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让我们再重新审视一下榆家的毒杀案,便会发现真相原来简单得让人不禁发笑。
总的来说,本案的关键登场人物之一庸平先生,在搜查早期便被排除在了嫌疑人名单之外。理由是他在案发当天没有机会偷偷接触到我的上衣,而且他没进过厨房,无法把砒霜放到咖啡杯里。
但如果他与人合谋犯罪,情况就不一样了。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形吧。
那时泽子被抬上救护车送去医院了,起居室里只剩下我、庸平先生、佐仓、兵藤、芳雄。
随后,兵藤和芳雄离开了起居室,继续留在原地的就剩我、庸平先生和佐仓了。在那期间,我并没有一直待在他俩身旁。因为千华子嫂嫂恰好从医院打来电话,而澄江女士又正在久和子老夫人房里伺候着,所以是我去玄关接了电话,并与她沟通了七八分钟。
而在我讲电话的时候,庸平先生和佐仓两人是在起居室独处的状态。当然,我的丧服上衣也一直挂在椅背上。如果他们二人合谋,犯案就很容易了。往我的上衣口袋里放入包装纸碎片也不是难事。
回头想来,庸平先生和佐仓本就不是榆家的人,我在上一封信里也写了他们都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自从伊一郎老先生的继承人—伊久雄哥去世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各自编织了一场美梦,梦里是玫瑰色的大好前程和幸福未来。庸平先生想接管法务部门,而佐仓希望执掌税务部门。若能趁着伊久雄哥的死而成为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的经营者,那对他俩来说真是求都求不来的侥幸。
然而,有一句谚语叫“天上不会掉馅饼”,人生不会样样都顺心如意。伊一郎老先生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跳过庸平先生和佐仓,重新物色新的接班人,当作是伊久雄的后继者。结果就是我受到了老先生的垂青,同时也残酷地击碎了他们的美梦,让两人陷入了莫大的失望之中。
我后来入赘榆家,娶了伊一郎老先生的长女泽子为妻,又收养了老先生的孙子芳雄,庸平先生和佐仓则充其量只是外人。
只要有我、泽子和芳雄在,他们渴望的美好未来就无异于空中楼阁。仔细思考一下,要说谁最想把我们一家三口除掉呢?没人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吧。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完全没想过他们共同作案的可能性呢?说来虽然丢人,但答案其实也很简单—因为糊涂的我被他们拙劣的表演给蒙骗了。
我刚才说千华子嫂嫂从伊野原综合医院打来电话时,起居室里只有我、庸平先生和佐仓三人。
我们三人既是榆伊一郎老先生的家属或熟人,同时也碰巧都是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的成员。席间佐仓对事务所的运营方式提出了强烈不满,不过我们并没有当场详谈。
他认为我们事务所应该改名为“榆氏与佐仓氏法律·税务事务所”,重新考虑经费的分摊比例和计算方法。尽管他在提议时还不至于暴跳如雷,但是负责税务部门工作的他明显对隶属于法务部门的我和庸平先生心怀不满。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我就趁此机会把话都说个明白吧”—他当时要抓住伊一郎老爷子的离世借题发挥,语气和表情都洋溢着自信。
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不适合谈论公事。当然,有的人说话做事就是不看场合,让别人很为难。
我们的事务所叫作“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顾名思义,聘请我们担任顾问的公司,大多具有法律和税务两方面的业务需求。这也反映出了“厌恶各种争端”的日本社会风气。总之,越是优质的客户,我们就越不能失去。另一方面,税务师平时接触客户的机会,远比律师更为频繁。我们法务部门每年都会受到税务部门的关照。
基于这一现状,如果佐仓退出去另立门户,我们事务所会受到不小的打击。
如你所知,庸平先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会在佐仓气势汹汹地发表高论时直接反驳回去,但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紧张,我便以他的态度为依据,擅自判断他绝对没有同佐仓结盟,认定他们不可能联手。
哪怕我现在已经认定他们合谋,也依然无法理解他们是如何化解矛盾的。
庸平先生和佐仓骨子里就不是一类人,不太可能意气相投、惺惺相惜。实际上,将我踢出局以后,他们还是以决裂告终。
按我的想法,共同利益是他们结盟的唯一原因,而佐仓当时的挑衅和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只是障眼法。他们从始至终都在依计行事。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犯罪计划。凶手不光要往我的上衣口袋里放入巧克力包装纸碎片,还要先往泽子喝的咖啡和芳雄吃的巧克力中下毒,而毒杀的顺序更是关键。
我也说过,警方把佐仓和庸平先生排除在嫌疑人名单之外,理由是这两人从法事结束到全员在起居室集合的那段时间,均未离开过接待室一步。但事实上,警方是基于他们两人存在相互监视的关系才这样判定的。
假如他们是共犯,别说相互监视,甚至还会帮忙望风,因此他们完全有可能趁机潜入厨房,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也会彻底崩塌。
说到这里,新的疑问又出现了—就算他们进了厨房,往空咖啡杯里加入了砒霜,也没法保证那只杯子肯定会被分到泽子手里。我遇到了与“兵藤凶手论”同样的问题。
这么一来,庸平先生和佐仓共同作案的假设就碰壁了。
本来我会因此受挫,徒劳无功。但你说的“没必要想得太复杂”让我茅塞顿开,再次将我从绝境中拯救出来。
没有规则说共犯只能有两个人。既然靠庸平先生和佐仓没法实现这场毒杀,那么再找一个人如何呢?
那么,第三个共犯是谁呢?只要别想复杂了,自然就能得出答案。
既可以往伊一郎老先生喜欢的巧克力里下毒并悄悄交给芳雄,又能够轻易在某只咖啡杯中放砒霜再把它递给泽子的,只有掌管厨房的澄江女士一人。
不过她并非刚刚雇来的新人。不,不仅如此,她甚至是为榆家奉献了一生的忠仆。
警方在排除她的嫌疑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而根本原因在于找不出她加害主人一家的动机。
被冠以忠诚之名的女佣,居然站在背叛者那边,实在不合常理。所以,我们需要一些更具体的情报才能有说服力。你也同意我的意见吧。
她是基于怎样的情况,为什么会决定暗中加入庸平先生和佐仓的阵营呢?
我想在此表述一下自己的见解。
根据我的调查,岩田澄江女士生于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榆宅案发那年她六十一岁。她于十五岁时开始侍奉榆家,中途因为结婚而离开过一阵子,不过大半生都是在榆家度过的。
由于距今太过久远,我很难确定她在榆家所受的待遇究竟是好是坏,而且伊一郎老先生对用人们很严格吧。只是就我所知的情况来看,她虽未得到厚待,但也没有遭受过分冷遇,对榆家估计没有强烈的恨意。
而即便女主人久和子老夫人和泽子多少有些任性,但她们并非缺乏常识的人,哪怕和澄江女士发生摩擦,也绝不会严重到让她起杀心。
因此,我在意的是佐仓和澄江女士的关系。
佐仓是澄江女士的表侄,他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得以当上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的合伙人。而澄江女士没有孩子,很可能把佐仓当成亲生儿子来疼爱。她已经迈入老年阶段,在老家的亲戚和榆家的相关人士之中,唯一能够依靠的大概也只有佐仓。
从表面上看,一切都相当合理,但我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于此,于是拜托岸上去调查了佐仓的户籍资料,结果发现了两项事实:
其一,根据佐仓的出生证明显示,他生于大正十三年(1924年),是澄江女士的表兄夫妇的第三个儿子。奇怪的是,那对夫妇在佐仓降生的八个月前才刚生下第二个儿子。
其二,佐仓出生的时间段,与澄江女士以结婚、离婚的理由离去返乡的时间完全重合。澄江女士在年满十八岁那年(即大正十二年)结婚,然而这段婚姻仅持续了一年便走到了尽头。当时距离佐仓出生正好还有五个月。她离婚后又在老家过了两年,随后再次回到榆家工作。
对上述两项事实进行综合思考,我产生了一个疑问—莫非佐仓是澄江女士的亲骨肉?她等孩子断奶才回福水市的?
我的猜测未必荒谬。在战前的日本,女性非婚生子乃是大忌。假设佐仓是澄江女士的儿子,而她离婚的原因可能是与别的男人珠胎暗结,那么将自己的私生子放到亲戚家的户籍里也是很有可能的。
而澄江女士之所以会回到榆家工作,或许是因为离婚后在老家过不下去,继续去当住家用人则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又不必为衣食和住所花钱,只要不胡乱挥霍,甚至还可能供儿子上大学。
要是澄江女士放弃再婚的原因在于此,想必会对学有所成的佐仓备感骄傲,甚至认为照此下去,儿子升任事务所的经营者也不是梦,结果却被我中途入局。若她因此愤慨亦不足为奇。
我甚至想过,也许澄江女士并不是帮助佐仓犯案,而是出于自己的报复心才展开行动的。你觉得呢?
榆家通过把人当成物品利用而发迹,自私自利,麻木不仁。如果那桩案件是庸平先生、佐仓以及澄江女士三人合谋策划,这或许正是上苍对榆家人降下的惩罚。
至于一受到伊一郎老先生的邀请,便轻易着了道的我,最终也遭到了无情的报应。
橙子啊,我字字斟酌地写到此处,也差多不多该吐露心声了,而非净拣好听的说。
其实我这几天总盯着写了一半的信纸,一筹莫展。
我原先终日苦等你的回信,收到它后,我便反复阅读,从中发现了许多信息,也做了许多思考。你热切的语言让我感到狂喜,却又很快把我推入了无底的困境。
对人类这种生物而言,一丁点的幸福或不幸便足以让心灵的天秤大幅倾斜,而此刻我唯有痛苦。苦涩的情感不住翻涌,后悔着如果没有写下那些拙劣的推理该有多好。
如今,既然已经洞察到凶手的身份,剩下的也只有苦楚和空虚。不知事态接下来会怎样发展。
话说回来,“嫉妒”真是可怕的东西。
对大部分人类而言,“嫉妒”释放出的负面情感尤为强烈。
你在信中如此写道,而人性确如你所言。
你说自己好不容易才能够完成“凶手是泽子”的假设,这一结论是基于你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嫉妒心形成的。但实际上,我会认为庸平先生是凶手,与你的理由亦同。
我围绕着那桩毒杀案冥思苦想,这才决定写信给你,可你却选择了支持庸平先生而不是我—你信中的言辞宛如恶魔的低语,执拗地在我脑中反复,我却无力制止。
我毫不质疑,你对我的爱从未改变。你对庸平先生所做的一切,究其根本,也并非出于爱意,纯属超越了得失与情欲的怜悯和体贴。
尽管我理智上深深明白这一点,感性上则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无论你多么深情地恋慕着我,你的丈夫终究是大贺庸平先生。这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即使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你至今仍以一个妻子、一个女人的身份,庇护着庸平先生。甚至在面对我时,依然坚持维护他。
即使你有其他男人,但这是妻子对丈夫才会抱持的感情。我只得将你扔给我的问题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要是这还不算爱,请问什么才是呢?”
橙子,我想重新问你一次。
你真的打算迎接我回到榆宅吗?
你明知将我推入地狱的凶手是谁,还将之隐瞒。那么,你是打算一边继续充当那个凶手的妻子,一边与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吗?
你天真地与我畅谈着推理的话题。换作是我,就没法忍受这种欺瞒。这或许正是男女之间的区别。
我已经提过很多次,我的人生从出发点就走向了歧途。曾向虚荣与算计屈服的我,尽管梦想着去坚守一份真正的爱情,而终究是一场梦吧?
倘若我能从头再来该多好……但这也仅仅是老人家翻来覆去念叨的废话罢了。我注定会满怀后悔,独自一人走完从今往后的人生。
好了,夜已深,写到这里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我也不准备继续与你讨论下去,反正不会有结果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非常抱歉让你看到了我如此失态的样子,还请你原谅我,并且彻底忘掉我。
我深爱的橙子,纵然相处的时间短暂,你依然治愈了我的心灵。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希望你一定要幸福、平安。
平成二十年十月二十二日
榆治重


第5章 橙子写给治重的信
治重哥:
我又一次在信箱里发现了厚厚的信。看到是你寄来的,仿佛让我沉浸在天堂般的幸福之中。
我捧着你的来信,双手因喜悦而颤抖不已,又怎会料到读到的却是如此辛辣的文字……你说得实在太过分了,我错愕不已,只得愣在那里。现在的我悲痛欲绝。
治重哥,为什么我必须遭受这种待遇?为什么我要被最爱的你严苛地追问,要听到你绝情的宣告呢?
我嫁给大贺庸平是既定事实,就算我竭尽所能也无法改变。因为这是由法律决定的,身为法律工作者的你比谁都清楚。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你在来信中说我明知庸平是凶手,却仍以一个妻子、一个女人的身份庇护着他。假如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么简直是天大的误解。
就算你只是一个替我丈夫顶罪入狱的无辜者,我也绝不是能淡然旁观的坏女人啊!更何况你是我深爱的恋人!
你还希望我能彻底忘记你……请问,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原本已经下了决心,心想着无论你得出怎样的结论,我都只会默默遵从。可是事情既然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便不能就此作罢了。
你的来信中有这样一句话:
也差多不多该吐露心声了,而非净拣好听的说。
如你所言,我同样打算与你坦诚相待。请你冷静地听我道来。
我接下来要坦白的,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的事。我本打算将它带进坟墓里。
这对我和榆家来说,均是极为不光彩的事。而我之所以决定将真相说出来,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心中还有秘密,就无论怎么辩解,都无法百分之百取得你的信任。
你甚至在来信的最后写下了这样的话语:
无论你多么深情地恋慕着我,你的丈夫终究是大贺庸平先生。这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即使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你至今仍以一个妻子、一个女人的身份,庇护着庸平先生。甚至在面对我时,依然坚持维护他。
……
你真的打算迎接我回到榆宅吗?
你明知将我推入地狱的凶手是谁,还将之隐瞒。那么,你是打算一边继续充当那个凶手的妻子,一边与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吗?
不论你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人,若能将我的信读到最后,也不至于对我发泄出这般蛮不讲理的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