而暴露行踪。而当每年春暖花开之后,在野外徘徊的僵尸似乎就又少了一些。
我不得不到更接近玫瑰山城的地方去寻找猎物。终于有一天,我可能走得太近了。
坐落在山谷内的玫瑰山城四周被一圈崇山峻岭所包围。过去,蒙特家族正是依靠这些天然屏障无数次击退了来犯之敌。我爬到其中一座山的半山腰处,这里有一块向外突出的岩石,可以清楚地望见玫瑰山城的城门和高耸的城墙。我立刻注意到城墙上站着一个僵尸,虽然从这个距离看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即使索林就在这里,那也远在弹弓的射程之外,所以他不是我的目标。于是我不再理会,只是静静等待着,希望可以碰上一个独自行动的僵尸走到城外来。
城墙上的僵尸却开始躁动起来。只见他沿着城墙跑了几步,之后又折回了原来的地方。正当我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时候,那僵尸突然振声高呼——并不像棕熊的咆哮或狼的嗥叫,而是有着清楚分明的音节。我立刻意识到,他是在说话,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但从随后发生的事实来看,他喊话的内容不难猜测——
那里!那里有人类!
随着这一声令下,十几个僵尸从城门里冲了出来。好几个僵尸手持长短不一的武器。我的身份转眼间从猎人变成了猎物——毫无疑问,他们正朝着这座山的方向奔来。现在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在下山之前就会陷入重重包围。和修道院一带的山峰不同,这是一座孤峰,并没有其他退路。
唯一能让我远离正在迫近的僵尸的方向,就是上面。
我开始向上攀登。山势险峻陡峭,我早已不再年轻,但也不像当年在梭机村的磨坊上那样只会瑟瑟发抖。我还有尚未完成的事,我告诉脑海中出现的莉莉,不能在这里倒下。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注视着我思考的样子。
再高的山都会有尽头,在那之前必须想出办法来。僵尸的智力可能又恢复了一些,所以他们使用语言交流和具备组织合作的能力都不足为奇。在城墙上的僵尸是负责瞭望的,他看见了在山上的我,这是我大意了。问题在于,为什么他会知道我是人类?
僵尸的视力不会比人类更好。从我的位置看过去,他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反过来应该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不可能看清楚我的样子,而是通过别的什么东西,判断我是人类而不是僵尸——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别在腰间的是原本属于布图的长剑,剑鞘是引人注目的琥珀色。
或许我在之前抓僵尸的时候被看见了——不,也有可能是他们以前追赶布图时的记忆流传到了现在——总之,僵尸获得了这样的认知:(其中一个)人类一直带着一柄琥珀色的长剑。
如果真的是这样,对这个认知反过来加以利用,恐怕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已经不可能再前进了。前方是一堵几乎完全垂直的峭壁,侧面则是悬崖和万丈深渊。我把长剑从身上解下,放到悬崖旁边的草丛中,露出来足够明显的一段剑鞘。峭壁底下,一大丛红色和粉红色的野玫瑰正妖娆怒放,茂密的枝叶背后或许可以藏得下一个人。
我顾不上枝条上的尖刺,匍匐着钻进了玫瑰花丛。没过多久,山上便传来了僵尸们的脚步声。
“喔——”
一个僵尸叫了起来。被发现了吗?从玫瑰花丛的缝隙间看得不太清楚。脚步声在悬崖边上停下来了,僵尸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可是我听不懂。噌——长剑被拔了出来,僵尸们纷纷发出惊叹的声音。
没错,进入我的圈套吧。琥珀色的长剑掉落在那儿,说明你们追踪的人类从悬崖上跳下去了。把这当成结果,然后赶紧离开吧——
就在这时,一条青蛇爬过了我的手背。
我吃了一惊,忍不住猛一缩手,不料却碰上了一根干枯的树枝,那树枝脆生生地折成两段,发出一声响亮的咔嚓。
僵尸们霎时鸦雀无声。我只看得见他们胸口以下的部分,但毫无疑问,那些缺乏神采的眼睛现在全都转向了这簇玫瑰花丛。
然后他们开始朝这边走来。
一切都结束了——
对不起,莉莉——
我正准备接受我的命运,头上忽然掠过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希望那是一只老鹰叼走了那条可恶的蛇。
僵尸群中又是一阵喧哗,我看见有一两个僵尸从地上跳起来了。他们似乎一下子就丧失了对玫瑰花丛的兴趣,一边激动地叫嚷着一些奇怪的词语,一边竟然下山去了。
无论它的喙里有没有衔着青蛇,那只鸟救了我是毋庸置疑的。僵尸毕竟还是僵尸,他们以为是它弄断了树枝,只要他们听见的声音有了来源,便不会再去怀疑其他事情。
不过我并不是僵尸。
是的,那只鸟救了我。然而,它是怎么来的?
巧合——当然了,你永远无法排除巧合的可能性。正如在千树森林的时候,让我们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安赫尔的那下水声,可能也只是一只路过的棕熊,巧合地拍了一下池塘的水面罢了。
但也有可能,有人发现了即将被淹死的安赫尔,于是把他拉到了岸边,然后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头来引起我们的注意。
这个人,或许从千树森林开始就在一路跟着我们。
僵尸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以后,又过了许久,我才慢慢从玫瑰花丛里爬出来。抬头望去,峭壁上有一些小岩洞,挤一挤的话或许也能钻进一个人——
“尼克,是你吗?”
我低声喊道。没有任何回应。
“尼克!”
我知道,就算是尼克救了安赫尔,就算尼克一直在暗处跟随着我们,他也预计不了今天我会爬上这座山。就算他碰巧看到了我陷入危机,他也不能凭空变出一只鸟来。这些我都知道。可要是尼克的话,总会有什么办法的吧?
“快出来,你这胆小鬼!”
只有那一丛野玫瑰依然恬静地盛放着,就像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大喊大叫的。
我悻悻地走下山去。就是在那儿我遇上了欧蔼娜。少女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但她没有逃跑也没有尖叫,更没有不顾一切地朝我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