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槙村的指摘,岸上干脆地摇头否定道:“我不这么认为。如果爱情才是第一位的,那么他们不必急着寻死。毕竟治重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不妨一直活下去,直到自然死亡,而橙子女士等治重过世之后再结束生命也不迟。更何况,恋人为情自杀时,通常会死在一起吧?榆宅的浴室也宽敞,足够同时容纳他们两人。”
面对条理如此清晰的反驳,槙村一下子想不出该如何回话,只是下意识提高了音量:“那么,岸上律师您觉得他们为什么会自杀呢?正如您所说的,假定他们二位的动机并非殉情,我们先不论被治重先生指为凶手的橙子女士,治重先生本人为何要自杀?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才非要陪橙子女士一起死?”
“其实啊……”岸上仿佛等着槙村提起这个话题一般,直接给出了回答,“我今天登门拜访,正是因为有些事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们的死应该不是自杀这么简单,但我总觉得警方好像没有丝毫怀疑。照这样下去,四十二年前那桩毒杀案的真相,甚至这次自杀案的真相,都会被不清不楚地埋葬起来。因此,我今天才来找身为刑事案件科科长的您面议。”
“原来如此,请问您觉得哪里可疑?”
面对槙村真诚的眼神,这位年迈律师的表情似乎绷紧起来。
“就我而言,实在很难接受治重死于自杀的说法。他确实得了肺癌,也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和余下的寿命。即使如此,他对生活依然充满了渴望,从没有说过丧气话。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更不可能的是,他居然没有对我提过一句,没有给我留下一封信件就死去了。
“关于这一点,您或许会认为是我太自负了,被告人其实未必信赖自己的辩护人。但我和治重的交情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尤其是从他入狱开始,我们是真的齐心协力、共同战斗才取得了实绩。现在好不容易才接触到了当年那桩毒杀案的真相,他怎么可能默不作声地赴死?唯有这一点我有绝对的自信。因为他从不瞒我任何事情。”
说到这里,岸上顿住了,然而声音中透着无法隐藏的苦涩。他也许是想表达,自己不仅是治重的辩护律师,更是他一生的挚友。
“也就是说,律师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治重先生和橙子女士是恋爱关系吗?”
听到如此惊人的发言,槙村的说话声不知不觉激昂了起来,对方则用力点了点头,“当然知道。要是不了解被告人的一切,可没法担任辩护律师。”
“这样的话,治重先生当年选择自首的原因除了用苦肉计躲过死刑,还包括保护情人橙子女士,让她不被卷入丑闻中吗?”
“我不会做这种事,不过治重有可能是这么打算的。”
“但至少您在那时候已经知道橙子女士具备杀害泽子女士和芳雄君的动机了吧?”
“嗯,是的。”
“您就没想过凶手说不定正是橙子女士?”
“如您所说,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确实太大意了。老实说,我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岸上脸上浮现出痛恨的神色,足见他为人一定很诚实。
“那桩案子的凶手明显想要陷害治重,故意把不可撼动的证据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里。橙子女士爱着治重,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这就是我忽略的原因。我先入为主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治重先生也这么想?”
“应该吧,所以真相对他来说简直像是晴天霹雳。如果我们早一点发现凶手,也许就能迎来完全不同的局面了。太让人遗憾了。”
“换句话说,假如你们在四十二年前就得出了橙子女士才是凶手的结论,那么治重先生是不会原谅她的,是吗?”
“不会。”
岸上答得毫不迟疑,槙村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至今仍无法原谅橙子的并不是真心爱着她的治重,而是将治重视为挚友、对他情深义重的岸上律师吧?
况且岸上是治重的辩护律师。旨在守护被告人的辩护律师痛斥凶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理所当然的,其心境与选择跟真凶一起自杀的治重自然不同。
无论警方意向如何,岸上肯定想把那些书信公开。于是槙村调整了对话思路。
实际上,警方内部也有人和媒体混得很熟,那些书信肯定瞒不了一世。但槙村总归觉得很是犹豫,毕竟他是刑事案件科科长,一旦同僚被追责,他便需要一人扛下所有责任。
“若真是如此,治重先生怎么就原谅了橙子女士呢?我再问您一次,他们二位究竟是为什么而死的?律师您是怎样看的?”
槙村重复了相同的问题,岸上闻言,便再次从正面凝视着对方,答道:“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有些事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槙村觉得岸上的眼神越发敏锐了起来。他不禁咽了咽口水,然而对方接下来的发言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说到底……这真的是共同自杀吗?”
治重生前的辩护律师向东伊野原警署的刑事案件科科长发问。
“当我面对治重的遗体时,就觉得不对劲。原因有好几点,但其中一点就在于他左手手腕的切口实在太过平整。”
岸上淡淡地说道。
“人在自杀时,常常会因犹豫而留下多余的伤痕,可是治重身上完全没有这些,应该是使足了劲一口气往手腕上切下去的,就像厨师一刀剁下鱼头那样干脆利落,切口又大。如果他练过武术倒还另说,不过普通人要做到这份上,首先必须拥有不寻常的胆量。
“另一项可疑之处是他没有选择自己心爱的剃刀,而是用了一把全新的菜刀。”
说到这里,岸上叹了口气,声音中洋溢着坚定的自信心。
这段对话再次在脑海中浮现,槙村今天已经为此深深叹息好几回了。
“说到底……这真的是共同自杀吗?”
这场辩论赛在岸上说出这句话时打响,并以槙村难以招架而告终。
但他当然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服输。若是法律问题倒也罢了,在刑侦方面,他绝不能由着完全是外行人的律师说出这种话。
他回想起了接下来的争论。
“别开玩笑了,若不是共同自杀,那还能是什么?”
槙村当场气得脸色都变了。
“是杀人案。橙子女士杀了治重。”
岸上没有显露出一丝动摇。
他有什么理由这么胡扯?
槙村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之情,但岸上所提出的异样之处仍然让他有些退缩。毕竟他也隐隐觉得蹊跷,却硬是抑制住了心头的疑惑。
事到如今,槙村才回想起治重的遗容惨白如纸,宁静得仿佛蜡像一般,且透出一种知性的气质,与那把光滑的廉价菜刀很不相称。
“治重不会处理鱼肉,也不是乱挥小刀的帮派分子,再加上他在监狱里过了大半辈子,那里除了负责厨房工作的犯人,谁都没机会接触菜刀。
“他现在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独自生活,做饭用的是一把在超市买来的三德菜刀。那种专门处理鱼类和肉类的菜刀绝不可能是他手边的常用刀具。
“而且撇开生活习惯不谈,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如果要在浴缸里割腕,也会选择剃刀而非菜刀。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男人每天都要刮胡子,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上学时要削铅笔,打小就对剃刀相当熟悉。
“还有,服刑的犯人在刮胡子时没法自由选择剃刀,他在监狱里从不使用狱方出借的T字形剃须刀,而是自费购置了电动剃须刀。也正因此,他对打磨得锋利的剃刀非常执着,离开监狱后便买了高级的德国产品。
“这样的他,在下定决心实施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自杀行为时,为何非要挑一把用不惯的菜刀呢?所以我只能认为他并没有亲手割腕的意图。”
岸上说得非常流畅,就像奔涌的江水,不见任何迟滞。
“那么,我来谈谈我的看法吧,”趁着对手吸气的片刻,槙村见缝插针地提出了异议,“因为菜刀和剃刀的手感不同。菜刀的功能是下厨做菜,本身就能切肉。一旦横下了心求死,不管多么熟悉其他刀具,也会选择最合适的。”
其实岸上的意见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只要问题和刀具有关,槙村便不能无条件地表示赞同。
“嗯,从这个角度来看倒是说得通。”
岸上居然干脆地对他的指摘表示赞同,于是他自信地说了下去:“第一,如果他们二位不是共同自杀,而是橙子女士杀死了治重先生,那么她是如何把治重先生搬进浴室的呢?就算用安眠药让对方彻底昏睡,一个女人要搬动这么一个大男人可不容易。”
接着,槙村打算进一步指出问题,但岸上却沉稳地点了点头,仿佛具有十足的自信般反驳道:“通常来说确实如此,但我觉得并非无计可施。橙子女士估计把安眠药混在了食物中,然后趁着治重因药物生效而意识蒙眬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将他带到浴室里。治重的确是个高个子,不过他生病了,整个人都很消瘦,就算是身材娇小的橙子女士,应该也能架着他走进浴室。
“那只浴缸的底部低于地面,而且和传统的木制浴缸不同,它的边沿也不高,所以跨进按说不难。一旦解决了搬运问题,一切就尽在橙子女士掌握了。接着,她只需立刻取出菜刀即可。”
听罢这番推理,槙村心想岸上说的或许不错,但这毕竟只是假设,驳倒他也没什么实质意义。只是关于菜刀的问题,还是该趁现在说清楚才好。
“对了,搜查队伍在治重先生的住所找到了他购买菜刀时的收银条,上面的日期是几天前。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充分证明他主动买了那把刀。”
面对槙村的追击,岸上却一派悠然,没有丁点慌乱的样子,“这个嘛,就算治重的住处有那张收银条,也不代表购买者只能是治重啊。”
“您的意思是,那把菜刀其实是橙子女士买的,但她把治重先生伪装成购买者吗?”
“这也不是不可能吧?”
岸上微微笑了。
即使对手是刑侦专家中的专家,岸上亦明确地表现出了自己丝毫不打算让步。
“我去开出那张收银条的大卖场确认过了。很遗憾,那里并未装配安保摄像头。问题在于,我亲眼见到它被夹在厨房抽屉里的便条本中。要是治重有保留收银条的习惯,那么所有的收银条都会被收纳在一起吧?然而别说那本便条本了,警方在其他抽屉和柜子中都没找见一张收银条。说真的,这种刻意的证据也是我觉得整起事件不对劲的原因之一。”
“这……”
槙村受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击,一时语塞。岸上却趁势发动了猛烈的追击:“更让我在意的是,我完全看不出是治重本人把菜刀从包装盒里拿出来的。”
“此话怎讲?”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没法确定它是由治重亲手从包装盒里拿出来的。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但别人怎么知道这菜刀到底是不是他亲自取出的?”
槙村提出疑问,然而这下似乎正掉入了“敌手”岸上的“陷阱”,只见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答道:“这很容易弄清。为了调查详情,我也去那家大卖场买了同款菜刀,结果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家用的菜刀和职业厨师使用的高级品不同,它们都是量产的便宜货,而且也不像过去那样夸张地装在木盒子里,而是采用了塑料的包装盒。换言之,隔着包装盒就能看见整把刀子。
“按照《刀具管制条例》规定,禁止公民携带刀刃长度超过六厘米的刀具。与此同时,未成年人和抢劫犯却能在大卖场或超市轻易买到菜刀。我由衷地感到我们的法律制定得何等莫名其妙。
“抱歉,扯远了。其实我在意的是那个塑料包装盒的去向。因为我和东伊野原警署的各位一起在治重的住所检查了垃圾桶,结果专扔塑料垃圾的桶子也好,生鲜垃圾和其他类别垃圾的收纳处也罢,哪里都没有找到菜刀的包装盒。
“如您所知,治重居住的那片区域每周二和周五回收生鲜垃圾,塑料和可再生垃圾则是在周三回收。自杀案发生在周一,那把菜刀的收银条日期是周日。假如治重真的自己动手取出了菜刀,没有留下空盒就很奇怪了。
“再加上他性格认真,把垃圾分类工作做得井井有条,而身为独居男性,日常垃圾也很少,因此要是垃圾桶里扔有菜刀的包装盒,我们是绝不会看漏的。
“但也有人会认为治重没有扔掉包装盒,而是把它收起来了吧?虽然这和他接下来就要去自杀这一点相互矛盾,但一旦上了年纪,人就会爱惜东西,因此理论上倒也说得通。只是我和警官们当时在到处找遗书,结果不仅没发现装菜刀的塑料包装盒,就连那家大卖场的拎袋都没见着。
“要是由此再往下推测,那把菜刀甚至未必是在治重的住所被拿出来的。那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岸上停住了口,他不愧是治重的盟友,做事滴水不漏。不管槙村是否愿意,对方都已经让他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了。
槙村出于刑警的本能,认为他的部下们错在从一开始就把这两人的死亡当作共同自杀处理,懈怠了常规搜查,但他自己似乎也过于小看了这位老辣的律师。即使现在还不能全盘接受岸上的说法,不过总该认真听听他的话,于是便无言地催促对方继续往下说。
“从结论上来说,我觉得治重那天根本没想过以那种形式和橙子女士共同自杀。”
岸上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不知道是否明白槙村的想法。随即,他开始展露自己的雄辩之才,就仿佛在刑事法庭上以辩护律师的身份进行最终辩论一般。
“本案中的菜刀是案发前一天由橙子女士购买的,而且她肯定在榆宅就把菜刀从包装盒里拿出来了,接着又用布料之类的东西把它包好放进包里,带去了治重的住所。
“这次的悲剧始于假释出狱的治重向橙子女士寻求合作,希望解开四十二年前的毒杀之谜。而他才刚刚触摸到真相,便被当年的凶手橙子女士所杀。
“哪怕治重在表面上原谅了她,她也很难忍受活在心上人那无声的谴责之中,所以痛下杀手。但她在杀死治重后会想必会受到良心上的谴责。这样一来,即使是她,也没法继续悠然地独自生活下去吧?
“于是这一次,她选择了自杀。她没有处理掉治重寄来的信,反而原封不动地将它们保留了下来。这一连串的行为不就证明了她在以自己的方式赎罪吗?
“如此想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包括他们二位死在不同的地方一事、橙子女士的死亡时间晚于治重一事以及诚实又注重规矩的治重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离别的话语一事。”
“您的意思是橙子女士强迫治重先生一起自杀啰?”槙村插话说道。
其实这话相当于宣告警方已经认输,岸上却静静地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说:“我觉得也不算是。根据‘强迫自杀’的定义,所谓‘强迫自杀’指的是硬拖着儿童或不愿意共同自杀的人和自己一起死,总之自杀者本人并不会刻意隐瞒自己杀死对方的事实,也不会使小花招,比如把购买菜刀的收银条夹在便条本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