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憎恶”也是一种疯狂。在它的驱使下,人会丑恶到叫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为了替代我没有寄出去的那封信,我在同一天给她寄去了一封情书,内容之热烈让我都觉得反胃。
她说为了我杀死的庸平先生,我在信里表现出一副惊愕的样子,然后表达出对她的爱意,还进一步提出希望与她共度余生。
结果自然不在话下,橙子立马就奔向了我。
自杀现场留下的“最后一封信”其实被我调换过,我把真正的最后一封信,即你看到的那封,放入了原本装着“情书”的信封,意在留给警方,尤其是留给你。
欺瞒自己独一无二的挚友真的比我料想的更加痛苦。
但这不是游戏,而是我赌上性命的战斗,最后请你务必理解我。这是我如今唯一的祈愿。
然而在此之前,你头疼的肯定是我们为何要自杀吧?
此外,在我们自杀当天,对我来说是今天,我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打算把真相开诚布公地告诉你。
我设下陷阱,让橙子本人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以为我和她走到了一起。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我此次的企图,那么最合适的果然还是“伪装共同自杀”。
我的用意当然就在于让你和搜查阵营对这起自杀事件抱有疑问,使得我看起来像是被她杀死的一样。
为此,我首先要迎合她,扑向她的怀抱,反正一定要让她大意起来。等我寄出最后那封信后,我和她顺理成章地发展成了亲密关系。
跨越了四十二年的空白期,重燃爱火,谈起了一场“黄昏恋”。这份感情已经不再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而是像尚未燃尽的木炭那样呈赤红色,并静静地释放着热量。我们悄悄地相会,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虽然拜访过榆宅许多次,橙子却一次都没有来过我这里。她似乎对此心怀不满,但若有女性出入假释出狱的杀人犯的住所,或许会引起周围人士不必要的关心。我得慎之又慎。
橙子想看看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肯定要利用这一点。于是我以邀请她来我的住所为开端,实行起了我的作战计划。
她没有手机,要联络她得通过固定电话。
在“决战”的两天前,也就是周六那天,我们像平时一样向对方汇报了自己一天的生活,随后我对她说:“你下周一方便的话,要不要来我家?我发现一家可以叫外卖的鳗鱼店,菜品非常美味。”
我若无其事地等着她的回话,而结果正如我所料,她高兴地答道:“哎呀,你能邀我,我很开心。”
总算走到这一步了。她连说话声中都透着喜悦。
我在这时搬出“鳗鱼店”,当然也是基于周密的算计。她一直爱吃鳗鱼,所以不可能拒绝。盒装鳗鱼饭很适合充当上了年纪的情侣间的最后晚餐,而且我也很中意它消化时间长这一点。
“我很久没吃鳗鱼了,对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要是你方便的话,我们提前一天见面吧,就约在明天怎么样?”
她果然想尽早见到我,哪怕只能提前一会儿也好。
“这不行啊,那家鳗鱼店周日休息哦。”
我换上一副哄孩子的口气,事实上这番对话亦在我的料想之中。毕竟“在周一行动”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计划得以实现的绝对条件之一。
因为榆宅的家政服务员每周一上门打扫,而尸体在死后一周左右被发现是最合我意的。再加上垃圾回收日的安排,总之周一具备最佳行动条件。
周日,我在市内的一家大卖场买了处理鱼类与肉类的菜刀。
我之所以在多种刀具中选择了它,理由之一是它比剃刀更锋利,但当然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橙子很熟悉这种菜刀。而且在我的计划中,自杀前一天购买菜刀的收银条和菜刀的塑料包装盒都是不可或缺的,说起来这些理由或许才更重要。
我会在厨房的抽屉里放一本便条本,把收银条夹在里面,让它显得十分刻意。同时我还得让警方无论怎么搜我的住所都找不到菜刀的包装盒。而你是不会看漏这些信号的。我设下的圈套要取得成功还得靠担任侦探角色的你。
我同样明白你想说什么。
你应该很纳闷,为什么我如此执着于被橙子所杀?如果我也想死,光是伪装成自杀不就够了吗?
确实,我不得不承认“告发她实际犯下的罪行”和“把捏造出来的罪行往她头上扣”,这两者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
要是有人说就算是为了告发,捏造罪行依然不可饶恕,我也无法反驳。
可请你思考一下,我认为橙子是四十二年前的毒杀案的凶手,哪怕这个推理命中了真相,我也没有任何证据。只要橙子本人否认,便不可能有人认同我的说法。
于是,将计就计才是最好的办法。
榆家的女户主杀死了假释出狱的姐夫,自己也紧随其后自杀身亡,却伪装成两人共同自杀—倘若我将它打造成如此惹人注目的事件,那么世人就会认为这是一件重大丑闻而予以关注。
由此,我与她之间的往返书信必然会被公开。在信笺中,我们展开了推理竞赛,而结果也显示我识破了她的伪装,并且对她进行了谴责。
人们会对四十二年前的真相更为震惊。纷纷惊叹于原来毒杀泽子和芳雄的真凶是橙子。况且她还杀了共犯的丈夫封口,最后在自杀之际甚至拖着我一起“上路”。
上述事实强有力地诉说着她是真正的杀人犯。世人则更容易接受这一点。
说真的,还有其他的作战方式能够更鲜明地展示出橙子才是凶手,以及我是不幸的无辜受害者吗?
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有工夫举棋不定。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得“被橙子杀死”。
为此,我必须杀了她,同时让她看起来像是自杀。
想要取得成功,除了备好菜刀,还得用上安眠药。那是她的常备药物,我在动手的三天前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些。我要将它们充分地利用起来。
她虽然胆子很大,但意外有着神经质的一面,好像从以前开始就患有失眠症,会让医生定期开安眠药吃。
“其实我最近睡得不太好,安眠药很有效吗?”
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这个话题,而她立刻便给出了反应:“要不试试我在吃的药吧?这是我今早刚拿到的,效果特别好呢。”
她从茶柜的抽屉里取出装药的袋子,给了我七天份的安眠药。
到这一步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不过在动手当天,我该如何在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让她吃下安眠药呢?这正是下一个课题,而我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橙子嗜甜,尤其是又甜又腻的日式点心。她在饭后一定要来上一些甜食。于是我准备亲手为她做抹茶羊羹,并弄成正好能一口吃进嘴里的大小。
虽然号称是我“亲手做的”,制作方法却很简单,只需把市面上卖的普通羊羹切碎切细,再往其中加入砂糖、抹茶粉、水,煮至溶化,最后灌入小型模具即可。当然,中途我也将磨成粉的安眠药混进去一起熬煮。抹茶特有的浓郁口味和香气能消除药物那股特殊的苦味和异味。
就算吃起来味道有些奇怪,这好歹是恋人为自己做的甜点,总不可能当面吐出来吧。这点事我还是猜得到的。
这道抹茶羊羹的制作过程就如上文所述,我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做得很完美。
万事俱备,只等动手。不过突发事件总是在所能免,只有亲眼看到她如约出现,我才松了一口气,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橙子当然掩盖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尽管她做着与年龄相符的稳重打扮,也依然散发出一种性感,仿佛令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这种感觉。
我说的不仅是容貌。世界上比她更美艳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但果然只有她是特别的。
她仿佛把时代和年龄都扔在一边,只是以超然的姿态站在那里。
我不得不又一次承认,自己曾被她深深吸引。
我的住所很小,但还是带着她大致参观了一下,随后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闲聊,聊着聊着,盒装鳗鱼饭和鳗鱼肝汤的外卖便送到了。不用说,橙子摆出了一副贤妻的样子,高高兴兴地忙里忙外。
让送外卖的店员看到我们两人相处的模样,无疑也在我的计划之内,不过点鳗鱼饭外卖其实还有另一层用意。
死者胃中有无可消化的东西,且消化程度如何会影响到警方对死亡时间的推断。我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准备对自己的死亡时间和日期做一些伪装工作。
其实这并不难。我和橙子两人一起上桌用餐,我首先拿出啤酒来干上一杯,接着慢悠悠地吃鳗鱼饭。吃到一半左右时,我缓缓放下筷子,开口说道:“嗯—不知怎么,完全吃不下去。”
“哎呀,你怎么了?”
橙子爱吃鳗鱼,这时已经吃掉了快一半的分量。她惊讶地看着我,而我的重点就在于表现出随意的态度,“可能是午饭吃多了,过一会儿才会有食欲吧?所以我晚些时候再把剩下的吃了。”
说完,我便把盒装的鳗鱼饭推到一边。
“也行……”
橙子停下手里的筷子,看样子很担心我。
我温柔地微笑着劝她:“没关系,你吃吧,毕竟这鳗鱼饭就是为你才点的呢。”
其实热烫的鳗鱼饭非常美味,但眼下我不能再吃了。
我一定要把剩下的鳗鱼饭留到第二天吃,而且将这一环节安排在我死前一到两小时。这样一来,被解剖时,我胃中就会留下没消化完的鳗鱼饭和腌菜,从而混淆视听。橙子却毫不知情,应该吃得很香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鳗鱼饭真好吃呀。”
她继续吃了起来。
晚上八点半后,她心满意足地回了家。当然,她会乘坐出租车,估计九点前就能抵达榆宅。
我跟在她的后边,目标就是在十点时赶到榆宅。
我之所以把计划时间定在十点,无疑是想趁着夜深避人耳目。即使如此,也还是有被人看到的可能性。于是我在距离住所大约五百米的大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到距离榆宅还有相当路程的地方下了车,以防暴露身份。
橙子给了我榆宅的备用钥匙,像是在暗示我可以随时去给她制造惊喜似的。不过就算是她,估计也想象不到自己的爱恋之心会反过来害了自己。
我悄悄打开大门,进入宅子。这个点睡觉还早了些,她正在内客厅兼接待室看书。
“哎呀,你怎么过来了?”
见我突然造访,她难掩困惑地发问。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
我拼命装出陷入热恋的样子,接着说道:“而且我刚才有些迷糊,完全忘了给你吃我亲手做的甜点。虽然时间有点晚,我们能一起吃吗?”
我从肩挎包里取出两只贴了彩色手工纸的小盒子。某家日式点心老铺在百货公司设了柜台,我去那里买下了它们,里头原本装着五彩缤纷的“落雁”点心。
红色的盒子是给橙子的,蓝色的盒子是留给我自己的,两只盒子里都放着四块切成一口大小的特制羊羹,还附有小竹签。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无须解释你也明白,只有她那份里掺了安眠药,我的那份则没有。
“这真的是你做的!”
也难怪橙子会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前阵子在报纸上看到了做法,心想你应该会高兴,便试着做了,没想到还挺顺利的。”
我用饱含爱意的眼神望向她。
“我这就去泡茶,你稍等一下哦。”
橙子迅速向厨房走去。
她那微微摇晃的背影仿佛在娇嗔:“说什么忘了把亲手做的甜点端上来呢,你这个借口也太容易被识破了。不就是想见我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不过我并没有做梦的时间,我当时满脑子都在估算死亡的推定时间。
为了使警方认为橙子是在我死亡之后才去世的,那么当橙子被解剖时,就必须处于几乎空腹状态。
像鳗鱼这种脂肪含量高的食物一般得花上四五个小时去消化吧?橙子是在下午六点多吃完盒装鳗鱼饭和鳗鱼肝汤的,现在应该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不过不能忘记她接下来还会吃混有安眠药的抹茶羊羹。它们起码得到深夜一点以后才能完全进入肠道,而且若要确保消化完毕,还需再多等两个小时。
也就是说,我要等到那个时候再下手杀死橙子。不论我的意愿如何,我都需要扮演一个打算在这里过夜的恋人。
尽管如此,我也不能抱怨,毕竟特制抹茶羊羹的效果超出了我的期待。
“嗯,真可口。”
加了大量砂糖和抹茶的羊羹味道非常浓郁,吃得我连舌头都阵阵发麻,但橙子可能是顾虑到我的心情,很快就把四块羊羹都吃完了。
“不,抹茶粉好像加多了,有些泛苦。其实我想做得甜一些。”
我当然也强忍着把羊羹吞了下去。
其间我都提心吊胆的,担心她会不会发现我的计谋,结果似乎是白操心了。
她刚开始还如同少女般兴奋,然后渐渐开始口齿不清,不知不觉倒在接待室的桌上,香香甜甜地睡着了,就像个泥娃娃一样。我尝试着拍了拍她的面颊,她却没有任何苏醒的兆头。
至此,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我只需尽快行动。
我戴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手套,去往榆家的石板浴场,在澡桶里灌满热水。
我之前已经来过榆宅好几次,这并不是秘密。因此即使在榆宅内检测出我的指纹也无须担心,只不过我在随后的行动中还是谨慎为妙。
橙子身材娇小,但把她搬去浴场也绝非易事。最后,我总算将她横放在浴场的地面上,而我自己也喘不上气了。
剩下的就是从厨房取出她爱用的菜刀并脱掉我自己的衣服。如此一来,杀死她的准备工作便做完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过我必须先办妥另一项重要环节。
我知道橙子把我寄给她的三封信收在一只小型文件盒里,于是我从第三封信的信封中取出信笺部分,再将标着相同日期的“替身信”放入其中,如此便完成了一个简单的误导诡计。
再者,我得收拾好橙子用来冲泡煎茶的小茶壶和茶碗,把装抹茶羊羹的小盒子放回自己的包里,拿出从大卖场购入的菜刀的塑料包装盒和印有那家大卖场名称的购物拎袋,将它们扔进垃圾桶。
当然,我已经提前调查过,榆宅所在的区域会在每周一和周四回收生鲜垃圾,其他垃圾的回收日则定在每周二。
我的手腕是被一把菜刀切开的,而它的包装盒以及拎袋都在榆宅的垃圾箱内。这是最明确的证据,能证明橙子将我的死伪装成了自杀。
午夜三点时,我终于动手了。
橙子喜欢下厨,把菜刀保养得很好,手感和锋利度都毫无问题,不过我计划将她的死打造成一副“弱女子自杀”的样子,所以不能疏忽细节,必须留下一些看似因为迟疑而产生的伤痕。
血液汩汩涌出时,橙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却抬着头,用惊愕的眼神看向赤裸的我。此时,她又会想着什么呢?
要是这个时候出去,碰上巡警盘查就麻烦了。橙子的个性很认真,肯定会好好锁上大门,把电器的插头全都拔掉,所以我学着她的样子处理完这一切,一直在榆宅待到凌晨五点才离开。
今天,我该做的就是整顿好自己的着装,把昨天剩下的鳗鱼饭充作晚餐吃完,喝一点啤酒,服用从橙子那里得到的安眠药,最后尽量不出岔子,扮演好一个被杀死的角色。
下周一榆家的家政服务员应该会发现我和橙子的遗体。届时,根据解剖所推测出的死亡时间就会有相当大的弹性了。
以上就是我的自白。也是你的挚友—榆治重的真面目。
说实话,我现在的感受与所谓的“成就感”相去甚远,只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
爱与恨之间仅仅隔着一层纸,后悔与满足之间亦然。它们不过是感情的正反两面,还会时不时相互转化。
因为爱我而杀死泽子与芳雄的橙子是,因为憎恨橙子而杀了她的我也是,我们俩非常相似吧?
我都已经恨她恨到这份上了。可从监狱里出来并再一次拥抱了她的我,或许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仍对她怀有眷恋。
但总之,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请你尽管轻视我、嘲笑我,然后怜悯我吧。
如果你还能不时想起自己有一个如此愚蠢的朋友,那将是我最大的快乐。
第9章 追记
福水市的主干道上建了一排以Q县县政府、福水市市政府为主的政府机关办公场所,沿街还有一栋九层高的写字楼,岸上义之法律事务所就设在八楼。
那是一栋建龄将近三十年的老式建筑,租户全是稳健的中小型企业或者个体经营事务所,有着时下难得一见的沉静氛围,反倒让人心生好感。从该处到法院或检察院都只需步行几分钟,对律师事务所而言,地理位置绝佳。
榆治重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东伊野原警署刑事案件科的槙村科长再次与岸上律师碰面,地点就在岸上义之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里。
在上一次对决中,槙村以完败收场,然而却并未受到令人畏惧的打击。毕竟榆橙子的恶行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东伊野原警署起初的形象损失,反而由此被抑制在了最低的程度,而且后续的迅速处理还让身为刑事案件科科长的槙村得到了比原先更高的评价,不过此刻与岸上对峙的他却丝毫不见开朗。
他从刚才起就没有动静,只是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知道您早晚会来找我。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岸上缓缓地开了口。
这位老练的律师语气依然平静,但眼中却流露出难掩的忧虑。
“岸上律师,您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吧?”
槙村瞪着眼前的男人。
由于榆橙子犯下的伪装共同自杀案在最初被警方认为是普通的自杀,所以没有受到强制调查。为此,橙子与治重之间的五封信也在当时即交由身为治重假释担保人的岸上律师保管。之后,他又主动将它们提交给了警方,可这时却出了问题。
这些书信归根到底都是私人信件,即使两位当事人已死,他们的名誉也该得到最基本的保障,所以警方原本并不打算公开。而岸上正是以此为由,在将信件交给警方前,用墨汁把其中一部分内容彻底涂黑了。
涂掉的部分是治重在落款处标注了平成二十年十一月四日的那封信中,从“满腔的冲动驱使我写下了上述种种,不过也到了搁笔的时候”至“所以我又怎么能断言何为正确、何为绝对”之间的部分。
毕竟警方原本没有把它当作刑事案件对待,如今也无法追究岸上律师毁灭证据的罪责。这位“老奸巨猾”的律师一定是早就洞悉了这一点才会这么做的。作为一名警察,槙村可谓是怒从心头起。
但被涂掉的部分也不过是治重在知道真相之后,因过度亢奋而写下的胡言乱语,很难说是对橙子的人身威胁,更没法将其归为犯罪预告。然而,岸上是他生前的辩护律师,不可能看漏这一点。岸上本人也是这么主张的。
“正如律师您所知,我们一开始认定他们二位只是共同自杀而已。因此在看到那些可疑的信件时,才会觉得怎么又多了些麻烦的东西,并且擅自决定无视它们。现在想来,这种官僚作风反而坏了事。我们没能发现那些信里—尤其是治重先生的最后一封信里存在重大问题。”
槙村的声音中带着苦涩,在安静的接待室里扩散开来。
“然而,岸上律师您这般人物不可能对此没有察觉。您产生了危机感,觉得这下糟糕了,就把信件的一部分内容做了涂黑处理,声称是为了保护死者的名誉。但实际上是苦肉计,旨在掩盖治重先生犯下的致命错误。
“之后,您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申请与我面谈,提出了‘榆橙子伪造了共同自杀’的观点。当时的我简直像个笨蛋,完全着了您的道,协助您将橙子女士塑造成了杀害治重先生的犯人。
“不过,如今我也搞清楚了,您想要隐藏的并非死者在生前乱说的话,而是‘橙子女士死于治重先生之手’的确凿事实,以及相关证据。
“他在最后的那封信里有一句多余的话。要是没有那句话,他便能编织出一场完美犯罪了,不是吗?”
槙村说个没完,岸上却不发一言。
槙村用力摇了摇头,随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我们都笃信治重先生最后寄出的信是在落款处标注了十一月四日的那封,实际上它是在十一月四日之后才写下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证据就是那封信里明确写有在平成二十年十一月四日以后才发生的事。没错,就是这么一段文字:
尽管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四十二年真的很漫长。
世界飞速地变化着。如今已经是美籍非裔的贝拉克·奥巴马也能当上美国总统的时代了。
此外,冷战也结束了,美国富豪会乘坐俄罗斯的宇宙飞船享受太空之旅,普通人通过手机就能与身在地球另一端的家人朋友对话。这在当时可是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而今却都成了现实。
“贝拉克·奥巴马在平成二十年十一月四日当选第四十四任美利坚合众国总统,这一点本身没有问题。
“不过,那是美国的十一月四日,而且当天还在进行选举投票。直到十一月十九日,投票被统计完毕时,奥巴马的胜利才得以确定。
“即使不看统计完毕的时间点,东京和华盛顿本有十四个小时的时差,日本时间进入十一月四日时,美国还没开始投票。除非治重先生有预知能力,否则是不可能提前知道结果的。
“在日本,只要投票速度够快,当天就能确定选举结果,而国土面积辽阔的美国则不同。难道是因为经历了漫长的服刑岁月,治重先生在时间观念上模糊了吗?
“话说回来,既然那封信被装在信封里,信封上的邮戳日期又与落款处一致,所以治重先生寄给橙子女士的其实是另一封信吧。为了骗过我们警方以及岸上律师,治重先生很可能是在橙子女士死后替换了信笺。
“好了,治重先生为什么要做出这些行为呢?不用多解释了吧。我认为,他坐了很多年牢,其间反复推理,最后确信橙子女士正是自己憎恨的敌人,于是最大程度地利用了‘书信’这一形式,完成了自己的复仇。
“治重先生在信中表达了杀死对方也不足以解恨的想法。心爱的人居然把话说到这份上,即使后来他又原谅了自己,一个女人仍是无法淡然面对这一切的。任何人都会这么认为。而治重先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故意写下那些过激的语句。即是说‘精神上被逼到了极限的橙子女士杀死了治重先生’只是治重先生营造的假象,而事实则是他杀死了橙子女士。”
“那么,您对橙子女士是四十二年前那桩毒杀案的主谋一事并不怀疑?”
岸上插话说道。
“是的。”槙村果断地答道,“她本人已经在信中承认自己杀害了丈夫大贺庸平,虽然她的理由是对优柔寡断的丈夫感到愤怒、对无果的婚姻生活心生绝望,但就杀夫的动机而言,这是无法使人信服的。治重先生虽未提到这一点,不过要是这么讨厌自己的丈夫,只需离婚就行了。
“所以事实想必就像治重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她把丈夫当成实现自己野心的道具,等用完后便杀人灭口。这样才说得通。”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橙子女士无疑擅长设计圈套,甚至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不愧是推理小说‘发烧友’。唉,即便如此,怎奈‘被害人其实是犯人、把他杀伪装成自杀’这种想法实在是有违常理。
“事实上,她在四十二年前所做的尝试完全失败了。在她提出凶手是泽子女士的说法之前,治重先生就已经自首。因为他自始至终就知道泽子女士不可能作案。”
“嗯,大概吧。”
岸上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但治重先生为人也非常有骨气。仅仅留下那些书信,暴露橙子女士的阴谋并不能让他感到满足吧?他故意借用了敌人的点子,把他杀伪装成自杀。让自己看上去像是被橙子女士所杀似的,却反过来杀了她。我只能说这是一出完美的复仇剧。
“当然,我们无法确认或否认他布下的伪装工作有着这样的用意。可他之所以下手杀死橙子女士,其中居于首位的理由,还是他需要让警方与世人认同他的推理。而最有效的方法即是制造出‘治重被橙子所杀’这一表象。”
闻言,岸上的目光不知不觉飘向了远方,与不停感慨的槙村形成鲜明的对比。
槙村默默地催促岸上表态,对方终于开口:“没错,如果橙子女士在杀死治重以后,却将其伪装成自杀,那么的确会被当作‘橙子凶手论’的最大证据。
“但是您可能说错了一点。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绝不相信像治重这样的人,能够在没有任何烦闷和矛盾的状态下杀死橙子女士,甚至还嫁祸给她。他没有这么恬不知耻。
“您方才提到,治重的信里有一句‘多余’的话……虽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见,但它真的是治重因为疏忽而犯下的错误吗?”
“您的意思是,那是治重先生故意加上的?”
槙村有些纳闷,岸上却露出了悲伤的笑容。
“是的。他故意漏出破绽,为警方与我留下了识破真相的提示。总之,我不由地认为那句话透露着他的良知。”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在这四十二年间真的是一心同体的伙伴。他有多了解我,我就有多懂他。在他留下那封信的时候,基本就已经预测到我在读过之后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了。
“总之,您有权对我的所作所为做出任何评价。不管您要如何指责我,我都甘愿承受。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岸上的口吻非常坚定。
“我又彻底输给您了。”
槙村终于开口。
“您不打算揭发治重才是这桩假自杀案的凶手吗?”
岸上看向槙村,眼神犀利。
槙村也重新直视着眼前这位律师,答道:“本案已经以嫌疑人死亡结案了。加害人也好,被害人也好,都已不在人世,事到如今也没有重查一次的必要。”
“原来如此……”
“而且,即使治重先生是杀死橙子女士的凶手,但他在作案之前已经过量地偿还了他的罪孽,不是吗?”
槙村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毕竟,治重的罪行同时也是警方的罪行。
最终,岸上这位已届老龄的律师无声地向槙村行了一礼,而槙村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