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直觉真是不容小觑。即使是我这种没有学问的普通人,也有能够察觉到的事物。
治重哥,像你这么优秀的人物是不会无故替人顶罪的。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莫非是为了包庇某人吗?
疑心一旦出现,就不会再消失。
不知不觉间,这种怀疑便宛如在夏日傍晚铺开的乌云一般,完全遮蔽了我的心灵。
如果泽子姐才是那桩毒杀案的凶手,同时你也由于某些原因而猜到了,那么当然会袒护自己的妻子。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重新梳理案情,发现泽子姐有绝对充足的作案动机。其中最主要的理由便是“报复心”吧?
你在来信中提起过,泽子姐偷藏着你出轨的照片。那时的她已经知道我们背叛了她。
自从伊久雄哥去世,她跃升为榆家最年长的孩子之后,便彻底轻视我了。因此,我能想象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被妹妹抢走时,到底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就算表面上风轻云淡,心里估计已经气到了极点。她不会坐以待毙。大概会先下手为强,必须彻底惩罚不听话的家伙,即使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泽子姐的本性就是这样。
归根到底,守护整个家族的父亲已死。这或许也是泽子姐失控的原因之一。在愤怒和不安的驱使之下,泽子姐爆发了,而能够阻止她的力量已全部停摆。
于是,让我们在“被害人本人即是凶手”的基础上再来审视整桩案子,就会发现它的原理正如“哥伦布竖鸡蛋”那般—其实没必要想得太复杂,不用将所有谜团都视作诡计。这桩世人眼里的“谜案”实际上十分单纯。
假如泽子姐就是凶手,那么悄悄磕伤一只咖啡杯,往里投毒也好、叫澄江阿婆把装有毒药的咖啡杯端给自己也好,每一件事都易如反掌。
不仅如此,她甚至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你的上衣口袋里放入包装纸碎片,从而完成看似不可能实现的伪装工作。
毕竟你的丧服都是她准备的,做些小动作毫不费事。而当你穿上丧服的时候,那一角碎纸片其实已经在口袋里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你再怎么拼命地寻找接近过那件上衣的人物,也不过是白费工夫。
但是,人要涌出多么强烈的报复心才可以做到这种程度?这种刚烈的气性和行动力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然而,牺牲者还不止治重哥,那位年仅九岁的芳雄也因此丧命。我永远忘不了他的死。
但凡正常人都会想泽子姐再怎么有动机,也不会把无辜的芳雄当成肃清的对象。他可是你们的养子啊。就算泽子姐觉得他碍眼,也不至于杀他。
那说明你们还不了解泽子姐,我觉得她是能对芳雄下手的。
泽子姐生为榆家的长女,家境优渥且天生丽质,擅于交际,没什么能让她畏惧,想要的东西也都能弄到手,她的前半生就是如此一帆风顺。
父亲则很擅长利用婚姻来巩固人脉,对泽子姐也抱有很大期待,认为她可以在这方面发挥作用。
没想到不幸却早早到来,她由于没能怀孕而被逐出夫家,从一个备受重视的名门长女,沦为在娘家“吃闲饭”的角色。然而,伊久雄哥突然去世了,父亲需要新的继承人,便安排你们结婚。对她而言,可以说是时来运转的机会。
我曾经有意接近泽子姐试探过她。她对你这位英俊的律师相当满意,甚至春风满面、喜不自胜。我清楚地记得她那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婚礼的身姿。
而她之所以愿意与你结婚,很大程度是想由此嘲讽赶她出门的前夫,以及对从未受过挫折的妹妹产生的竞争心。
你们订婚之前,泽子姐最担心的就是我借机上位,取代她继承榆家。再者便是担心父亲把她嫁给事务所的雇员庸平。这样一来,她的地位就会比我低了。反正说到底也就是这么两点原因。
后来,我和庸平订婚那段时间,她一边嘲笑我,一边说道:“不愧是父亲大人,给橙子选了相配的对象呢。”
我至死也不会忘记这番嗤笑。
那是泽子姐人生中的巅峰时光,但终究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无果之花。她本就因生不出孩子而自卑,与千华子嫂嫂又是宿敌,父亲居然硬是让她收养芳雄,这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也知道,千华子嫂嫂虽非百里挑一的大美女,但由于性格文静,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所以跟伊久雄哥过得还挺美满的。
伊久雄哥不仅学业优秀,而且心胸宽广,连我都觉得他极具男性魅力。
泽子姐以前还将伊久雄哥视为自己理想中的男性。
她小时候经常说:“嫁人就要嫁伊久雄哥那样的。”
若从这个层面来说,千华子嫂嫂可谓泽子姐的“情敌”,但父亲还偏偏要她收养“情敌”的儿子。泽子姐大概会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大的屈辱吧。
除此之外,父亲甚至直言她生不出孩子。考虑到父亲只把女人当成生育工具,这句话相当于宣告了她已经被排除在“战斗力”之外。
她和芳雄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而她的自尊心又比别人强,无法发自内心地疼爱芳雄。她对母子二人的恨意渐渐融为一体,迟早会剧烈膨胀。
出于以上的原因,泽子姐肯定不是突发奇想才毒死了芳雄,反而是慢慢酝酿出的杀意,追溯起来远早于对你的杀心。
恰好在那时,她察觉到了你的出轨,便打算将杀害芳雄的罪过推到你的头上。对她而言,这才是最为爽快的报复计划。
案发当日恰逢父亲的“五七”法事,有许多人出入榆宅,到处都吵吵嚷嚷的,她有的是机会避人耳目,把毒巧克力交给芳雄,并加上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
泽子姐是芳雄的姑妈,平日里又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养母,芳雄应该会高高兴兴地收下巧克力,把它们藏在裤兜里。
之后只要等芳雄躲起来偷偷吃下巧克力即可。
没有人比决意赴死之人更为强大。泽子姐神色自若,冷静地推进着自己的周密计划。
只是她大概没有料到,加在咖啡杯中的砒霜效力远超预期。
她本打算摆出一副呼吸困难,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的可怜相,向医生坦白一切,揭露丈夫和妹妹背叛了自己的秘密,并寻求帮助,所以才说了出那句“救命,我要被杀了—”
可惜她比预期更早地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真相便被埋葬在了黑暗之中。
对我们两人来说,秘密得以保全可以说是挺幸运的,但事实上真的如此吗?
毕竟,泽子姐通过服毒自尽的方式,把嫌疑完全推到了丈夫头上。她舍身策划的复仇剧圆满落下了帷幕。
你觉得我的推理如何呢?
我也知道我的假说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虽然我认定这就是真相,但你肯定会斥责我太过轻率。
但老实说,即使谜题得以解开,我的内心也依然无法平静。
对我来说,从那时开始就已经是地狱了。即便现在听到了你的真心话,我的痛苦仍旧没有丝毫减轻。
因为事到如今,我才终于知道了你的想法。
治重哥,但我想你是不是发现了凶手是泽子姐,而且你也知道是自己将妻子逼到了这般境地?
假如你没有背叛泽子姐,芳雄固然不会死,就连泽子姐大概也不会送命。满心懊恼的你觉得自己有责任,没做任何辩解便扛下了所有的罪责,选择服刑。
当然,这也只是我推理出来的假说之一,无论逻辑上多么令人信服,只要缺乏证据的支持,就绝不可能被搜查机关当作事实参考。
你那时被当成是嫌疑最大的人,在那种危急的状况下,仅仅是因为“缺乏铁证”就对泽子姐的嫌疑视而不见?哪怕只是向那群头脑僵化的警察提出这个可能性,多少也能减轻你的嫌疑,不是吗?
然而,你决心守护妻子的名誉,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简直就像个殉道者一般。
你在信中解释说,豁出去自首是为了避免死刑而采取的战略。世人或许能够接受、认可你的想法,但我认为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我认识的你并不会因畏惧死刑而退缩。那么,你为什么要轻易认罪呢?
你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还打算说是为了保护我?
你的理由当然很充分,比如要阐述泽子姐是凶手的可能性,就没办法绕开我和你的关系。这会损害到榆家和我的声誉,最终破坏我和庸平的婚姻生活。而你希望尽可能地避免事态发展至此,也考虑到了我会受到困扰……对吧?
原来,即使是相恋的男女,想法也会不同呢。
你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始终都在袒护泽子姐,甚至因此决定舍弃我。
你对我的爱意,我不认为是虚情假意,但你认罪服刑的根本原因却绝不仅是良心的谴责以及男子气概,更多的是对死去的泽子姐的怜悯和体贴。所以你才能够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不是吗?
这是超越了得失与情欲的怜悯和体贴。男人不管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也只会对妻子抱有这样的感情。要是这还不算爱,请问什么才是呢?
让我痛苦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对你亡妻的嫉妒之情。
事已至此,写下这些也于事无补。我不会再诉说任何怨言了。
总之,你平安地活着,而且回来了。
我现在静静地生活在冷清的榆宅中,陪伴我的人只有每周一上门的家政服务员。
眼下我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尽早迎接你回到榆宅。
我已经老了,我的丈夫、父母、手足也都驾鹤西去,我也没有孩子,活得像个隐士一样,因此无须继续避嫌。而你是榆家的户主。按照传统,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你若回到这里,也算是让榆宅恢复成本来的样子。光是想象这一幕,我心中便充满了感动。
只不过,当下的我已不再是你记忆中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皱纹深深地刻在我的脸上,我的背也驼了,腰腿亦不灵便……你会如何看待这样的我呢?
我深爱的治重哥呀,今天我就先写到这里了。
我打从心底期待着你的回信。
希望你一定要答应我衷心的祈愿。
平成二十年十月十五日
榆橙子


第4章 治重写给橙子的信
橙子:
非常感谢你这么快就给我回了信。
请原谅我冒昧地来信,打从我将它投入邮筒的那一刻起,我便无法抑制自己的不安之情,揣测着你读完会作何感想。而你那充满温情的回信又让我喜不自禁。
你用了自来水毛笔吧?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如此美丽的字迹了。
平日里,我读惯了枯燥无味的印刷字体,而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仿佛被赋予生命力一般,跃出纸面,你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诉说衷肠,响彻了我的心扉。
橙子,果然你还是曾经的那个你,深思熟虑,谨慎自制,善于讽刺,同时又单纯耿直。
如此的你居然说现在的自己像个隐士一样,还成了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的老婆婆。不,你怎么能这样自嘲?即使外形上有了变化,真正的美是由内在创造的。只要你依然是橙子,在我心里的地位便不会改变。其实如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你,也一如既往地散发着端庄清冽的气质。
然后,我必须向你道歉。
在读到你的来信之前,我做梦都想不到我的行动给你造成了那么大的痛苦。但更该说,我当年做不到只考虑你的心情。
我是如此自以为是,自说自话。就算你说我没有资格去爱别人,我也无法反驳。我终究只是个不懂人心的糊涂蛋吧。
而你总是冷静且擅于忍耐。也许从我们相遇时起,你便比我沉稳得多,也许自始至终我都在接受你的好意。
而今,我的内心难忍羞愧之情。
但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宽恕了我,甚至还要迎接刚假释出狱的我回家。
居然有人仍把我当成家人,我居然还有家可回。除了“奇迹”,我实在找不出其他的词汇来形容这一切。
说来也许奇怪,对于只身漂泊的人而言,牢狱生活不论好坏,好歹居有定所,即使不付出努力也照样有吃有穿,亦不用顾及任何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堪称天堂了。
因此,离开这个“天堂”即意味着失去了安全的立身之地,一丝不挂地回到这个充满着饥饿、寒冷与偏见的社会。如果没有可以依赖的家人和朋友,“外面”的生活只会给离开监狱的人带来威胁。
在漫长的服刑生涯中,我已经看到过很多这样的悲剧。与他们相比,能被你接纳的我是何等幸运。
不过这世上终究没有人会欢迎犯罪者,更何况是杀人犯。光是与他们擦肩而过,就足以让大部分人厌恶了吧?
榆宅并非建在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无法避开世人的眼光。即使榆氏一族备受邻里的尊敬,倘若我恬不知耻地回去,他们也不会看在榆家的面子上就尊重我。届时肯定会向我投来白眼,说不定还会彻底孤立我们。你明知如此,却仍愿意接纳我,我已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我很庆幸在生命中遇到了你。这是我的真心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
至于接不接受你的提议,则是另外一个议题。
作为一个被假释的犯人,我目前还处在保护观察期,能够享有的自由非常有限,无权凭一己想法来决定生活和工作。
除去程序方面的问题,老实说,我也无法想象自己和你一起在榆宅生活的样子。不,是我害怕去想象。
四十二年前,我们深深地相爱,这份感情直至今日也没有分毫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们都已不复当初,你也承认了这一点。
试想,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各自度过了漫长岁月的我们,还能否顺利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呢?答案显而易见。毕竟人岁数越大,灵活性和适应力就越差。
我在上一封信中把离开监狱的自己比作浦岛太郎。他本是一个年轻渔夫,意外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龙宫”,玩得忘记了时间,最后才回到现实。可是在他归乡后,却突然发现周围已经全是陌生人,包括他本人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翁。
这个传说的寓意众说纷纭,而我则不由地认为它表达了“现实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悖论关系。
浦岛太郎是个普通人,他眼里的“现实世界”当然是自己出生、成长的世界,与公主乙姬共度的梦幻般的时光则是在“另一个世界”,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我们回溯一下故事内容,便能注意到其中一点。
传说本身其实有很多不同版本,所有版本都不曾详细描绘他去往龙宫之前的生活。说得再极端一点,他的人生是从骑在海龟背上,拜访位于大海深处的龙宫后才开始的。
由此,海底龙宫便不仅仅是“另一个世界”。尽管他本人觉得在龙宫逗留的时间很短暂,那种体验却是高度浓缩且让人眼花缭乱的,实际上已经耗去了他的大部分人生。如此来看,在海中的生活才是他的“现实世界”。
我之所以说起这个故事,是因为当我回到自己出生的“外界”时,也已是一位白发老人。我甚至记不起来,在那桩毒杀案之前,自己到底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