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往昔,我不由得滋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原本的我过着满是表面工夫与自我满足的生活,但这并非现实的人生,只是一时的幻觉。被判刑之后的牢狱生活才是我真正的“现实”。
顺便一提,我很快就要从岸上家搬出去了。
我的新住所是离榆宅两公里左右的一处独栋小屋,据说以前有人在屋里自杀,就是所谓“出过问题”的房子,不然也不会轻易租给像我这样的人。但那里是最适合遁世的假释人员入住的幽居。
那栋小屋的租金很便宜,而且位于神社和废弃工厂中间,环境安静,深得我意。市立医院也在步行可达的范围之内,我不禁认为自己会在那里颐养天年。
榆宅是你付出一生去守护的城堡,请你就像原先一样自在地生活,不必在意我。
希望你务必记住,只要你能在榆宅平安地过上安宁的日子,我便可以安下心来。
好了,我们讨论另一个话题吧。那才是我们要交涉的主题。
你的假说非常有趣,我也想表述一下自己的意见。
首先,你正面回答了我的疑问,并在回信中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对于深陷烦恼中的我,实在是最大的喜悦。我对此感激不尽。
现在最紧要的课题,明显就是该如何解开四十二年前那桩毒杀案的真相。你的字里行间毫无敷衍之意,直观地传达着你是多么严肃且认真地思考着。
找你商量真是太好了,否则我大概还在推理的死胡同中独自烦恼。
请让我把问题重提一次。我在漫长的牢狱生活中思来想去,最终得出了“凶手是兵藤”的结论,于是想听听你的见解和建议。当然,这一结论已是我殚精竭虑的推理结果。
你在回信中写道:
其实你也是承认的。你上衣口袋里的毒巧克力包装纸碎片是一项难以撼动的物证。想要锁定凶手,便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不对,该说凶手正是为了陷害你,才策划了这场行动,因此把包装纸之谜称为本案的核心亦不为过。如此一来,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也要解释清楚凶手是如何实施的嫁祸行为。
遗憾的是,我认为你所主张的“兵藤真凶论”存在着致命缺陷。
从结论上看,兵藤先生没有任何机会将包装纸碎片放入你的上衣口袋。
这不只是警方的调查结果。以你出色的推理能力,也没有找到答案,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哪怕他利用了千华子嫂嫂和芳雄,这两人同样无法接触到你的上衣,因此我们只得放弃这条思路。
不管是多么吸引人的假说,只要钻牛角尖就容易忽视其他可能性。这是很危险的情况。
你的假说有一个前提,便是往咖啡杯中投毒的人和在巧克力里下毒的人是同一人。从实际情况来看,既然这个前提难以成立,那么“凶手是兵藤先生”的结论也就说不通了。
我所提出的“兵藤凶手论”就这样被你一下子推翻,接着你进一步提出了“本案是被害人泽子自导自演”的假说: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重新梳理案情,发现泽子姐有绝对充足的作案动机。其中最主要的理由便是“报复心”吧?
你在来信中提起过,泽子姐偷藏着你出轨的照片。那时的她已经知道我们背叛了她。
……
假如泽子姐就是凶手,那么悄悄磕伤一只咖啡杯,往里投毒也好、叫澄江阿婆把装有毒药的咖啡杯端给自己也好,每一件事都易如反掌。
不仅如此,她甚至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你的上衣口袋里放入包装纸碎片,从而完成看似不可能实现的伪装工作。
毕竟你的丧服都是她准备的,做些小动作毫不费事。而当你穿上丧服的时候,那一角碎纸片其实已经在口袋里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毕竟,泽子姐通过服毒自尽的方式,把嫌疑完全推到了丈夫头上。她舍身策划的复仇剧圆满落下了帷幕。
总之,你的意思是泽子死于伪装成他杀的自杀。
原来如此,这或许是个盲点。
只看泽子平时的样子,应该想不到她会自杀,更无法想象那么性格开朗、擅于交际的人,内心居然酝酿着如此强烈的爱恨,仿佛旋涡一般,将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卷了进去。
然而,现实中确实有把自杀伪装成他杀的案例。
概括地说,由于自杀身亡是无法获得保险理赔的,而社会上也存在以自杀为耻的风潮,难怪有人会尽力隐瞒自杀的事实。
但人毕竟只有一次生命。若是出于其他理由而自杀或许还有理可循,但不可能只为了陷害别人便豁出性命。
你的想法的确出人意料,舍命复仇很符合泽子的性格,而你也极富想象力,轻易看破了泽子的企图,这让我深感佩服。
不过不得不说,我沉重的心情依然没有改变。
当然,假如将你的推理作为逸闻来听,的确非常引人入胜,然而它本身就没有细究的余地。
而且也正是因此,我在上一封信中才没有提及你所认为的可能性,但结果却造成了你的误解。接下来,我会做出仔细的说明。
按照你的观点,能够往我的上衣口袋里放包装纸碎片的人,只有泽子一个。而她也确实很容易做到。这是你整个逻辑的前提。
泽子是我的妻子,自然会为我准备丧服。换言之,在我穿上丧服的那一刻,上衣口袋里就已装有证明我是真凶的铁证。
没有丈夫会去检查妻子所准备的上衣的口袋。就算有,那也只是少数人。而我就像大部分男人一样,把此类杂务全权委托给了妻子。
我不抽烟,口袋里只备着手帕、纸巾等物品。而在自宅活动的话,就连这些东西都不需要了。所以我很可能从穿上丧服到脱下为止都不会去掏口袋,因而没能发现那张碎纸片。
但那天却不同。
在大家去起居室喝咖啡吃点心之前,我因口渴去厨房拿汽水,还在那里偶遇了偷偷喝果汁的芳雄。他看到我,惊慌之下打翻了果汁,我便打算将手帕借给他擦桌子。而从结果上看,这段意外的小插曲倒是有着重要的意义。
泽子绝对是个细心人,但她可能是被“五七”法事的准备工作搞得手忙脚乱,这才会忘记在我的口袋里放手帕吧?于是,我当时虽没找到手帕,但心想着至少应该有纸巾才对,就把全身所有口袋都仔细地摸了一遍。由此我可以断言,至少在当时,我的口袋里绝对没有巧克力的包装纸碎片。
说到这里,结论已经很清楚了。
事实就是—泽子并未事先在我的丧服上做手脚。之后,别说往我的口袋里塞东西,她甚至都没机会接触到我的身体。可见,“凶手是泽子”的假说是站不住脚的。尽管事出偶然,但能证明泽子清白的人正是我自己。
所以泽子在我心里始终是被害人,我没有包庇她的必要。
而且只需细想一下就能明白,像我这样的丈夫,未必值得她舍命复仇。
泽子只当我是巩固她在榆家地位的保障而已,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因此,只要我不去蔑视她这个妻子,那么不管我在外面做什么,她都不太关心。
即使有好管闲事的熟人来报告说“你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她也只会答一句“男人就是这样的”。经历过惨痛的初婚,出轨在她眼里不过是小事。包括那张拍到我们幽会的照片,虽然被她当成底牌保管,以备不测,但她也不愿自己出手把事闹大。
再退一百步说,即使泽子对我的不忠感到愤怒,她也有可能不知道我的出轨对象是谁。
泽子不傻。如果她察觉到了我与你的关系,那么遭人投毒的她在被送抵医院之后,又怎么会老老实实地让你陪护在侧?
总之,你说我自首的理由是为了包庇妻子,完全是误会我了。在看完我的解释之后,想必你足以释怀了。
另外,我要在此澄清一点。
这么说或许有些严苛,但你不仅误解了我的本心,还用最尖刻的话语谴责了我。
你认为男人对妻子的庇护是出于爱意,换言之,我之所以包庇泽子是因为我爱着她。
你能想象到这番话对我的创伤有多大吗?你简直是将“不配得到真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身上。
既然如此,橙子,能否允许我也说几句话呢?
我想问问,你自己又是如何呢?你可以断言没有偏袒丈夫庸平先生吗?
突然提及这一点,或许会令你感到困惑,然而这绝非胡乱猜忌。
说真的,我从未质疑过你对我的爱意。
我认为你的心一直向着我,你和庸平先生的关系并非爱情,就如同我和泽子的关系一样。
你彻底否定了“兵藤是凶手”的说法,讽刺的是,我对你的信赖却正是从这一刻出现了崩塌。
既然真正的凶手不是兵藤,也不是泽子,那么我们当然只能去寻找其他的可能性。就在我潜心思考时,一个疑问突然浮现在我的脑中,让我清醒了过来。
你真的不爱庸平先生吗?
确实,你总是在哀叹不如意的婚姻生活。
假设伊久雄哥还健在,父亲肯定会安排泽子姐嫁给庸平。
年龄也好、条件也好,庸平是最适合“接手”泽子姐的人选,但命运就是这么无常且残酷,并且对我来说尤为如此。
父亲为了得到你而利用了泽子姐,又把正好步入适婚年龄的我许配给了庸平。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以防万一。对他而言,当不上榆家入赘女婿的雇员庸平和身为家中次女的我不过是备用品,是不用缴费的保险。
即使我和泽子姐同样都是榆家的女儿,长女和次女之间依然存在等级差别。我知道这不是泽子姐的错,但我也没法不恨她。
你的回信中有这样一段话,以此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亡夫大贺庸平先生评定为“二流人士”。
我仿佛能听到你在拼命地叫喊着—我一点也不爱自己的丈夫。
但我和庸平先生共事过,所以很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是一介庸人。
他拥有冷静的观察力,以及对具体数字的记忆能力。在这两点上,即使是以能干而著称的伊一郎老先生也比不过他。再加上俯瞰全局的洞察力,假以时日,他绝对会成为一名成功的大律师。
话虽如此,你给庸平先生打了这么低的分数,其中必然有相应的理由,在此我无须质疑你的“评分”是否恰当。
在父亲的强行安排下,你违心地嫁给了他。待庸平先生去世后,你又和他的家族断绝了姻亲关系,恢复旧姓。
就算在世人眼里,你是一个无情的妻子,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他人无权谴责。你的做法无疑表现出了坚定的心意,主动宣告自己不再是大贺家的人。
可我想说的是,即使如此,不,正是为此,你才会假装瞧不上庸平先生,实则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你认为我对泽子表现出了超越了得失与情欲的怜悯和体贴。但你对亡夫延续至今的感情不也正是这种“怜悯与体贴”吗?
这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只会在夫妻之间产生,我不清楚它是否能被称为“爱情”,但能够确定的是,你绝对在袒护庸平先生,同时非常巧妙地将真正的想法隐藏了起来。当然,其背后还有某些重大的秘密。
话说到这份上,我的想法便不言自明了。结论也是显而易见。
庸平先生即是凶手。正确说来,是凶手团伙中的一员。作为推理小说“发烧友”的你,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吧?
你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凶手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像贝壳一样闭紧嘴巴。
怀着这样的想法再往回看,便能够理解你在谈及庸平先生坠亡一事时,语气为何意味深长。
说实话,在那桩毒杀案发生之后,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的经营绝对算不上顺利。
无论如何,我的父亲都是一名精明强干的律师,声名在外,远近皆知。而治重哥你的工作能力很强,口碑也好。事务所里少了你们,怎么可能继续客户盈门呢?这世道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哪怕庸平再认真、诚实,扛起知名事务所的招牌依然是沉重的负担吧。另外,他与佐仓之间还有争执,他的处境真称得上是“内忧外患”,于是每晚都在事务所努力工作到深夜,回家后也很难入睡。
……
有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人,虽然这只是我的假想……
其实庸平当时正处于重度神经衰弱,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死于自杀而非意外。因此,他应该也算是当年那桩案件的受害者之一。
你在信中如此描述着,向我发出了“其实庸平先生死于自杀”的暗示。
然而我却无法认可。我认识的他绝不会因为事务所经营不善这种小事就自杀。
庸平先生原本就经历过苦日子,一路走来克服了无数偏见和挫折。他和软弱的精英分子不同,是个能扛住打击的人。那么,身为妻子的你肯定会觉得他自杀另有隐情才对。
也就是说,即使庸平先生当时确实苦于重度神经衰弱,但我们首先该考虑的是经营压力之外的原因。比如他很可能是受到了罪恶感的折磨。
于是我脑中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离奇想法—莫非庸平先生就是当年那桩毒杀案的凶手?
你在推理泽子就是凶手的时候,写下了以下文字:
如果泽子姐才是那桩毒杀案的凶手,同时你也由于某些原因而猜到了,那么当然会袒护自己的妻子。
……
于是,让我们在“被害人本人即是凶手”的基础上再来审视整桩案子,就会发现它的原理正如“哥伦布竖鸡蛋”那般—其实没必要想得太复杂,不用将所有谜团都视作诡计。这桩世人眼里的“谜案”实际上十分单纯。
你的话居然启发了我,令我恍然大悟。无意中看穿了你所隐藏的真相。不知你会对此作何感想?
诚如你所言,我没必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不用将所有谜团都视作诡计。因为现实不是推理小说,现实的案件往往都平铺直叙。
推理小说常会以“凶手单独作案”为核心展开创作。看到你的来信,我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被这种固有观念给困住了。
事实上,推理小说数量庞大,内容各不相同,其中并没有“凶手必须单独作案”的规定。当有多起案件发生时,每桩案子都各有凶手是常见现象,此外还有登场角色皆是凶手的作品,那部作品甚至还被誉为古典推理小说中的名作。总之,各种类型都应有尽有。
但在推理小说里,凶手和侦探会以顶级的智慧角逐,展开一对一的正式决斗,这无疑是最让读者感到兴奋的地方。因为在有限的犯罪嫌疑人中,共犯数量越多,犯案便越容易,而惊险刺激的诡计与精彩绝伦的逻辑博弈也会相应减少。
相比之下,现实中的犯罪远没那么复杂。通过当律师时的实践经验,我可以明确地说—即使头脑聪明、狡诈至极的坏人和充满灵气的天才侦探均未出现,案件也照样每天都有发生,然后又被破获。
姑且不论那些满腹怨恨或心理变态的人,也许他们会单独作案,其实很多真实案件都存在共同作案的情况。那些贪欲熏心的犯罪者通常能轻易地募集到共犯。毕竟有了“搭档”之后,作案成功的难度会大幅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