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恋人直接宣告结束……你不明白这会给一个女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吧?
坦白罪过确实需要勇气,但相比之下,一直逃避更是痛苦得让人不堪忍受。总之,只求你把这封信看完,就算不作任何表态也没关系。我希望让你知道真相。哪怕我会因此与你诀别,也是我们命该如此。
我深爱的治重哥,请你千万不要惊讶。我的丈夫大贺庸平是被我杀死的。
当然,我并没有直接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
一方面,庸平毕竟是男人,即使身形矮小,我一介女流的力气也不可能胜过他。另一方面,警方判断出了他坠楼的时间,而当时我正在自宅一边准备晚餐,一边等他回家。很明显,无论通过怎样的远程操作手段,我都不可能将远在五公里之外的丈夫推下楼去。
但我也没有撒谎。“我杀了他”并非某种比喻,因为我确实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没错,我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记得自己的心脏由于紧张和兴奋而颤抖。那时候的我无疑化作了一只凶恶的夜叉。
你也许会问,我杀死他的目的和方法又是什么呢?
在阐述其中的关键之前,我想先谈谈你的“庸平、佐仓先生、澄江阿婆合谋论”。
你的推理既大胆又简洁,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要是这个假说命中了真相,那么整桩案子的性质便彻底改变了。
原来泽子姐与我不睦、视千华子嫂嫂为情敌,以及与你那微妙的夫妻关系都跟这桩案子无关。取而代之浮出水面的则是庸平、佐仓先生和澄江阿婆这三位彻头彻尾的外人,以及他们心中那黑暗的恨意。
这下子,就必须把毒杀案后发生在我和庸平之间的事件都检验一遍。而最重要的是,从结果论的角度出发,它们能有力地证明我没有做错事。
你在来信中向我阐明我所说的“泽子姐是真凶”的假设完全站不住脚。
我们都认为凶手暗藏歹意,想要将杀人罪名嫁祸给你,可谓是穷凶极恶。而在当时聚集在榆家的人员中,居然有人能比泽子姐更符合凶手的形象,也比她更具执行计划的胆量和行动力。
你的否定让我无比震惊,就像是四平八稳的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让我无法安心站立。你只需换位思考一下,便能理解我的感受了。
我不是在指责泽子姐,反而是因为深知她的聪明与高傲,才会对她心存畏惧。至少在某个时期,“泽子姐是凶手”的假说是我耗尽全部精力推导出的结论。
但其中仍有让我不解之处。
根据你的上一封来信,你否定了泽子姐的嫌疑。多年以来,泽子姐就是凶手的想法在我脑中根深蒂固,导致我没有考虑其他的可能性。当你提出“三人共犯论”的瞬间,似乎一下子拨开了我脑中的迷雾,让我清醒过来。
“因为在有限的犯罪嫌疑人中,共犯数量越多,犯案便越容易”—你的看法是正确的。我或许也和你一样,不知不觉间被推理小说荼毒了,先入为主地认为凶手只有一人。由那几个人组成的多人共犯,可以说是个盲点。
没有规则说共犯只能有两个人。既然靠庸平先生和佐仓没法实现这场毒杀,那么再找一个人如何呢?
多么直白易懂的理论呀。
你认为佐仓先生其实是澄江阿婆的亲儿子,我也觉得很有道理。它毫无让人质疑的余地。因为他们长得很像,即使是母子也没什么意外的。
据说澄江阿婆年轻时只知道节约,难得放假也不打扮、不出去玩,无论别人怎么建议她再婚都充耳不闻。如果说她是为了给儿子攒抚养费,那便解释得通了。毕竟无论相隔多远,母爱都是如此伟大。
阿婆的一生几乎都是在榆家度过的。但她晚年因健康问题住了两年左右的医院,并在七十八岁那年离开人世。听说死因是吸入性肺炎。
佐仓先生理所当然般地接手了住院和丧葬手续的工作,我当时还很佩服呢,心想他倒是还记得澄江阿婆对他的关照,出于感谢……但现在回想起来,这只是极为自然的母子之情罢了。
其实从我出生起,澄江阿婆便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对她的信赖更甚于自己的母亲。而她居然对榆家的人抱有杀意……比起愤怒,悲伤已先一步奔涌而来。
我和母亲对此却一无所知,反而在那桩毒杀案之后越发地依赖澄江阿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无知是福”。
你知道吧,与兵藤先生相比,佐仓先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精明人”。假如他和澄江阿婆联手,必是如虎添翼,能够毫不费力地在暗中随意摆布我们。
而且佐仓先生还隐瞒了两人的母子关系,叫来同为雇员的庸平,佯装不和,实则悄悄合作。如此精彩的手法,只能说是完美。
但另一方面,如你所说,庸平并不是真的与佐仓先生意气相投。
庸平与佐仓先生相比,就像是个婴儿,又卑微又胆小,毫无构思坏主意的才智,也没有隐藏起来的阴暗面。
那两个人最终决裂,与其说是为了瞒过世人,不如说是性格和思考方式的不同。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好了,现在是时候向你坦白,我是为何、如何置我丈夫庸平于死地的了。
在谈及自己犯下的罪孽之前,首先该说说犯罪的理由,也就是犯罪动机吧。
我也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的本源。是因为愤怒吗?是因为绝望吗?还是除此之外的某种冲动……坦率地讲,其实我自己都没想明白。
我听说你被逮捕,便去找庸平商量,想知道有没有能够帮到你的地方。他的回答却极为冷淡:“你啊,应该清楚我们的立场吧?我们既是被害人的家属,也是加害人的家属,不管支持哪一方,都会遭到谴责。因此我们只能选择旁观。”
他难得摆出高姿态表达不满之情。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完全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庸平大概是这么想的。无辜的你由于某些原因而主动顶罪,对于凶手而言简直是无比幸运。若是在这种关节上画蛇添足,最终只会鸡飞蛋打,得不偿失。
因此他选择作壁上观是正常的。然而当时的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感到悲伤与不甘,就算只看到他的脸都会心生厌恶。
此外,我说过自己答应嫁给庸平,是因为我这辈子都不想从你身边离开。这份心意始终未曾改变。
那时你却离我越来越远,我对丈夫的怒意,以及对于无果的婚姻生活的绝望也在相互作用,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为什么非得和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不可?
这份怒意和绝望不知何时转化成了杀意,当你被下了判决后不久,谋杀亲夫的想法便在我的脑中逐渐成形。
当然,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构思不出既能保全自己,又能置对方于死地的完美计划。
经过各种试错,我最终决定从庸平在那段时间里服用的中药下手。且不说是否能洗脱自己的嫌疑,首先就不是能确保成功的方法。但我幸运地达成了目的,最后也没遭到怀疑。总之,我唯有感谢上苍。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这个方法,某位熟悉中药的专家起到了关键作用,我咨询后得知药物在起效的同时,必定会产生副作用,就连中药也不例外。
中药的概念其实相当广泛,除了药品,还包含食品,而且每一个处方里都包括了好几种药材,要测出每一味药材的准确摄入量相当困难。
“甘草”是一种常用的中药,七成以上的药方里都会有它。顾名思义,它是具有甘甜味道的草药,在消炎、镇痛方面颇具功效,但也有副作用,长期大量服用便会产生手脚麻痹或僵硬的现象,进而使不上力,引发坠落事故。
我听说过不少实例,患者在同时服下多种药物后,因药效过强而导致重症。如此一来,我便看到了希望。
我是庸平的妻子,负责管理他的药物。每个家庭都是如此分工的吧?而男人呢,又会毫不怀疑地吃下妻子递出的任何食品或药物。
由于药品的外形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只有不同制药厂的产品在名字和形状上有所区别,因此我只需暗中挑选出几种药物,把它们混在一起,不断给庸平服下,他便会出现全身乏力的症状,早晚有一天会酿成事故,不是吗?
事实上我只是如此期待。换言之,我的做法就相当于以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大冷门”为目标,不停地乱买赌马券。
但我还有一项秘密计划。
我说过庸平当时处在重度神经衰弱之中。他原本就有些阴沉,那段时间情绪更加低落,经常会在半夜里突然自言自语,噩梦缠身。
现在回想起来,他会参与佐仓先生的计划固然令人意外,但杀死泽子姐和芳雄终究还是让他承受了难以负荷的良心谴责。
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情况,然后去了市医院的精神科就诊,悄悄服用医生为他开的药,那些药现在被称为“抗抑郁药”。这是只有我和庸平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作为被人托付生命与财产的律师,一旦被传出患上精神疾病,很可能会对职业生涯造成致命的打击。因此庸平并没有公开自己的病况。但由于抗抑郁药的副作用,他有时会强烈地晕眩、欲呕,但他当时并没有太过在意。
榆氏法律·税务事务所位于榎木坂大厦。那是一栋不带电梯的旧楼,有四层高。我们事务所在二楼,通往一楼的楼梯很陡,再配上狭窄的楼梯踏板,每次走那段楼梯时我都觉得害怕,无论想抓住什么都没用,因为附近根本就没有安装扶手。一旦踏错一步,就会头朝下摔到混凝土制的地板上。
我突然想到了,既然从事务所下楼本来就这么危险,要是再伴有晕眩和呕吐感呢……
不过俗话说“欲速则不达”。
榆家刚发生那样的案件,我要谨慎一点,避免警方起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予以防范。如果他们怀疑到我这个妻子,开始解剖遗体,我很担心他们会查出什么。
其实我们自住的宅子里也有楼梯,但我出于慎重起见,还是想让他在事务所的楼梯上出事,以减轻我的嫌疑。
然而,没有任何将要发生“意外”的迹象。
后来,你的案子判决结果出来了,又过了七个月还是相安无事,我也难免开始焦虑。就在这时,机会总算到来了。庸平患上了感冒。
在日本,不用到医院开处方,也能轻易买到普通的感冒药。虽然都是感冒药,种类却相当繁多,而且每款的构成成分皆不相同。根据成分的功能,分别针对发烧、咳嗽、鼻塞等症状,而副作用简直多得令人惊讶。其中就有嗜睡反应。
嗜睡反应平时总给人添麻烦,只有这次,我觉得它帮了大忙。
事发的那一晚至今仍深深印刻在我的脑中。九点过后,我从家里往事务所打了电话。
当然,负责处理事务类工作的员工都已经回家了,接电话的是庸平。
当他发现电话另一头的人是我,便卸下客套,声音中尽显疲态。
“是你啊……什么事?”
“你的感冒怎么样了?”我问道。
“喉咙还疼,但不知道是不是感冒药的原因,我困得不行。”
他的语调听起来格外无力。
“那就赶紧回家吧。”
“我也想啊,不过还有工作没处理完。”
“今天还要忙多久?”
“还得一两个小时吧。”
如此寒暄几句之后,我进入了正题:“其实住在岛原的姑妈刚刚打电话给我,她说有急事,明天要来我们家,到时候不把她送给我们的盆栽摆出来可不行,真难办呀……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回家时把那盆洋兰一起带回来吗?”
我的措辞十分小心,避免流露出生硬感。我知道庸平不可能拒绝这种请求。
你也认识那位住在岛原的姑妈,她是我父亲的大姐,嫁去了岛原市一家世袭的富户人家,丈夫曾经是议员,所以我们整个榆家都得敬他们几分。
她之前送了我一盆洋兰盆栽,种得极好。我们就干脆把它装饰在事务所,到那天晚上正好满一个月了。
现在是平成时代,洋兰已经不再稀奇,但在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却是不得了的高级品,根据实际品相,有时一盆洋兰的价格就能抵上“上班族”一年的收入。
住在岛原的姑妈来找我们,她送的贵重洋兰却不在家里,这实在说不过去。
“嗯……这可为难我了。”
庸平似乎嫌麻烦。其实花盆不算很大,但两手抱着下楼的话,对于走路都有些吃力的他而言则绝不轻松。
“要是惹姑妈不高兴就难办了……那东西确实麻烦,不过请你想办法坐出租车把它带回来。”我叮嘱道。
当然,姑妈突然造访完全是个谎话。
“明白了,我会把花拿回去的。”
他在开口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了。
我不清楚他从楼梯摔下来的主因是肌力低下,还是头晕眼花,又或是被花盆挡住了视线,反正在我打完电话的两个小时后,他从楼梯上踩空了。
如何?
我是杀死自己丈夫的凶手。这就是榆橙子卸下伪装之后的真面目。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指责我不爱你,只顾着包庇丈夫吗?还是要说我至今仍以一个妻子、一个女人的身份,庇护着庸平吗?
唯独在这件事上,你根本无须怀疑。
治重哥,请你千万不要误解。不论我有多么绝望,都不会对你心生恨意。
你拒绝我的提议,不愿回榆宅居住,我真心感到遗憾。但这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再抱怨也无济于事。
想来,和你一起生活终究还是一个虚幻的梦啊。
可纵然只有一瞬,我依然能如此梦一场,对于如同隐士般活着的我而言,已经是超出期待的幸福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过我会牢记着自己犯下的罪孽,静静地在榆宅生活。
倘若我的梦想能够实现……不,我还是别再抱有任何留恋了。
唯愿神明保佑你。
我会默默祈祷你的余生健康、充实。
永别了。
平成二十年十月二十六日
榆橙子


第6章 治重写给橙子的信
橙子:
我在写上一封信时,曾断定那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我一边怀着无法言说的感慨,一边将它封装起来,想着今后不会再有机会在信封上写下你的名字。这才过去不到两周,我就又一次为你提起笔来。
坦率地说,你的回信带给我的冲击过于强烈,同时也激起了我的兴趣。
我几乎不眠不休地思考,满脑子全是你的自白,思维和心绪都被搅得天翻地覆。
橙子,你总是这么大胆。
饶是与大量杀人犯共处多年的我,也不禁因“杀夫”这两个字所带有的不祥而浑身震颤。
你做不出这种事的……我近乎祈祷般地拒绝接受。同时却又承认你确实做得出来……最后,这份确信终于还是占了上风。
但最让我震惊的是你强大的勇气和决心,敢于坦白杀夫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