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没有其他人在。我忽然想起我还带着那只浸泡过曼陀罗花汁液的麻袋,于是我把它拿出来,套到了她的头上。
女士们,先生们,来认识一下欧蔼娜吧。在我看来,她是世界上第一个变回人类的僵尸。


第13章 世代
自从他们出现以来,僵尸就在不断进化——嗯,进化可能不是最合适的词;新一代的僵尸并没有变得更好或更坏,也没有变得更危险或更容易对付,他们只是单纯地不一样了。
话说回来,进化也并非只发生在僵尸身上。人类自诞生以来同样已经改变了很多。生活在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显然不会像我一样被一条青蛇吓到。直到该隐和亚伯的诞生,第二代的人类才拥有了嫉妒的情感和杀戮的动机;直到以挪士的诞生,第三代的人类才懂得了如何祈祷。即使抛开这些远古的历史,新的世代也总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进化。在我和莉莉年轻的时候,我们可完全没有听说过模特儿这种事情。
有点儿扯远了。欧蔼娜,以及差一点儿就把我赶上绝路的那群僵尸,他们多半属于第三代僵尸。我不知道这在你的时代还有多少参考价值,但在我当时的记录里,我是这么归纳各世代僵尸的特点的:
——第一代:对人类有极强的攻击性,只要察觉到人类的存在就会一直穷追不舍。通常不会直接杀死人类,而是通过啃咬把人类变成僵尸。即使自身面临危险或遭到人类的反击,也不会畏惧退缩。不能通过语言交流,不能使用工具,甚至无法拉开一扇门。
——第二代:可以认出人类并且会主动攻击人类。可能也会咬人(缺乏明确证据),但不排斥直接杀死人类。当自身处于不利局面时会主动撤退。可以拉开门,可以使用简单的工具(如钥匙),但无法理解较复杂的装置(如带辘轳的水井)。对语言的掌握和使用情况不明。
——第三代:不能直接认出人类。拥有领地意识,不会在领地外主动攻击人类。另一方面,若在领地内发现人类入侵,则由复数的僵尸共同发动攻击,从而保证僵尸始终处于绝对优势。可以通过语言交流,拥有记忆以及一定程度的逻辑分析能力,可以进行有组织的分工合作。
欧蔼娜就没有认出来我是人类。后来,我甚至堂而皇之地走进了玫瑰山城,不过这是后话。从合理性上考虑,因为幸存的人类已经非常少,这一代的僵尸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人类,所以他们无法分辨人类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大概正是因为她对人类并不存有天然的敌意,欧蔼娜在治疗的过程中表现得十分配合。给她换过三次血后,塞扎尔建议我们不必再用布条绑着她的嘴巴,我同意了。于是欧蔼娜便像个小鸟那样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起话来。
对于人类的智力水平,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僵尸的语言并不难理解。不久后我们便弄懂了像“痛”“饿了”“水”之类的单字。塞扎尔也试着和她说话,但欧蔼娜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脸茫然。
塞扎尔指着自己说:“塞扎尔、塞扎尔、塞扎尔。”当欧蔼娜朝他看过去以后,他又指着我说:“布莱亚兹医生,布莱亚兹医生,布莱亚兹医生。”
欧蔼娜嘟哝了一句什么。我不确定僵尸语的词汇表里面有没有类似“笨蛋”这个词。
塞扎尔没有气馁,之后他每天都会重复无数遍一模一样的事情。那实在是太尴尬了,以至于后来我会一连好几天地躲在外面。直到中庭里的白蜡树变成金黄色的一天,我刚刚踏进山洞,塞扎尔就露出一抹坏笑,像在王都剧场里正式演出前登台的戏法小丑那样对我鞠了个躬。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指着自己,但这次他一言不发,只是向被绑在床上的僵尸少女投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塞……扎儿……”
看得出来她很努力地想要说得好一点,不过发音仍然显得困难。但塞扎尔很满意地冲她点了点头。
“精彩极了。是的,那是我的名字。你的呢?”
塞扎尔说着,伸手指向了女孩。
“欧蔼娜。”她立刻清楚地回答。
我目瞪口呆。“那是什么?”
“她的名字,”塞扎尔不无得意地说,然后像确认般地问道,“欧蔼娜?”
欧蔼娜也点了点头。
“是你给她起的名字吗?”我问。
“不,她本来就有名字。”
“但那听起来就像是人类的名字。”
“您知道,她本来就是人类啊,医生。”
我就是这样知道了欧蔼娜的名字。从那时起(对于塞扎尔来说大概还要更早一些),我无法再把她视作可以随便从食堂的窗户抛下悬崖的实验品,而是一位必须竭尽全力去救治的病人。事实上,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到信心十足,我可以治好一个僵尸。
但我们现在得把欧蔼娜的故事暂时放一放了。因为就在不久之后,发生了一场意外,这场意外将会彻底扭转每个人的命运。
拉斯洛死了。同样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同样是在一堆火红的落叶里,同样是塞扎尔发现了他。不同之处在于,那些是槭树的叶子;以及这次当塞扎尔找到他的时候,拉斯洛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
坦白说,若是回到迷雾桥倒塌的那天晚上,我绝对不会相信拉斯洛会是渡林镇最后幸存的几个人之一。每个人都知道,像这种畏首畏尾的半吊子,基本上都是最早牺牲的炮灰。但拉斯洛偏偏以他的方式活到了现在。他从来都不是英雄,他既胆小又靠不住,因为他真的就是一个最平凡的人类而已。
拉斯洛是摔死的。他从一处其实并不算太高的山崖上失足跌落,只是不巧折断了脖子,就此一命呜呼。再往前面走一些的地方有一条山涧,因此我推测他也许是想趁着山涧冰封之前去捉几条鱼回来,然而死神却在途中另有计划。倘若你足够多疑,必须探究拉斯洛是被人推落的可能性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是不存在的。理由很简单,假如有人想要谋杀他,就一定会选择一处更有把握能够造成死亡的地点。
如果有任何人应该为拉斯洛之死负责,这个人只能是我。拉斯洛为了配合我提出的换血疗法而损失了大量血液,这导致了他的脚步不稳而坠落山崖。我不能回避这一点。
“当我们在千树森林和渡林镇遭遇大群僵尸的时候,如果不是有拉斯洛带路,我们现在都不会站在这里。”
拉斯洛被埋葬在布图的墓穴旁边。我代表众人在墓前说了一段简短的悼词。即使在这个时刻,恐怕也没有多少人真正意识到,失去了这个最平凡的拉斯洛,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
几天后,我和塞扎尔在山洞里吵了一架。起因是他拐弯抹角地对我说:
“您知道吗,医生,塞茜从今年起就已经是成年人了。”
“她就跟我的亲生女儿一样,该死的,”我忍不住骂道,“光是谈论这种事就足够恶心的了。”
“哎呀,”塞扎尔挠了挠头发,“我的意图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就跟你是个糟糕透顶的哥哥一样明显。”
“也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塞扎尔却反而挺起了胸膛,“但人类的存亡更加重要。”
“那不是你,塞扎尔,那是斯布兰先生在说话。”
“斯布兰先生也是我的老师,他给了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学习机会,我非常尊敬他。塞茜也一样。我已经跟她商量过了,为了继承斯布兰先生的遗志和拯救人类的未来,她愿意怀孕生子。”
“我不能代表塞茜丽娅说话,”我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她真的愿意这么做,我也没有资格阻拦——毕竟,我不是她真正的父亲。但我不会参与其中。那是我能想象的最可怕的主意。”
“比塞茜一个人徘徊在我们的坟墓之间还可怕吗?”
“真见鬼,克丽丝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当时您应该答应奥约格小姐的,”塞扎尔故意挑衅道,“那样的话,她可能还和我们在一起。”
“所以你这是在怪我了?”
“难道您从来都没有责怪过自己吗?”
我有,确实如此,不过是因为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
“求您了,医生,就当是看在奥约格小姐的分上,”塞扎尔自以为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请不要让她的恐惧变成现实。”
“够了!”我厌烦地说,“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件事那么重要,甚至不惜去打扰克丽丝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安宁,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去问拉斯洛呢?”
“我知道,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塞扎尔显得十分懊恼,“我应该更早去找拉斯洛的,但我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请相信我,医生,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的话,我绝不会让您陷入难堪的境地。可是我和塞茜是亲兄妹,而安赫尔的情况您也很清楚,他根本做不到。所以我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来问您……唉,我简直不能相信拉斯洛已经不在了……要是您坚持不答应,我就只能去找索林了。”
“天哪,你会被揍惨的吧。”
“很可能,”塞扎尔倔强地说,“然而这件事就是如此重要。如果人类无法像僵尸那样保持繁衍,我们根本毫无希望。”
“问题在于人类并不是僵尸。人类不仅拥有丰富的感情,而且也会受到这些感情的驱使而行动。只是为了繁衍后代,却无视人类的本性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看看斯布兰先生的结局吧,那样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
“我不喜欢指出这一点,医生,但斯布兰先生并不需要为他的被害负上任何责任。”
“当然。然而,尽管斯布兰先生的自我牺牲极为高尚,人类的处境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一些。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强行扭曲人性只会带来悲剧。”
我的弟子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那您的计划是什么呢,医生?是您告诉我要主动出击,把僵尸重新变回人类的,可是在那之后又怎么样呢?如果不能持续增加人类的数量,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嗯……我没有计划。”
“什么?”
“我欠你们一句道歉——当我鼓动你们去向僵尸复仇时,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面的事。我只是看到了换血疗法的可能性,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去进行实验。我没有任何计划,直到欧蔼娜来到了这里。”
“欧蔼娜?”
塞扎尔望向坐在病床上的女孩,她也一直都在安静地看着我们——当然,她目前还无法理解我们交谈的内容。也许是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欧蔼娜连续眨了几下眼睛。
“你喜欢欧蔼娜吧,塞扎尔?”
“什——她是我喜欢的病人,如果我有资格这样说的话。”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们能治好她,我觉得你们相处得不错,而且欧蔼娜也足够年轻。你们完全有可能成为新的亚当和夏娃。”
塞扎尔沉默地垂下了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欧蔼娜的脸上似乎浮现出担忧的表情。
“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医生?”他阴郁地回应道,“还是说,您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道德感,才故意这么说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治好她,怎么样才算是治好她?即使欧蔼娜的症状完全消失了,她也不可以跟人类结合。换血疗法无法保证彻底消除她的传染性,那样风险太大了。”
塞扎尔说得有道理,我知道。换血疗法只是不断稀释欧蔼娜体内的僵尸血,然而即使稀释到一千分之一或者一百万分之一,最终仍然会有极少量的残留。考虑到一个针刺的伤口都会把人变成僵尸,谁也无法保证这种低浓度的僵尸血不再具有传染性。
“我不否认风险确实存在,”我解释道,“但它可以被检测出来。”
“检测?”
“当欧蔼娜的所有症状都消失了以后,让她咬我一口。如果我没变成僵尸,那就可以证明她已经没有传染性了。”
“您只是在开玩笑,对吗?”
“不,我是认真的,”我摇摇头,“我老了,已经没有更多东西可以教给你了。我的血也没有多少价值,由我来做实验品是最合理的——万一我被感染了,你就马上杀掉我,然后继续稀释欧蔼娜的血。”
塞扎尔看起来就像是已经被索林揍了一顿似的。
“那然后又怎么样呢,啊?!”他大吼一声,“让塞茜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当实验品吗?!噢,反正那时候您也不在乎了吧,您只是给自己挑选了一个最轻松的方式。我可不这样认为,医生,那太狡猾了。”
“你说那是轻松的方式?!”我深深地受到了冒犯,忍不住也提高了音量。
“噢,是的!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轻松的了。”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请便,你来接手好了!我并不想随随便便感染死掉,但总要有人来做,否则换血疗法的效果就无法得到最终的证明。”
“我以为换血疗法的目标是要挽救人类的未来!为了证明它是有效的,您却打算拿人类的生命冒险,那不是太荒谬了吗?”
“否则你会怎么做?难道你不希望治好欧蔼娜吗?”
“当然我们会治好她,但没有人应该因此而牺牲。我们坚持换血疗法,直到僵尸的症状从欧蔼娜的身上消失,到此为止。或许她的传染性也会同时消除,或许不会,我不在乎,也没有必要再去验证。在我看来,只要僵尸的症状消失,她就已经恢复成人类。假如我们能治好欧蔼娜,我们也能治好更多僵尸。这些痊愈的僵尸互相结合繁衍,人类就能存续下去,传染性的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想不妨提前透露一点:不,僵尸的传染性并不会随同其他症状一起消失。也就是说,倘若依照我的想法,真的让欧蔼娜咬我一口的话,我现在就无法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
所以,你怎么看?你认为塞扎尔提出的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吗?
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或者我的年纪已经不适合长时间站立;或者因为刚才的情绪过于激动而有些头晕目眩;又或者,我也非常想要信任我的弟子,希望他是对的,我只要把责任交给他就好了。
“布里(莱)亚斯(兹)……医绅(生)。”
欧蔼娜在努力地说出我的名字,她可能是想提醒塞扎尔我看起来不太好。但塞扎尔无视了她。
“您当然能理解,医生,那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说不定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但我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意外又会降临。所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我们必须尽可能增加人类的数量。除了您以外,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