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终警方筛选出的嫌疑人就只能是我一人。他们认为“凶手”在上衣口袋里藏了给芳雄的毒巧克力,结果粗心地把包装纸碎片遗漏在了衣服里,简直愚蠢至极。
我和岸上都没能摆脱这个绝境,因此不得不采取“自首”的非常手段,然而这就是你所期待的结局吗?不,我不这么认为。毕竟聪明如你,肯定也准备好了以免我被判有罪的对策。
事到如今我还这么自负,或许很可笑吧。但这可以说是我身为男人的直觉。
据此,我回想起了你提过的“将自杀伪装成他杀”一说。
你主张泽子才是凶手,而其中的核心诡计便是她将自杀伪装成他杀,以此来报复不忠的丈夫。
我在上一封信中已经论证过了,这个假说无法成立。然而,当时的你并不知道我能证明不是泽子所为。
你大概是打算在我深陷绝境之时,从容地提出泽子才是凶手的说法,以此将我从命悬一线的危机中解救出来吧?
你把本该是被害人的泽子塑造成凶手,试图在最后关头扭转局势。套用棒球的说法,就相当于是在第九局打出了一记逆转胜负的“再见本垒打”,由此便能将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我和泽子的夫妻关系方面。
而你和庸平先生则会被埋没在暗处,没有人会怀疑你们。这即是你运用智慧所编织出的前所未有的谋略。
但我心中还留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泽子贬低到这份上呢?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除掉泽子,那么杀害她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我觉得你们姐妹的关系应该没那么简单。
接下来,我想围绕这一点来谈谈自己的见解。
我刚才也提过,你所期待的结局并非我去自首,可是你却故意使用了那些小手段。这就说明,至少在案件刚发生后的那阵子,你能够容忍我短时间内遭到怀疑,甚至可以说,你就是想让我遭受怀疑。
对此,你没法否认吧?
要是这样的话,我能想到的理由也只有一个。你把这次的案件当作一个契机,经由揭露泽子的恶行来引发我对她的憎恶之情,从而反衬你我之间完美无瑕的爱情。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你为人周到谨慎,想必早就想好了万全之策。
包括泽子手里那张幽会的照片,其实也是你安排的假证据,对吗?既然要让“泽子是凶手”的说法成立,就必须埋下“泽子憎恨我”的伏笔。
对此,我是这么想的。你用泽子的名号委托别人调查事务所,让他们派人拍下我们私会的场面,没费多大工夫便搞到了那些照片。然后,你选出一张只拍到了我们背影的照片,把它夹在泽子书架上的藏书里,即算大功告成。
顺便一提,泽子死前曾在伊野原综合医院对医生说“救命,我要被杀了—”,而我认为这句话也透露了某些特殊信息。
比如说,你看准了千华子嫂嫂离开的空当,对泽子灌输了一些虚假的情报:“泽子姐,你会出现这种症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人给你下毒了。虽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或许是治重哥干的……事到如今我才说得出口,其实我之前看到他和一个陌生女人走在一起……”
听到这番话,泽子当然会疑神疑鬼。接着事态便能如你的预期发展,警方会把我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同时,你则可以摆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公开提出凶手是泽子的论点……这就是你原本的计划。
而整个计划里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就是庸平先生。毫不夸张地说,他想要讨你欢心。他帮你的理由只有一个,他相信你是真心希望姐姐一家消失。再加上这个计划也关系到他的切身利益。
要是知道你其实站在我这一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我洗刷冤屈,他不可能默不作声的。
考虑到自己也参与了犯罪,即便不向警方告密,他对你而言也是个威胁。届时,你会怎么处理与他的关系呢?
思及此处,我想起了当年庸平先生本人的供述,就记在庭审记录上:
法事结束后,我和佐仓先生便一直坐在接待室里,之后大家又聚在了起居室。我发誓自己说的句句属实。这栋宅子里只有接待室和起居室放了烟灰缸,外加我们都觉得体乏,不怎么想动,所以半步都没有离开过。说真的,我这阵子身体不太好,正按我太太的建议在喝中药,效果却不怎么样。唉,不过我也知道该把烟戒了才是。
如此一来便可得知,庸平先生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虽然具体原因不明,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当时已经在按你的建议服用中药。
你也承认了任何有效的药物都必定带有副作用,症状亦各不相同。其中有些药反倒是更加接近于“毒”或“烈性药物”。
这样的话,也许你从很早之前就借着“中药养生”的名义,执行起了杀害庸平先生的计划。
我由于害怕被判死刑,选择了认罪自首。这下,你那本该完美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无辜的人居然非要主动蒙冤受刑,事态的发展让你始料未及,就算是你也无法隐藏内心的动摇吧?
你错过了提出“泽子是凶手”的时机,接着又暂时搁置了杀死庸平先生的计划,但你对他的评价并没有发生改变。在我被判无期徒刑之后,你再次下定决心,要杀了自己的丈夫。
以上就是我的推理。如何?即使没有完全命中真相,应该也差不远了。
满腔的冲动驱使我写下了上述种种,不过也到了搁笔的时候。
现在,我的内心被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所撕裂,一刻都无法得到平息。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你对我的爱。这一点不容置疑。然而,我的人生也因此被毁。
我的心中涌起无尽的怒意。将你踩在脚底,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憎恶。要是能亲手剁碎你,那该有多么解恨啊。
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居然会做着这如此残忍的梦。
而即使如此憎恨着你、轻视着你,心中却还有另一个我,想要再次拥你入怀,让你永远成为我的女人。
我已经不想再逃避了。
我失去了整整四十二年。这段时光太过漫长,我的一切都已付诸东流。我根本不可能原谅凶手。我把这四十二年的岁月全部献给了那桩毒杀案,反复审视,只为查明真相。
而今,我的夙愿意外地实现了。但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望着裹足不前的自己,我徒留茫然。
橙子,即使如此,他人也罢,外界也罢,始终都不是你所需要的东西。你大概已经舍弃了曾经的恩恩怨怨,认为只凭本能生存下去就好吧?
尽管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四十二年真的很漫长。
世界飞速地变化着。如今已经是美籍非裔的贝拉克·奥巴马也能当上美国总统的时代了。
此外,冷战也结束了,美国富豪会乘坐俄罗斯的宇宙飞船享受太空之旅,普通人通过手机就能与身在地球另一端的家人朋友对话。这在当时可是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而今却都成了现实。
所以我又怎么能断言何为正确、何为绝对?
橙子,其实我现在非常混乱。
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我打算等自己恢复冷静后再思考从今往后该做些什么、该如何活下去,以及该如何面对你。
平成二十年十一月四日
榆治重


第7章 平成二十年冬季
平成二十年十二月,Q县福水市发生了一起怪异的共同自杀事件。
用“怪异”这个词来形容,原因就在于它和普通的共同自杀大不相同。死去的一男一女分别在自家的浴缸内割了手腕,失血身亡。
两人死时身上还穿着衣服,体内均检测出了酒精和安眠药的成分,且都没有遗书。
他们都是独居老人,平时的交际范围极窄,这反倒招致了麻烦。因为没有访客,他们的遗体被发现时,距离死亡已经过去六七天了。
其中较早被人发现的是女性死者,名叫榆橙子,享年六十九岁,是榆氏一族仅存的成员,其家族曾作为福水市的名门望族而盛极一时。
据说在当年那桩轰动一时的毒杀案发生之前,这名女性一直过着优雅的生活。可见人生真是充满了未知数。当时,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所长兼榆家户主治重出于某些原因毒杀了自己的妻子泽子和养子芳雄,引发了一场前所未闻的巨大骚动。而这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橙子的命运。打那以后,榆氏一族便走向了没落。
橙子的丈夫是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旗下的律师,名叫大贺庸平。丈夫死后,她与亡夫的亲属断绝了姻亲关系,回到榆家,至今已经过了四十多年。
后来她的母亲离世,她便不再跟亲戚们往来。除开日常的采购,她出门的目的地只有医院、美容院以及每年最多去一至两次的百货公司。她也拒绝和邻居们交往,几乎过着隐居般的生活。
发现遗体的人是榆家的家政服务员。
这名服务员包办了连同庭院养护在内的所有家务,已经在榆家连续干了十七年,工作时间是每周一的上午七点到下午三点。十二月八日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按时来到榆宅,但察觉到宅子里不太对劲,然后很快发现了异样—向来早起的女主人橙子此时不见踪影,而且更严重的是,护窗板和窗帘都阖着,昏暗的府邸内一片寂静。
家政服务员心想,如果橙子女士有事需要外出,应该会提前联络自己才对,不会默不作声地出门。因此,她或许是身体不舒服,还在睡觉。
考虑到橙子年纪大了,她又觉得说不定发生了更糟糕的事……
于是她来到了充作起居室的内厅门前,怯怯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然而却没有得到回话。
她不由地拉开了纸拉门,房内的气氛让她毛骨悚然,但没想到橙子不在那里。她呆呆地张大了嘴,然后松了口气,庆幸着眼前没有出现老人的遗体。
但她心头很快又涌起了新的不安。因为地上根本没有铺被褥,也没有任何人睡过觉的痕迹。
她急匆匆地在宅子里巡视了一圈,四处寻找着女主人,最后找到了大宅最深处的石板浴场。那里一如既往寂静冷清,里面有个已彻底泛黑的桧木澡桶,桶内的清水被染得一片鲜红,橙子那纤小的躯体就静静地沉在水中。澡桶底部还沉着一把专切鱼类和肉类的菜刀,刀刃长十六厘米。擅长处理鱼肉的橙子经常使用它。
橙子的遗体上穿着灰色的开司米女士套装搭配黑色羊毛西装裤,虽然服饰并不起眼,但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和垂在胸前的钻石挂坠,都显示了逝者想要尽可能打扮得时髦一些,以点缀自己的临终时刻。
她手腕上的刀伤深达动脉,而饮酒和入浴本就会促进血液循环,她的手还放在低于心脏的位置,进一步加速了血液的流失。
她选择了堪称最恰当的自杀方法,绝不给人造成麻烦,亦不会暴露自己死后的丑态。另一方面,这种先例确实闻所未闻,更别说那个深深的伤口了。只有用上力气才能把人体组织切得那么干脆利落,但人类会本能地惧怕受伤与死亡,就连大男人也很难下得了这份决心。
话说回来,其实她的左手手腕上除了那道致命伤,还留有好几条犹犹豫豫的割痕。这些痕迹明显证明她也曾踌躇过,不过最终还是横下了心。
这位孤独的老妇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政服务员在上周一离开榆宅时,橙子并没有任何想不开的样子。倒不如说她心情难得的愉快。可见人心真是难测。
不过,从她收在钱包中的出租车小票来看,她在送走家政服务员之后,罕见地乘坐出租车外出了。
而通过之后查明的几件事实,可以推测出她是在周一当晚自杀的。这也就导致了时隔一周才有人察觉到她的死亡。只能说她死的时间太不“凑巧”了。
继榆橙子之后被发现的男性死者名叫榆治重,享年七十一岁,是榆家的前任户主,也是橙子的姐夫。
与终生都活在榆家“茧缚”之中的橙子不同,他的人生起伏不定,十分动荡。
毕竟,他从精英律师一下子沦为杀人犯,被处以无期徒刑,在狱中服刑四十多年,直到最近才刚获得假释,假释担保人是他的朋友兼辩护人—岸上义之律师。眼下,距离他从岸上律师家搬去自己租下的小房子才短短一阵子。
那栋小房子里有一间厨房和两间日式房间,余下的便是卫生间、洗脸池、浴室,房型非常简朴。虽然较之监狱已经堪称天堂,但与豪华的榆宅相比,可真是云泥之别,就连在场的警察们都不禁对如此巨大的落差产生了同情。
当然,榆治重也不和邻里往来,附近的居民似乎都没注意到已经有一周没见到他了。由于时值冬天,尸首腐烂的速度很慢,要是警察没有上门来,他的遗体恐怕要过更久才会被发现。
他死在了浴室里,死状也和橙子相同,泡在水里咽了气,把冰冷的清水染成了鲜红色。但榆宅的澡桶能同时容纳三个成年人入浴,而治重住所的搪瓷浴缸则颇为狭小,还不够一个男人挺直脊背。他的个子又高,因此遗体就背靠在瓷砖上,整个人半蜷着浸在浴缸里。
他身上穿了一套平日里常穿的深蓝色运动服,剃着平头,脸上带着胡茬,或许是还保留着服刑时的习惯,与妥善整理仪容后再赴死的橙子完全不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男女有别吗?又或者,是他们二人对共同自杀的想法本就不同?总之,只要看过遗体,就很难否认两人的想法存在差异。
治重似乎非常坚定,身上没有任何因迟疑而留下的伤痕,只有一道鲜明的大切口,狰狞地豁在左手手腕根部。
治重使用的刀具也和橙子一致,都是专切鱼和肉的菜刀,刀刃长十六厘米。尽管洗脸池上还置着一把刃长七十二毫米的剃刀,是德国生产的高级品,他却非要选择这样的菜刀,也许是执着于与共赴黄泉的女性采取同样的死法。那把菜刀一看就是批量生产的商品,而且还是刚买来的,就这样轻轻地搁在了遗体的膝盖上。
这无疑是异地共同自杀。虽说彼此间多少有些不同之处,但警方坚信这两起自杀事件不可能没有关联。
然而,他们并非从一开始就知道橙子和治重之间的关系。
他们会在发现橙子的遗体之后,火速赶往治重的住处,理由其实相当简单—因为他们从橙子居室的小型文件盒里找到了三封治重寄来的信,这说明橙子的自杀行为多少与治重有关。
东伊野原警署的新大楼才刚竣工两年,采光情况良好,功能设施完备。
刑事案件科作为署内重点部门,占据了二楼最优越的朝南区域,能够俯瞰市中心,把财务科、生活安全科、交通科这些与市民们存在直接关联的部门都甩在了一边。
而在刑事案件科中,特等席当然是科长的座位,只需坐在那里便可将整个科室尽收眼底,玻璃窗也开在它的背后,确保光照充足,不愧是堂堂刑事案件科科长专属的宝座。
这位科长名叫槙村和博,手握实权,被同事们私下称为东伊野原警署的“影子署长”。
可话又说回来,无论怎样的实权人物都未必能永远意气风发。至少此刻的槙村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