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夫家瞧不起泽子姐,就连父亲都认为不会生孩子的女儿没有丝毫价值。
你或许会提出反对意见,说事实并非如此,证据就是父亲把泽子姐许配给了你。
没错,你有这种想法是正常的。你认为父亲失去了寄予厚望的伊久雄哥,便将未来可期的你作为替身给“挖”了过来。而为了赋予你继承人的地位,他也充分发挥了泽子姐身为长女的作用,安排你们结婚。
但这就能证明父亲看重她、承认她的地位吗?其实不然。
实话告诉你,父亲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把身为精英律师的你纳入榆家,获取你的优秀基因。恰恰相反,他知道泽子姐没法生孩子,才会安心招你入赘。
听到这些,你会觉得是我想多了吧?可说真的,我父亲是个冷酷的人,在他心里,你终究只是芳雄继承家业之前的“过渡品”罢了,亦可以说是个方便的道具。父亲之所以会让你们订婚,原本的出发点即是将“娶泽子姐”和“收养芳雄”两者捆绑在一起。而这份初衷又恰恰证明了我的看法。
假设伊久雄哥还健在,父亲肯定会安排泽子姐嫁给庸平。
年龄也好、条件也好,庸平是最适合“接手”泽子姐的人选,但命运就是这么无常且残酷,并且对我来说尤为如此。
父亲为了得到你而利用了泽子姐,又把正好步入适婚年龄的我许配给了庸平。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以防万一。对他而言,当不上榆家入赘女婿的雇员庸平和身为家中次女的我不过是备用品,是不用缴费的保险。
即使我和泽子姐同样都是榆家的女儿,长女和次女之间依然存在等级差别。我知道这不是泽子姐的错,但我也没法不恨她。
于是,我最终只能答应和庸平结婚,以免远嫁。因为我想尽量离你近一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你绝不会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吧?
事到如今,再说一点亦无妨—我们从初次相遇的瞬间便被对方深深吸引住了,但又始终畏惧着那个掌握了全家人生杀大权的巨大黑影,便一味隐藏着真正的心意,誓死守护着这份爱情。这是何等危险又何等悲伤的举措呀。回想起来,我心中仍觉苦痛。
但是,人终究无法预料生死。父亲意外猝死,我们周围的人际关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时代由此到来,宣告着你已是榆家名副其实的主人。
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们的心灵就像羽毛般轻盈飞扬,这种精神上的松弛感自然会给心境带来变化。我自己也知道,在我心中日积月累的无数恨意与苦楚,都如同被朝阳融化的寒霜一般消失不见了。
你比任何人都更为理性、更善忍耐,所以你根本不必杀死泽子姐。我说自己明白你是无辜的,原因就在于此。
治重哥啊,正是这样,你被捕后,令我最为痛苦的并不是你受到怀疑,而是你为何瞒着我去自首,又为何执意无视我的呼唤,坚决拒绝与我会面。
我一次又一次地提问,却收不到任何回答。这才是让我陷入无底沼泽的元凶。
你在此次写给我的信中,也提到了这些问题。
你说这全都是为了保护我。还说万一我们之间的关系曝光了,我肯定会受到伤害。
我当然懂得这些道理。
我也承认,男人势必要有身为男人的立场和抉择。但我却心乱如麻,毕竟对我来说,与其独自一人被留在茫茫浮世中,还不如与你一同进监狱。
无论烈日当头的炎炎盛夏,还是冰冷刺骨的寒冬清晨,你都在监狱忍受着艰辛的生活。在那期间,你会想到我正厚着脸皮,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空调吗?我已琢磨过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索性死了算了。
可我还是努力撑到了今天,因为我认为终有一天能再次与你相见。到那时候,我要当面听你说出真心话,不然我死不瞑目。这就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不过如今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我似乎在谈论重点之前闲聊太多了。
四十二年前的毒杀案让你想忘都忘不掉。你这次写信给我,是想听我谈谈到底是谁为了何种目的而犯下了罪行,作案手段又是怎样的。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难题。而今,我们两人一起解开谜案的时刻终于到了。我非常渴望与你分享我的想法。
我也和你一样,没有自信能充分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只能按我的方式,尽可能坦诚地回答你的问题。但若你真心期待我把你从推理的迷宫中解救出来,那就真是高估我了。
时间的流逝对人所造成的改变堪称残酷,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与社会脱节的孤独老太婆。当年那个充满了好奇心与进取心的妙龄女郎已经不复存在。
我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仅剩下电视和报纸。
你也许会露出苦笑,问我:“要是这样的话,不就跟以前一样吗?”
不过你还记得吧,当年的我沉迷于推理小说,废寝忘食地博览各路文库本。
赫尔克里·波洛、哲瑞·雷恩、菲洛·凡斯—这些名侦探是那么令人怀念。光是从口中念出这些名字,曾经的兴奋之情便得以复苏。
而让我惊讶的是,你这位富于理性的超现实主义者,居然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位远超我的推理小说“发烧友”。
以前的你可不会承认,虚构世界中那柔软而自由的思维模式居然能凌驾于法律工作者们死板的思考方式之上。
因此,阅读你的来信时,我心中涌起了两股完全相反的感情。推理小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感到高兴,但现实将你逼到这般地步,则又让我愤怒不已。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话又说回来,你认为兵藤丰先生—现在他改姓榆,全名榆丰—或许就是杀死泽子姐和芳雄的凶手。这是多么大胆的假设。
你的推理确实相当完整、值得夸赞。兵藤先生有古怪,你被他盯上也是理所当然。他也称得上心思细密。不仅如此,案件的关键疑点就是如何能够在六只咖啡杯中随机挑一只下毒,同时又确保自己不会喝到。你对此提出了崭新的见解,即利用麦芽糖糖浆作案,令我颇为赞叹。
我也记得很清楚,兵藤先生当时确实在慢悠悠地小口啜饮黑咖啡。因为其他人都加了很多砂糖和稀奶油,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而且如你所言,麦芽糖糖浆本身即是制作拔丝红薯时不可或缺的材料,可谓是这项诡计的精华所在。
席间,大家都饿着肚子,争先恐后地把拔丝红薯趁热往嘴里塞,就算咖啡里混入了一点麦芽糖糖浆,也会被口味浓郁的拔丝红薯掩盖过去。
兵藤先生和千华子嫂嫂的事实婚姻是由我父亲强力促成的,而非他本人的意愿。但我们并不能草率地将他看作是我父亲实现野心的又一个祭品。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他并没有牺牲自己,反而觉得这安排不错。
我父亲是个独裁的君主。正如他把你挖过来,是为了让你在芳雄当上律师之前担任过渡角色那般,他任用兵藤先生,同样是为了让他在芳雄成为市议员之前发挥过渡功能。这便是父亲的战略。
他亲自撮合了兵藤先生和千华子嫂嫂,却不让两人正式结婚。其一是由于千华子嫂嫂的身份,依然还是榆家的儿媳妇。其二,千华子嫂嫂和泽子姐不同,她能生育孩子。一旦让兵藤先生入赘,她大概会产下属于他的后代。
既然我都会这么想,头脑聪明的兵藤先生肯定也看穿了父亲的心思。而无论是多么克己奉公的议员秘书,也总有做不到的事,不见得会盲目地牺牲一切去满足上司的一己私欲。
与此同时,他出于工作需要,一直跟在父亲身边,能暗中察觉出父亲的健康正在恶化,预测到“榆伊一郎的时代”已经接近尾声,所以才会默默顺从,不是吗?
我们早就知道,平日里便有高血压、糖尿病、肥胖等健康问题的中老年男子很容易在打高尔夫球时突然死亡,而父亲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去世的。
再者,我听说过度操劳、睡眠不足、运动时抽烟饮酒等恶习尤其危险,但兵藤先生到底有没有提醒过父亲注意呢?不,不仅没有,我甚至很难判断他是否有意纵容父亲,增加他身体的负担。
就如你在来信中提到的那样,父亲一死,兵藤先生便急不可待地跟千华子嫂嫂办理了结婚手续,还选择了入赘“榆”家。虽说最终还是和千华子嫂嫂离婚了,但离婚后依然姓“榆”。这么看来,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有计划的。
千华子嫂嫂却任由兵藤先生操纵。在经历了诸多历练的政治家秘书眼里,失去了伊一郎这个后盾的榆家遗孀就像小婴儿,他甚至不会因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良心谴责。
其实别说婆媳相处融洽了,千华子嫂嫂和两位小姑子,即泽子姐与我之间的关系也称不上亲密。但同为女人,我还是不由得对她抱有同情之心。
千华子嫂嫂的人生中,如果有勉强称得上“幸福”的经历,大概就是与伊久雄哥的婚姻生活吧,尽管那段时间十分短暂。但即使在我这个当妹妹的眼里,伊久雄哥都是一位颇具魅力的男士,嫂嫂能嫁给他,无疑是幸运的。
然而,从结果上看,成为榆家的儿媳只为她带去了不幸。
伊久雄哥死后,父亲虽然能够保障千华子嫂嫂的生活,让她不至于陷入困苦,但这不是无偿的。
父亲要嫂嫂发誓绝对服从他的家主地位。当时“家族制度”的影响力尚存,他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了。不过他本就以好色而著称,谁会相信他对这样一位年轻的寡妇毫无想法?毫不夸张地说,哪怕对方是自己儿子的妻子,迟早也会遭他毒手吧。
在当时的日本,男人只要拥有一定社会地位,在外面养小老婆简直理所当然,社会上亦公然流行着“男人志在女人”的理论。但对方毕竟是儿子的遗孀,自己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所以他经常以看望孙儿为由,前往千华子嫂嫂家。这在我们家族中已无人不知。
实际上,为伊久雄哥服丧期间,千华子嫂嫂经常穿着新的礼裙,不知她哪来的置装费。而且,父亲本该带着芳雄去百货大厦楼顶的游乐园玩耍,回家时身上却淡淡地散发出热腾腾的皂香,这种情况不止一两次。
我作为局外人,无从得知嫂嫂是以怎样的心境来面对如此不堪的命运,不过她不可能是自愿的吧?
起初,她是被强迫的。后来,则是屈从于自己的命运了吧?
不过说实在的,我也怀疑过她到底有没有反抗过父亲。她一直都没有表明过态度。也许对她来说,稳定的生活和儿子的未来就是一切,除此之外都无所谓……
唉,我在说些什么呀,一不留神就把话题扯远了。
对了,我反复研究了你的“兵藤真凶论”,结果也只能说出一句—兵藤先生真是心思缜密。
他没有留下任何引发嫌疑的线索,不仅思维严谨,而且精神强韧。否则,就算收到多么强硬的命令,他也不可能唯唯诺诺地收下自己“老大”的女人。
既然兵藤先生是这样一号人物,那么即使他面不改色地杀死芳雄也不足为奇。更不用说陷害治重哥了。对他来说可谓易如反掌。
而按你的描述,我们六人中无论谁拿到了毒咖啡都行,可见凶手办事周到,为人冷酷,这也符合我对兵藤先生的印象。
他有能力犯下这桩案件。或者说,除他以外,没人有本事实施如此大胆的诡计。
到这一步为止,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但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凶手就一定是兵藤先生吗?如果你要听听我的意见,我认为其中有的地方还待考量。
其实你也是承认的。你上衣口袋里的毒巧克力包装纸碎片是一项难以撼动的物证。想要锁定凶手,便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不对,该说凶手正是为了陷害你,才策划了这场行动,因此把包装纸之谜称为本案的核心亦不为过。如此一来,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也要解释清楚凶手是如何实施的嫁祸行为。
遗憾的是,我认为你所主张的“兵藤真凶论”存在着致命缺陷。
从结论上看,兵藤先生没有任何机会将包装纸碎片放入你的上衣口袋。
这不只是警方的调查结果。以你出色的推理能力,也没有找到答案,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哪怕他利用了千华子嫂嫂和芳雄,这两人同样无法接触到你的上衣,因此我们只得放弃这条思路。
不管是多么吸引人的假说,只要钻牛角尖就容易忽视其他可能性。这是很危险的情况。
你的假说有一个前提,便是往咖啡杯中投毒的人和在巧克力里下毒的人是同一人。从实际情况来看,既然这个前提难以成立,那么“凶手是兵藤先生”的结论也就说不通了。
借此机会,我刚好有事要告诉你,请你务必读下去,但请不要笑话我稚拙的推理就好。
因为这是我心中固守许久的秘密,本来这辈子都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但你的信件唤醒了我的情感,而且我也想听听你的推理,因此我快要按捺不住了。我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部倾诉出来,但愿能够得到你的意见与理解。
我知道以警方的组织能力都不能揪住凶手的狐狸尾巴,那么我这个普通人又怎么能击倒对方?
尽管如此,在那天的案发现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既具备陷害你的明确动机,又可以轻易接触到你的上衣口袋,还能够提前在咖啡杯和巧克力中下毒。当我注意到这一事实时,我的怀疑就演变成了不容置疑的真相。
治重哥,接下来我要说出我的假设了。但我们毕竟不复从前,无论是你的情思还是我的心意,如今都已被流逝的时间冲刷殆尽。所以,即便你在阅后感到不快,也一定要相信—我绝对没有一丝一毫想要为难你,甚至责备你的意思。
对大部分人而言,“嫉妒”释放出的负面情感尤为强烈。怨恨、憎恶、愤怒等,最初不过是一时的激情,当其足以酿成强烈的杀意时,其背后势必隐藏着某种嫉妒之情。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假设也源自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嫉妒,你会作何感想呢?
我知道,你绝不会草率地杀人。
这是根植于你性格中的特点。假如你犯下了杀人罪,也是基于反复考量而做出的决定。而且我可以断言—你所制订的计划一定是精密而周详的,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警方抓到把柄逼到自首。
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更懂得你的想法。因此你可能想象不到,当我听说你去投案时,心中究竟有多么震惊……
你明明是清白的,为什么还要做虚假自首?自那时起,我每日每夜都在疑惑中难以入眠。
你在来信中做出解释,说你是法律工作者,所以能预测到审理的发展方向。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死刑,你只能故意停止无用的抵抗,主动认罪,以求得无期徒刑。
你的判断也许是正确的,毕竟你不仅没有被判死刑,还平安无恙地回来了。
但当年的我怎么可能理解你的深谋远虑?每当在报纸和电视上读到与那桩毒杀案相关的零碎信息,我便只有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