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久违的大晴天,天空蔚蓝,万里无云,但槙村却从方才起便一脸凝重地沉思着。
访客不久前才回去,他还没整理好思绪。
其实他是一位以果决而闻名的精干刑警,对他而言,这种情况相当罕见。
事情还要追溯到两天前。当时临近中午,榆橙子自杀一案被送到了槙村手里。
尽管榆家已经没落得今非昔比,不过对东伊野原警署来说还是很有分量的,全署上下没有人不知道榆家。光凭这一点就能够推测四十二年前那桩毒杀案的冲击力到底有多大,更何况被处以无期徒刑的榆治重在近期获得假释,回到了福水市。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榆家唯一的直系后人—女户主榆橙子又自杀身亡。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警署内充斥着紧张感也在所难免。
此外,根据现场报告,发现人兼报警人的那位家政服务员奉命寻找遗书,结果没有找到,却从榆橙子的居室里发现了榆治重寄给榆橙子的信。这可是不得了的东西。
信件共计三封,每一封的内容都很长,都是治重获得假释之后所写的,信中提及的事实更具破坏力。看这情况,别说东伊野原警署了,连Q县的县级警署或许都要天翻地覆。因此,这桩案子引起了他们高度的重视,槙村更是毫不迟疑地让部下朗读信件,然后当场检查起了全文内容。
这三封信着实让人震惊。它们围绕致使榆治重入狱的那桩毒杀案,详细说明了案件从开始到判决结束的经过,还用很长的篇幅写下了治重本人的主张与调查成果,感觉与真相十分接近。
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封信,邮戳显示它的寄出日期是十一月四日,内容皆是普通小说所无法匹敌的强大魄力,牢牢抓住了阅读者的心。甚至可以从中得知榆橙子自杀的理由。
原来四十二年前案发时,治重和橙子在暗中相爱着。
世人普遍认为治重犯下了卑劣无比的杀妻之罪,但那其实是大贺庸平与橙子夫妻所布下的巧妙陷阱。
而被当作事故处理的庸平坠亡一事中,居然也有橙子蓄意为之的部分。
治重以冷静的笔调将人们一时之间难以相信的事实归整得有条不紊。到最后,他则倾吐了对橙子爱恨交织的心声。
如果信中所写均属实,那么绝对算得上天大的丑闻。虽说治重本人自首了,但这无疑是一桩冤案,责任在于当时的警方与检方想当然地抓错了人,出现了重大的失职与失态。
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总之,槙村当机立断,发令必须赶紧前往治重的住所。
其实槙村的判断非常合理,这是他在职业本能的刺激下所做出的决定。
一方面,警方必须找治重本人确认信件的真伪;另一方面,既然他给橙子写了信,那么橙子应该也给他回过信,所以得火速把它们保管起来。
除此之外,既然当事人之一的橙子已经自杀,他不得不强烈怀疑另一位当事人治重的安危。
结果,他不幸料中了。
当警察们赶到时,榆治重已经死亡,遗体就沉在浴缸里。他身为知识分子,按说会写下自杀的理由,事实却与槙村的预计相反,他们并没有找到遗书,倒是从其居室的书桌抽屉中找到了橙子的两封亲笔信。
考虑到治重居住的那片区域不会在周末和周一回收垃圾,就算他不小心写错了遗书,把它扔了,废弃的版本应该也还留在住所。但搜查现场的见证人岸上律师与警方一同寻找,连垃圾桶都翻了一遍,最后别说遗书,甚至没有任何看似与自杀有关的事物。
现场隐约透出了死者顽强的意志。他无须向他人解释,行动已经代表一切。
如此一来,警方只能通过剩下的五封信以及两名死者在最后一次通信之后的行动来推测背后的真相。
毕竟榆治重曾屡次申请重新审理他的案子,其申请理由正是以信中所述的内容为基础的。同时,这还关系到公检法系统必须承认榆治重是无辜的,他本人才是榆家毒杀案的最大受害者。
但说一千道一万,在这具冰冷的尸体面前,“无辜”二字也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忧郁感笼罩着整个现场。
治重曾那么强烈地渴望着假释,现在他夙愿已偿,然而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他是一位谋士,为了免遭死刑才选择自首以回避最坏结果。只是他也绝对想不到,陷害自己的人正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吧?
再看另一头,橙子在收到治重最后一封来信之后的反应尚不明朗。鉴于找不到她寄给治重的第三封信,警方认为两人很可能是直接通过电话联系了。
反正橙子并没有对治重的第三封信提出书面反驳,这一点本身即可看作是她认罪的证据。而他们留下的那些书信则想必是他们自己眼中的遗书。
橙子是搅乱治重一生的元凶,不过究其根本,他们曾是恋人。
其实所有的罪恶都起源于我们的相爱。
治重在信中如此诉说道。
不难想象,在历经了绝望、混乱、迷茫之后,他们二人最终决定一起结束生命。
只是治重的行动并非毫无疑点。毕竟他好不容易才从常年的牢狱生活中得到解放,却这么轻易地自寻了断,其中确实有解释不通的部分。
而对此抱有疑心的不止槙村一人。尽管署内的警官们嘴上都说着没有头绪,不过他们从解剖结果研究到从各地收集而来的情报,终归还是查明了其中别有隐情。
原来治重罹患肺癌,只剩下六个月的寿命,最长也活不过一年。原本不可能实现的假释之所以会得到批准,如果是因为申请材料中提到他身上存在健康问题,那么倒是说得通。事实上,治重离开监狱后,便去了福水市市立医院的呼吸道内科就诊,而且会在那里接受定期治疗。只是目前还不清楚治重本人有没有坚定的生存意志。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现在的治疗方法更加先进,您不妨一试。”他的主治医生建议他接受化学疗法或者放射疗法。
他却坚定地拒绝了:“对我而言,比起多活短短一瞬,平静度过眼前的日子才更重要。”仿佛对症治疗反而是多此一举。
而今,他持续挑战了四十二年的难题终于解开,或许他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吧。
之后警方通过搜查得知,就在共同自杀的当天,橙子在傍晚时分拜访了治重的住所,当时的打扮和她遗体上的服装一致,即灰色女士套装和黑色西装裤。目击者给出了感觉这人勤快又麻利的印象。治重也从住所附近的一家鳗鱼店点了外送的盒装鳗鱼饭和鳗鱼肝汤,然后两人一起边喝啤酒边吃晚饭。
鳗鱼店的工作人员正好在傍晚六点送餐上门,他清楚地目击到了一对老年男女愉快地谈笑风生。付钱的是男方,而女方则接过食品,把它们放在托盘上,随后兴冲冲地将其端进了屋内。
“我挺意外的,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能那么自然地打情骂俏。”
在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看来,他们二人是关系亲密的茶友。
第二天,这位工作人员上门来回收餐具,发现那两份餐盒和木制汤碗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了玄关口。
橙子好像一直很喜欢吃鳗鱼,所以他们是打算在人生的终点前好好享用一顿鳗鱼饭。若这就是所谓的“最后的晚餐”,也实在太过平凡了。但从这一段小插曲中,可以窥见决意赴死的老人那深不可测的意志力。
不过这些问题并不重要,警方关注他们最后的晚餐其实是出于更加现实的理由。
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治重的胃中有未消化的鳗鱼、米饭、腌菜、鸭儿芹,法医据此推定他的死亡时间为自杀当天的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
但橙子的胃里却没有留下未消化的食物。
此外,警方还获知那天晚上八点半过后,橙子在治重住所附近叫了一辆出租车,并于九点前回到了榆宅。因为车费的小票还在橙子的钱包中,而载她上路的司机也是同龄人,两人起劲地聊了一会儿,对谈话内容和相貌都记得很清楚。
食物在胃里停留的时长平均为三到五个小时,尤其是肉类、鳗鱼等含脂肪量较高的食物,人们通常都要花上四五个小时去消化。这样一来,几乎可以确定治重先于橙子离世,橙子的推定死亡时间最早也在晚上十点以后,甚至很可能在十一点以后。
关于两人服下的安眠药,好像是经常为橙子看诊的医生开的,装药的袋子就放在榆宅居室的茶柜里。根据服用日数和规定剂量来计算,现已确认实际剩下的安眠药数量小于应有余量。
即使抱着自杀的觉悟,人类的本能还是诚实的。为了缓解在寂静的浴室里孤独死去的恐惧感,果然得借助于安眠药的功效。
顺带一提,治重使用的那把菜刀购于他自杀前一天。有被夹在他的便条本中的市内某大卖场的收银条提供佐证,就和治重的私章、书写用具、剪刀、透明胶带等小东西一起混放在厨房的抽屉里。
共同自杀基本不容置疑,但为什么不死在一起,而选择了不同的地方呢?
这只能问两位当事人了。不过针对这个问题,槙村还是找出了自己的答案—是为了保持各自的尊严,防止被媒体当作丑闻对待,所以他们二人做了这样的选择。
橙子是将一切都结束后才陷入长眠的。因为榆宅内还留有她赴死前对整幢宅邸做了检查的证据。宽广的榆宅内所有的护窗板和窗帘都阖得好好的,为数众多的电器插头也全被拔了下来,这样一来就算整整一周都没人来管,也不必担心发生盗窃或漏电。这一切都仿佛印证了槙村的想法。
即使自己身死,也必须守住榆家吗?
即使是杀人凶手,唯独不可丧失尊严吗?
面对榆家女儿最后的矜持,在场的警官们一时间均陷入了沉默。
自杀事件对警察来说毫不费力。
它有别于犯罪,不需要被当作刑事案件立案,除非是名人自杀或者校园霸凌导致的自杀,不然新闻都未必予以报道。当然,刑事案件科科长也不会亲自出马。
凡事总有例外,尤其是这桩发生在榆家的共同自杀事件。假释中的杀妻犯自杀了,而且还是和小姨子约好在不同的地方“上路”。这起事件无疑会成为巨大的话题,引得整个媒体界都倾巢出动。
因此,槙村如此慎重也是理所当然,但这次摆在他面前的,却是没法单靠和媒体交涉便能摆平的麻烦事。
该如何处理橙子和治重留在各自住所的那五封信呢?这不仅是东伊野原警署的问题,还关乎所有警察与检察官的威信。
不过,事情闹得这么大,槙村倒也不必独自烦恼。警界高层对榆家这起共同自杀事件的态度已经定下来了,坚称由于没有遗书,两人的自杀动机不明。
他们的书信往来说到底也只是私人信件,不该随意向第三人公开,而且根本无法被算作确凿的铁证。至于“冤假错案的真相”,充其量不过是信中的臆测罢了。
总之,高层的真实想法是就当那些信件不存在。
槙村对他们的心思毫不意外。不过警界内部已经没有当年负责榆家毒杀案的调查人员了,这可是四十多年前的案子,再怎么样也不需要现在的领导担责,但他们依然希望回避“冤案”的话题性,只能说这是“组织”的防卫本能。
再加上那桩毒杀案和普通的恶性犯罪还是有些不同的。它到底是发生在“家族”这个“小世界”里的案件,凶手是治重也好,是橙子也好,对外人来说根本没有区别。更何况他们二人现在都已离世,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就连槙村自身同样抱着这种态度。
尽管如此,他依然感到苦恼,因为他心中怀有一丝不安,想着万一在警方磨蹭着不愿做公开发表的时候,那几封信被泄露给了媒体……毕竟警方的丑闻可是最适合媒体发挥的绝佳素材。像是“警界隐瞒事实”啊、“整个组织都追求自保”啊……真不知道会被媒体抨击成什么样子。光是想想就让人胃疼。
但眼下真正让槙村陷入苦思的并不是这些事。
榆家在东伊野原警署的辖区内,槙村是该署的刑事案件科科长,万一事情闹大了,这责任说不定会被算在他头上。他必须迅速摆脱眼前的困境。
今天,岸上义之律师向槙村提出了申请,说要来拜访槙村这位刑事案件科科长。
岸上原本是治重的辩护律师,也是治重的身份担保人,需要为治重的外部生活承担责任。因为没有房东会把房子租给假释中的杀人犯,治重的租房合同也是由他这位担保人签下的。于是,警方无论做什么,都必定要和岸上达成协议。
实际上,部下们还向槙村报告说,治重的遗体被发现时,岸上从头至尾在现场做了见证。也正是拜此所赐,各种手续都办理得相当顺遂。
警方和辩护律师本来是敌对关系。既然被告已死,那么双方也就不存在立场问题,是个和解的好机会。于是槙村打算围绕那几封信的处理方法,问问岸上的意见。
他原本希望能够和平妥善地沟通,但岸上在交谈间扔出了一些让他意想不到的话,带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他的表情也瞬间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检方和警方会如何看待那五封信,不过我从一开始就相信治重是清白的。在当年那桩毒杀案里,有作案可能的只有案发时身在现场的几个人。所以说真的,就算现在知道了凶手是橙子女士,我也不会特别惊讶,反倒可以接受这种说法。”
这番话始终萦绕在槙村的心头,令他反复回味。
岸上有一头亮眼的白发,气色也很好,现在仍从事着律师工作,可谓老当益壮。而他也人如其表,谈吐举止既冷静又充满知性。
他说过自己和榆治重是同一届的高中同学。于是槙村回忆起治重那简直如同蜡人一般的遗体,以及深深刻在脸上的皱纹,觉得他们根本不像同岁。
“虽然律师您这么说,但我们不会因为那些信件就认为当年的案子判错了。
“这些不过是私人信件,并非做过真实性宣誓的供述,可信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要是没有切实的证据,便无法保证信中内容的真实性。再者,他们二位的书信往来算是在玩推理游戏吧?我认为这只是一种娱乐方式。”
不论槙村的个人看法,此刻的他代表着警方,必须说出该说的话,便迅速表明了警方的态度。
“您说得有一定道理,其中可能或多或少有娱乐的成分,反正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公开检举才写信的。”
岸上不愧是一位老练的律师,摆着平静的表情点了点头,不从正面否定对方的意见,接着又继续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断定他们在信中提到的内容纯属虚构。这一点您是承认的吧?”
“嗯。”
“不管怎么说,他们二位在通信之后都去世了,这可不寻常。假设这是一场单纯的推理游戏,结果怎么会出人命呢?”
此时,槙村没法硬唱反调,只得表示同意:“的确。但您也不能因此就说橙子女士是凶手吧?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橙子女士认同了治重先生的推理。听说治重先生患有肺癌,剩下的日子本就不多了,然而两人却依然选择共同自杀……如此想来,‘为了爱情’反而比‘为了真相’更合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