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许并不爱泽子和芳雄,不过我也不恨他们。而橙子试图将泽子污蔑成杀人犯,引发我对亡妻的憎恶之情,从而得到我全部的爱。她的设想只让我觉得恶心。
泽子和芳雄是无辜的,就算是为了让他们的沉冤得以昭雪,我也不会原谅橙子。
不对,漂亮话还是就此打住吧。
我对橙子的愤恨已经沸腾翻涌。她让我饱尝痛苦,还毁了我。我以自身对她的憎恶之情为食粮,决心要将余生全都用于向她复仇。
只是我很清楚,案件的追诉时效已过,无法仰赖于国家权力。即使我恢复自由,要复仇也绝非易事。当然,复仇并不意味着杀死对方。
我在脑海中描绘了无数理想的复仇计划。我要让她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让她将一切公之于众,让她以死谢罪……但“美梦成真”的可能性并不太大,我不认为那个棘手的女人会老老实实认罪。
既然如此,我只能构思次优级的复仇方案了。
就算没有征得橙子本人的同意,我也要让全社会都知道她才是榆家毒杀案的凶手,恢复我自身的名誉,并且在不被人怀疑的情况下置她于死地。而这些该如何实现呢?
请你不要笑话我的想法。
思来想去,我最终认为果然还是要由我亲自设计一套汇聚了自身想法的方案,就像那些为众多推理小说添彩的高智商犯罪者一样。
你是我唯一的伙伴,但说真的,我根本没有考虑过要找你商量。
我绝不可能把还驻守在律师岗位上的你,卷入我个人的复仇计划之中。
不管怎样,我在服刑期间都没法行动。所以能做的只有韬光养晦,静候时机。
幸运的是,我有充足的时间精心构思方案。橙子是个推理小说“发烧友”,什么类型的作品都爱看,那么如果我要约她一起调查当年的毒杀案,她估计会飞奔过来。这正是我所聚焦的关键点。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脑中所描绘的复仇蓝图也在不久后涂上了鲜明的色彩,一路发展至成熟,已经无法更加完善。
之后就只剩下付诸行动。大概是我不停祈祷的样子感动了上苍,在人生的最后,当我即将放弃之时,奇迹出现了。我居然被假释了出来。
这背后固然有你的无私奉献与努力,同时我的健康状况也起到了促进作用。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得感谢上天的安排,包括我患上了绝症一事。
我怎么能不好好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呢?
于是,回到属于普通人的社会之后,我迅速地着手实施计划。
一切都是从我向她寄信开始的。
暂且先不要见面,而是通过通信来推进计划,是我取得成功的绝对条件。
倘若要用一句话来表述—信件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我之所以与橙子通信,目的不只是从她那里套出必要的情报,而是由于事后警方肯定也会登场,我得把我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切实地保留下来,好提供给他们。这在我的计划中同样承担着相当重要的作用。相爱的男女之间的通信则是最适合记录这些对话的载体。
该如何以最自然的形式在我们的对话中突显出橙子的所作所为呢?为此,我制定了周密的战略。
你已经明白其中的重点了吧?我要把一决胜负的战场拉到对手擅长的领域中去,即我要把她带进推理的世界,让她亲笔写下自己的思考与行动过程。这是激起她参与意愿的最佳方式。
当然,她未必会讲真话,或者说,她会在关键之处撒谎。即使如此,人类本就具有表达欲,只要说多了便自然会吐露真心话。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然而,以“想弄清四十二年前的真相”为借口开展头脑对局,我还需要准备一些煞有介事的推理展示给她看。
我挖空心思,拼命地做着课题。
那个使用麦芽糖糖浆作案的诡计,估计连你看了都会觉得好笑吧?不过它是我的辉煌成果之一。至于她驳倒我的“兵藤凶手论”,其实同样在我的算计之内。由此想来,我也变得相当恶劣了呢。
总之,我在十月十日寄出的第一封信,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被送到了橙子手里。
我不仅在信上写了毒杀案,还从与橙子的相遇开始,一直写到自己故意自首的理由,而作为代价,我只得甘心忍受长达四十多年的监狱生涯。
为了博得她的同情和欢心,同时为了让世人理解我的行动,我应该给出相应的合理说明。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去写这样一个爱情剧作般的纯爱故事,去表示一切都始于我和橙子的相爱。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她没准会无视我的信。换句话说,即是我的主动出击以石沉大海告终。但幸亏是我杞人忧天了。
我等了又等,终于在十月十六日那天收到了她于十五日寄出的回信。
看到那份厚厚的来信的瞬间,我便产生了一种计划能成功的预感。同时,信中的内容比我期待的更为浓厚、热情。
她说没想到我会写信给她,这让她十分高兴,又讲述了她至今为止饱尝的种种辛酸,再加上她如今年岁已老,丈夫、父母和手足全都去世了,她已活得像个隐士,但对我的爱恋之心却仍旧绵长不绝。
经历了这些岁月,她已经无法相信我的爱了,还承担着属于她的痛苦。而对于我这个世人公认的犯罪者,她仍愿意当我是榆家的户主,即刻迎接我回榆家。说实在的,这份心意已经超越了恩怨情仇,让我心生感动。
此外,她亦在信中写下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榆家女人们的受难史,仿佛是想要将心中的所有积怨都倾吐出来一般。
其中有些事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泽子、橙子和千华子嫂嫂作为名门女眷,都有着让人艳羡的身份,可是在当时那根深蒂固的旧式家族制度之下,她们的人权到底被蹂躏到了何种地步?这让我每每想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橙子杀死自己的亲生姐姐,还对无辜的侄儿下手,不过她若是因为这样的家庭环境才变得扭曲,那么或许还存在遭人同情的余地。
此外,尽管我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我也是让她们受苦的男性之一。只是对于伊一郎老先生而言,我本身就是用之即弃的道具罢了,因此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橙子和我在这一点上也许很像吧。我们都只是老先生的棋子,是他野心的牺牲品。
然而,要说我能否因此而原谅橙子,就完全是另一个议题了。所以我毫不犹疑地按现状继续推进着计划。
“兵藤凶手论”是我撒下的诱饵,她则把饵食照单全吃了下去,还洋洋自得地指出推理中的缺点,并予以反击,提出了你在信上看到过的“泽子自导自演”的假说。
橙子的策略是把罪名扣给死去的泽子,同时将我从绝境中拯救出来,这样一来便能从内到外得到全部的爱情。其实这套法子本该在四十二年前奏效,而今总算是可以昭告天下。
不过,光靠这些是无法满足她的。
治重哥,但我想你是不是发现了凶手是泽子姐,而且你也知道是自己将妻子逼到了这般境地?
她还越写越起劲,不停地指责我,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一心认为我是在包庇妻子泽子,大概是想由此来测试我对她的爱有多深。
但我没精力陪她玩这种拉锯般的试探游戏,既然对方来这招,我也只能把它好好利用起来。
得到橙子的回信之后,我便立刻着手进行下一步。
我在十月二十二日寄出了第二封信,它也顺利到了橙子手里。
那里面净是策略与欺瞒,连我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做法确实狡猾。你有一颗正直的心,正直得已经称得上憨直了。因此你在看到我的这番告白时,或许会皱起眉头吧……
我在第二封信中,主要写了两件事。
其一是彻底否定橙子主张的“泽子自导自演论”。
她指出是泽子把毒巧克力的包装纸碎片偷偷放进我的上衣口袋,从而陷害我。
其实我知道她这么说的目的。她就是希望我能向着她。不过我一定要让她明白,这种手段是行不通的。
为此,我必须把她的假说粉碎得体无完肤。实际上,我还藏着强而有力的后招。可以说,没有比它更为强势的“王牌”。
案发那天,我打算用手帕擦掉被芳雄打翻的果汁,翻遍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以上证词非谎言。我的证词对于泽子的名誉而言固然重要,而它非常幸运地对调查真相起到了关键作用。我因此才能确定泽子没有给我栽赃。
其二是我从正面进攻,竭力构思的另一种假说,即庸平先生、佐仓、澄江女士三人的“共犯论”。相关内容已无须赘言。
橙子曾在第一封回信中指责我,说我包庇了“凶手”泽子,因为泽子是我的妻子。
于是我用同样的话回敬了她,指出她也在包庇庸平先生,因为庸平先生是她的丈夫。其实这正是我的战术,这样一来,便能让她主动吐露藏在心中的重大秘密,也就是庸平先生的死并非意外或自杀,而是她通过巧妙的策略所完成的杀人行为。
从结论来说,这次作战大获成功,她备感焦虑,害怕失去我的爱,进而不得不坦白了杀夫的来龙去脉。
橙子的行为是否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杀人”并不重要,她有杀死庸平先生的企图,这一点已足够支撑我的推理,而且是最有力的证据。我已经暗暗确信自己会取胜了。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让剥夺了我的人生的罪人得到相应的报应。为了实现这点,我始终在一点点地准备着。
我大致掌握了橙子的反应之后,终于要迎来最后的对决了。
落款处写着十一月四日的那封信是我写给橙子的最后一封信,它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我这次计划中最核心的部分。
若我的预想没有偏差,你已经读过那封信了,因此我不准备详述信件内容,总之我用自己的最终推理给予了橙子致命一击。
当然,推理的细节之处可能有误,我也设想过她可能会对我发起猛烈的反击,但我很确信自己的推理大体上都料中了。任谁看了这些,都会明白这是蒙冤者对凶手的揭发信。
可是,我的目标不止这些。橙子是我最爱的女人,我给了她全部的信任,然而她却是使我陷入绝境的始作俑者。我还赤裸裸地强调了自己在了解到事实后大受打击、心生动摇、混乱不堪的样子,这亦是那封信中的重要因素。
哪怕我最后原谅了橙子,她所犯下的罪行也不会消失。假如有毫不知情的外人读到了这些信,那么肯定会认为,橙子不可能在被对手看穿真相后依然泰然自若。她必定会被内心的愧疚感所折磨,无法忍受其中的纠葛,最终选择自杀。
至此,大多数人都能理解上述事实,而这正是我的用意所在。
如你所知,我已经没剩多少日子可活了,所以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坚定的思想准备,打算和她一起去死。但为了顺利完成计划,不受求生欲的干扰,我想我只能借助于神明之手。
衰老不堪的杀人犯和独自活下来的寡妇在异处共同自杀,只留下了两人之间的往返书信—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丑闻了吧?我已经能预见之后的发展了。
我满怀自信地将计划往下推行。
要是你觉得我在说假话,那么,只要我说中了警方会对我们的“自杀”作出什么反应,后来又会有怎样的进展在等待着他们,你就能相信我了吧?
毕竟我们的警察极为优秀,却不会从固有观念中踏出去一步,连我都能揣测出他们之后的行动。而就算我的预言最终没有完全实现,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偏差。
虽然这话不该由我来讲,不过辖区内有假释中的杀人犯自杀了,此地的直管警察一定会吃不消。紧接着居然还出现了五封作为遗物而被留下来的信,尤其是在落款处注明了十一月四日的最后那一封,那在他们眼里无异于惊涛骇浪。
那五封信曝光了一桩极为不光彩的冤案,我这个世间罕有的“恶徒”实际上可能是最大的受害者。
诚然,我承认了自己没有犯过的罪,哪怕动机是为了避免死刑,也应当承担自首的责任。可搜查阵营却不能堂而皇之地把它作为自己的免罪金牌。
但我并不打算对不当审判发起抗议,反倒决心殉情,对他们而言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而既然我选择殉情,也就是自杀,那么只要让它和警方之间存在最低限度的必要关联即可。因为自杀本就不属于犯罪,也没必要公开遗书。这样一来,他们便不用担心在四十二年前那桩毒杀案中的失职行为被曝光在世人面前。
更令他们称心的是,橙子与我都没有法定的继承人,平日里亦不跟任何亲戚或熟人往来—这意味着,只要与为我做担保的你对话,就可以无视那些往返的信件了。
前提是你能接受的他们的做法……
其实警方之所以会估算错误,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小看了你的本领。
你能够有效地使用与生俱来的敏锐观察力,立足于凶器,即那把新菜刀包装盒的去向,来层层推理,看破我的死并非自杀,而是被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如果凶手是橙子,你是无法保持沉默的。你有着强大的行动力,估计会迅速和警方进行交涉,不用费多大工夫就能把他们驳倒。而之后也将如你所言,他们会在榆宅的垃圾桶里搜出无法动摇的证据。
这样一来,警方只能有所行动了。毕竟采取隐瞒策略却出纰漏的话,事态显然只会愈加恶化。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我写在那些信件中的假说最后基本上都会被追认为事实—杀死亲姐、杀死侄儿、杀死丈夫、杀死恋人的榆橙子是个稀世少有的毒妇。
而你在揭发橙子是杀害我的凶手的同时,成功地为我洗刷了四十二年前的冤屈。
对担任辩护人角色的律师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誉。尽管结果和我们当初的期望在形式上有所不同,可我们的夙愿终于实现了,我不由地感到喜悦,想必你也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从方才起就一直采取着一种故弄玄虚的行文方式,说一切都是我的计划。
而你现在也忍不住焦急之情了吧?想对我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是吗?
我明明已经毫不在乎地死在了橙子的刀下,却为什么能提前知道结果呢?而且又为什么要在这封信上自鸣得意地诉说着这些呢?
你觉得可疑也是在所难免的。
说真的,我必须向你道歉。
因为我不仅对橙子本人以及幕后的警察们布下了陷阱,还欺骗了你。明明你既是我的辩护律师,又是我的挚友啊。
你应该已经熟读我写给橙子的最后一封信了。信封上写有橙子的地址,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看到。我甚至没有把它寄出去。如果我告诉你它只是一封假回信,你会怎么想呢?
利用书信本来就是我的圈套之一,刚刚我也写过,它堪称是我此次计划的核心。
但我在这封信中展示的推理成果,也就是橙子和庸平先生共犯论已经是我的最终结论了,其中没有一丁点谎言和夸张。反倒可以说,正是由于我在信里指出了毋庸置疑的事实,所以才不能让橙子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