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不合群的人容易挨欺负,但可能是因为我身为“模范服刑者”,再者我原本是律师,别人或多或少都对我带有敬意,没什么人来妨碍我专心学习,这一点的确幸运。
而即使是这样的日子,过上四十年也实在是太久太久了。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只顾着埋头苦读法律书籍。
回忆法律实习生时代,我被学习任务压迫着。当上律师以后,我又日复一日地盯着判例集子和案件卷宗。在那些年里,我完全不读小说。可服刑期间,既然时间多到用不完,我索性重拾了年少时的阅读习惯。
于是,即便身陷高墙之内,我的精神仍能沉浸在名为“小说”的自由世界里。这让我萎缩而僵化的心灵得到解放,同时也给我死板的头脑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比如说,当我读完热门的推理小说时,一方面会对书里古怪的登场人物和离奇的故事内容有些吃不消,另一方面又会因为自己前所未闻的全新逻辑而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你应该会觉得很好笑吧?
从前的我也不例外,是个只懂得纸上谈兵的法律工作者,未能从“事实”和“证明”的束缚之中踏出一步。不过自从接触到那些小说,我也随之琢磨起来—是不是采取更加柔性的思考模式会比较好?虚构世界中那些自由奔放的想法,会不会是让我摆脱胶着状态的关键呢?
其余的便任你想象吧。为了填补空闲时光,我博览古今东西的推理小说,就像曾经的你一样。
我从夏洛克·福尔摩斯开始,一直读到布朗神父[3]、赫尔克里·波洛[4]、埃勒里·奎因[5]、哲瑞·雷恩[6]、菲洛·凡斯[7],日本作品则是明智小五郎[8]、金田一耕助[9]、神津恭介7……你很熟悉上述的每一位侦探吧?而且我还好好研究了许多在他们之后问世的侦探故事,从不懈怠。
我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把推理小说当成救命稻草,心想着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破解榆家那桩毒杀案的提示。而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想来大概全都是因为你喜欢读推理小说。
曾有一次,我见你一脸认真地读着文库本,便向你提问道:“这种作品读起来有趣吗?”
书名好像是“某某杀人案”。彼时的书本用纸很差,封面上的图画和现在相比也非常简朴。
那还是我和泽子结婚前的往事,当时我尚未和你亲近起来,只是想稍微逗逗自己未来的小姨子。
“嗯,很有趣呢。”
你非常干脆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合上那本文库本,而是直接将它贴在了胸口,仿佛它是珍宝一般。
你不许别人小看你心爱的东西,那模样天真却不失气魄,让人不禁露出微笑。
“但毕竟是虚构出来的呀?”
身为律师的我总是面对着现实中的案件,只会觉得推理小说写的不过是无稽之谈。
“有些真理只有在虚构作品中才能够被写出来。”
你当时一句无心的话,不知为何让我记忆犹新。
那一定是因为我进入了你的世界,与你产生了切实的共鸣,所以下意识地想与你对话吧。
橙子,我写了那么多,敏锐的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关于杀死泽子和芳雄的凶手究竟是谁,其实只要改变思路,便能看到之前未能发现的事物。因此,从全新的角度重新审视那桩毒杀案之后,我脑中出现了一个简洁易懂的假设。而这正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的。
警方的思维确实僵硬,这一点甚至不需要名侦探来指出。不过我也没有资格嘲笑他们。因为我同样受困于既定的观念,认为真凶必须兼具犯罪动机和犯罪机会。
总之,警方将搜查的铁则奉为金科玉律并严格遵守,结果就得到了“凶手只可能是榆治重”这一荒唐的结论,而我也唯有投降一途。
当然,若仅看动机,有嫌疑的可不止我一个。
其中最可疑的便是兵藤丰。他是伊一郎老先生担任议员时的秘书,还跟千华子嫂嫂有着事实婚姻关系。由于伊一郎老先生突然辞世,他在榆伊一郎的事务所和榆家的位置都会发生巨大变化。
众人皆知,伊一郎老先生有多位秘书,兵藤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位,因此他会继承伊一郎老先生的衣钵,参选福水市议员。
但严格说来,他并非榆家的一员。如你所知,选举很费钱,而他没有任何处置榆家财产的权利,也不能顶着在选民中知名度极高的“榆家”头衔,内心应该相当焦虑。
后来,兵藤与千华子嫂嫂结婚,改了姓氏,正式加入了榆氏一族,但也有人对这种露骨的做法颇有微词。
不出所料,他们结婚十年后分手了。听说千华子嫂嫂与兵藤离婚后,其身份依然是榆家的儿媳妇,可她不幸患病,年仅四十五岁即撒手人寰。
然而兵藤在那之后则过得一帆风顺,不仅进入了福水市的市议会,最后还爬上了Q县县议会议长的宝座,再过不久便将迎来喜寿,据说越发气宇轩昂。所以千华子嫂嫂果然只是被当作踏脚石利用了吧?
可以想象,继承了伊一郎老先生血脉的泽子和芳雄,以及成为榆家新任户主的我,对他而言简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
事实上,碍眼的我们消失以后,他便如鱼得水,十分活跃。如果他才是真凶,那么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不过有动机的不止兵藤一个。芳雄之死让千华子嫂嫂痛失爱子,也让久和子老夫人失去了宝贝孙儿,且不说她们以及身为女佣的澄江女士,至少佐仓邦男和庸平先生都会因我的垮台而获益。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你应该还记得伊一郎老先生死后,佐仓即公开表达了自己对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的经营方式感到不满。据说在那桩毒杀案之后,他和庸平先生关系恶化,最终离开了事务所。
既然佐仓能跟庸平先生这样凡事都慎重自制的人起冲突,那么就算说他从以前就对我抱有敌意,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还有稳重的庸平先生。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和他同样都娶了榆家的女儿,可连我本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伊一郎老先生对我偏心。他所受到的待遇比我差多了,不可能没有怨言。
而且问题不仅限于此。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结合的那一天吗?那是一个周日的午后,离你和庸平先生的订婚日还剩一周。
那天有一场婚礼,因为新郎的父亲是伊一郎老先生的支持者,他和久和子老夫人便前去观礼。泽子和澄江女士也结伴出门,为你的订婚仪式采购用品。我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安静的休息日,便离开主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阅读文件。然后,我听到有人在小声叫我:“治重哥。”
午后的阳光把纸拉门照得极亮,我抬起头,透过障子纸看到了你那身穿轻软连衣裙的倩影。
你正站在走廊里。
我们夫妇不住主屋,你到我们居住的别屋找我,而且还是在泽子外出的时候,肯定是有急事。
“橙子小姐,怎么了?”
我起身拉开纸拉门,只见你那纤细的身子正微微地颤抖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我瞬间便明白了你此行的原因。
“我不想订婚。”
你好不容易才挤出这样一句话。
“我也不想把你交给任何人。”
这或许是我发自灵魂的呐喊。
这间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小,与我和泽子的寝室相邻,被用作起居室兼书房,不过实际上是我专用的房间。
生性活泼的泽子不愿意久居别屋。而我是入赘女婿,这里是我在榆宅中唯一可以做回自己的地方。
在这间幽静的房间内,我们终于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无须多言,那就是在冒险。
当然,我们都很谨慎,我不认为庸平先生注意到了我们的关系。不管他有多么稳重,也无法容忍妻子和自己的连襟出轨吧?如果他对此有所察觉,一定会在某处表现出来。
话虽如此,要是他内心深处真的对我毫无敌意,或者说缺乏本能的警惕,那么与其说他是“稳重”,倒不如说是“过于迟钝”吧?
我觉得庸平先生其实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从最初就有击垮我的动机。
但有动机也未必有机会。我的推理很快便陷入了僵局。
其中最大的难关便在于凶手是如何杀死泽子的(芳雄的死另议)。兵藤、佐仓、庸平先生都没有在那个可疑的时间段内进过厨房。或者说,没有任何痕迹表明他们进过厨房。
而即便他们通过某种手段避人耳目,悄悄潜入了厨房,又怎么能知道那个带了缺损的杯子会被分到泽子手里呢?我根本无法解释这一点。
不过对泽子而言,哪怕损伤很不显眼,她也不会给客人使用那样的杯子。她就是这种脾气。姑且不论深知她性格的我,以及与她同为主妇的你和千华子嫂嫂,我觉得男人们肯定没那么细心。
况且,只需一眼就看得出六只咖啡杯中有一个存在细小的破损吗?再者,凶手能够预测到这种偶然并提前准备砒霜吗?
我必须指出,以上两点都是不现实的。
但他们也不可能在事前就给那只咖啡杯弄出这种标记。因为他们不住在榆宅,无法随意接触到橱柜,更何况案发那天榆宅内还有那么多人。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可谓是难于登天。
换言之,警方也是因此才认为兵藤、佐仓、庸平先生三人都不具备最关键的作案机会,于是认定我是凶手。这下子,我和岸上不得不向警方屈服。
可另一方面,也确实有人往那只咖啡杯里投毒,并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放了毒巧克力的包装纸碎片,这都是不容否定的事实。
难道就没有方法能够解释这个矛盾吗?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经历苦战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请你在读完以后,把它当作是一个老人的胡说八道,一笑置之即可。
四十二年的岁月对人的改变堪称残酷,我听说当年的证人之一—现已年逾八旬的佐仓在几年前患上了脑梗死,正在自己家疗养。
时至今日,杀人罪的追诉时效已经过了,久和子老夫人、千华子嫂嫂、澄江女士甚至庸平先生都已不在人世,而我的时间却停在了四十二年前。
即使弄清真相,也无法改变过去。我对此已有所觉悟,并且更加坚定了探究真相的决心。
我的切入点是逆转自己的想法。
有人制订了周密的计划,企图诬陷我是犯人,将我从社会上抹去。但警方为什么找不出其他有能力杀害泽子的人呢?答案是有犯案之嫌的兵藤、佐仓、庸平先生全都无法预测到泽子会喝下那杯毒咖啡。这一点我之前也已经说过。
所以,如果我们以真凶想要“杀死泽子”为前提,这的确是最致命的问题。
然而,若我们改变思路,假设真凶所谋划的计划并非毒杀泽子,而是只要有人喝到毒咖啡即可的话,整件案子就变得不一样了。
你也许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不过请试着思考一下,假如凶手的目的是陷害我,那么被我“杀死”的人便不一定非得是泽子,只要是我有动机下手的人就行。
从这个角度上看,凶手的行动无疑是合理的。
除去平时不喝咖啡的久和子老夫人、千华子嫂嫂,以及年幼的芳雄,还剩下泽子、橙子你、兵藤、佐仓、庸平先生和我,共计六人。
要是泽子没有喝到毒咖啡,而是橙子你喝到了,又将是怎样的局面呢?
“杀死”你,对我而言还是有好处的。只要你不在了,等到久和子老夫人去世后,我和泽子便能继承更多遗产。
兵藤、佐仓、庸平先生也一样,无论他们中的哪位死去了,对我而言都是有利无害。他们好歹算是我的竞争对手,一旦他们中有人出事,第一个会受到怀疑的依然是我。
顺便一提,我当然也有可能被杀,但这并不是问题,因为我的上衣口袋里装着我“杀害”芳雄的铁证。榆家的新任户主拖着身为自己继承人的养子一起去死,尽管动机不明,却是正如真凶所愿。
不过凶手本人同样有可能拿到毒咖啡。若不知道被下了毒的杯子上有破损,便不能杜绝这种可能性。然而,即使知道又如何?一旦不碰杯中的咖啡,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是犯人。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去喝。
那么,凶手该如何规避中毒的风险?这是我头疼的第二个问题。
此时,对于推理小说的研究成果,就比过去的判例更有用了。
虚构居然能胜于现实,听起来简直像是笑话。可我有一种直觉,凶手肯定使用了某种诡计,而且那种诡计很可能更胜小说一筹。
要是我告诉你,解开这个难题的契机其实是我的“缺甜症”,你会吃惊不已吧?
其实世上没有哪种病叫“缺甜症”,它可以说是服刑者特有的戒断症状之一。
我在上文曾写到过,如今监狱中的饭菜与过去相比,质量已经有了显著的提升,每天的菜单皆由营养师认真管理。因此,从数字上看,其营养价值和卡路里都很充足。但你要是问我对那些饭菜是否满意,说实话,还挺一言难尽的。
菜单上基本都是日式菜肴,调味清淡,其中最大的问题是会让人对“甜味”产生渴望。
服刑期间极少有机会能吃到甜的东西。在新年、国定节日、运动会等特别的日子里,监狱会派发小豆沙包,平时则不提供任何点心或甜品。
诚然,我也明白这是正常的情况。可不论是嗜甜之人还是嗜辣之人,靠这点东西肯定都无法满足。“缺甜”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据说以前服刑者们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卖豆沙年糕汤的店。
我也不例外。每晚钻进被子后,强烈的空腹感便会袭来,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曾吃过的所有食物,尤其是带有浓重甜味的食物,甚至还包括它们的香气与口感。
想不到一个糙汉子居然还会被豆沙和奶油给魇住。“外面”有那么多甜食,但就我自身而言,让我魂牵梦萦的,既不是盛满了煮至软烂的小红豆的豆沙年糕汤,也不是涂着厚厚一层奶油的裱花大蛋糕。
我最怀念的其实是榆家引以为傲的自制拔丝红薯。红薯被炸得香脆可口,还裹满了黏稠的酱汁。那油炸的风味、糖浆的甜味以及黑芝麻的香味浑然一体,同时满足着舌头与胃。
尽管愿望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大得令人绝望,我在饥肠辘辘时执意追寻的,却仍是记忆中最后一次吃拔丝红薯时的景象。
案发之前,我偶然去了厨房,法官便狠狠地用这一点来逼问我。而那时澄江女士好像也准备做拔丝红薯,料理台上放着装有大量麦芽糖糖浆的广口玻璃瓶。
麦芽糖糖浆本来就很浓稠,分量又重,裹在筷子上也不会滴落下来。光凭这一点即可知道它的质地比看上去更加坚硬。事实上就算淋入热水,它都不会起变化,但只需搅拌就能轻易将它软化,因此也只能被用作甜味调料了,而这份时软时硬的落差也着实令人意外。
我很喜欢吃拔丝红薯,曾多次去厨房观赏澄江女士大展身手的样子。她总把麦芽糖糖浆倒入小锅里,加入水、酱油、砂糖,然后开火熬煮,其间不停搅拌,直至把糖浆熬成琥珀色。现在我只是写下这些就已垂涎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