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精神疾病,表现为拒绝承认那些会令自己痛苦的念头。


第56章
无所不能
……绿皮小兵努力起身……
简陋的阶梯没有照明,所以我没办法判断从一级台阶迈向下一级要花多久。我拖着仅有的一只完好手臂和一条勉强能活动的腿,身体一路上慢慢分崩离析。向上的路似乎漫漫无尽,我只能靠自己的身体有节奏的撞击来计算。我数了一百四十下。也就是说,我有过一百四十次机会可以投入黑暗,永远沉睡。终于,包裹着我的一片漆黑逐渐散去。
微弱的光自楼梯处泻下,仿佛流质,给了我一点鼓舞。这种时刻看到一线曙光,恐怕没人能不涌起希望吧。
天确实亮了,这一点很快便得到证实,光线透过这个小房间远端的粗糙开口照射进来。房间几乎被一台硕大的机器占满了。爬近以后,我看到一个漏斗似的东西朝着狭窄的窗户,斜斜地摆放在轨道上。它的框架很简陋,装着整整一打管状物,管子上还有类似背鳍和尾鳍的东西,似乎是为了让这东西在空气和水中都能同样遨游自如。
我完好的那只眼睛,瞥见了它光滑的前段上仿佛由弯刀组成的不祥符号。
导弹,我想着,奋力和大限将至的疲惫对抗,架设在自动发射系统上的导弹。
还有……我发现一排指示灯纷纷亮起……
那台机器已经启动了。


第57章
电路里的玻色子
……成为艾梅特的重要性……
随着力量渐增,知识潮涌而来。这几个月来,离那个伟大的目标越来越近,可怜的尤希尔·马哈拉尔越来越担惊受怕。这也难怪,他孤身一人,站在数千年来最为睿智的人们所建起的人类知识高塔之上——这些人中的每一个都曾不顾一切,以自己的方式对抗愚昧的黑暗。即使这黑暗是那么深重,个人的奋斗是那么无望。
起初,奋斗的进展是那么缓慢,而且错误远比进步更多。毕竟,原始人类既没有火也没有电,又缺乏生物化学和灵魂科学知识,他们能参透什么秘密?最早的智者们意识到,生命不止是牙齿和爪子,于是专注于一项很早便出现的天赋——语言能力:说服的语言,想象的语言,富有魔力的语言,传播爱与道德进步的语言,祈祷的语言。可以称之为魔咒,也可以叫它信仰。他们将自己的希望——或是妄想——寄托在语言之上。他们认为,只要能保持绝对虔诚,选择合适的咒语,外加纯净的思想和品行,那么,光凭语言便能成就一切。
迟些时候的后继者发现了数学之美,认为它才是关键。从毕达哥拉斯到钻研数字命理学的卡巴拉再到优美的超弦理论,数学就像上帝的语言,上帝用它来书写造物计划的密码。能优雅地区分疏离的费密子和亲密的玻色子的量子力学也是如此。它们是根基,是华美的真实。
但这还不够。因为我们向往的繁星仍旧远在天边,无法触及。数学和物理学只能测量这巨大的鸿沟,却无法跨过。
自负的数字化领域也一样。计算机短暂地勾起了我们的希望,暗示着软件模型也许能够超越真实。狂热者们承诺它会实现大脑的开发和心灵感应,甚至给人们带来超脱凡俗之力。但电子技术没能实现真正的突破,它变成了另一种有用的工具。
回想我们祖母的年代,生物学是科学之母。破解基因组、蛋白质组,解开生物的谜团,实现可持续发展,这些东西至关重要,相当于原始人发现火的妙用,现代人废除了全面战争。
可那个核心问题的答案又在哪里?
宗教做出过承诺,却总是言辞含糊,不断更改着最后期限。不要越界。他们告诉伽利略,然后是哈顿、达尔文、冯·诺依曼和克里克,但他们总是带着无上的尊严在最新的科技发展前撤退,然后在知识的模糊边缘处画下又一道神圣不可侵犯的界线。
自此开始便是上帝的领域,只有信仰才能引领我们。尽管你也许能够看穿事物和时间的秘密,让生命进入试管,甚至能够让地球被复制体挤满,但人类永远无法涉足不朽灵魂的国度。
而现在,我们跨过了那条界线,我和尤希尔。我们拥有的并非美德,而是技术,利用了人类一万年来在对抗黑暗蒙昧的痛苦奋斗中收获的每一份知识。
但在我们起程冒险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决定。
我们之中,谁将是马儿……谁又将是骑手?
噢,还有个问题。
如果需要用一场可怕的罪行作为开端,那这个行为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偶人尤希尔把钟摆拉到一旁,准备爬上去,将自己的最后一具偶人身躯投入两面镜子之间的“通神机”。他不再紧张地絮语哲学和玄学,这个可怜的灰色偶人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我能感觉到他驻波里代表恐惧的低沉鼓声,那种恐惧正是尤希尔本人在星期一的感受:他看到一切都失去了控制,而自己也将因为傲慢而付出终极代价。
紧张的局势更加深了这种恐惧——最后一个机器守卫也在通道里的军队面前倒下……
……而偶人尤希尔看着仪表,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宝贵计划出了差错。“通神机”的读数和他料想的不同。也许他最后会怀疑我仍然存在,没有被冲刷殆尽,而是驾驭着这股滔天巨浪,而且每分每秒都在变强!
偶人尤希尔把钟摆的轨道设置成划过“通神机”正中央。我突然意识到——这会很痛。事实上,它恐怕比我在有机身体里体验过的所有事更痛,比那次用偶人制造偶人还要痛。
我知道它会怎么运行……偶人尤希尔的内在火焰会点燃通神机那强大的能量,每次摆动都留下他自己的印迹,就像用刻了字的圆筒在柔软的陶土上一遍遍滚动一样。尽管他的计划出了差错——我迟迟不去——但他也许仍能成功接管大局,将我驱逐出去!
或者,我们会抹消彼此,只留下一团自给自足的、狂野的灵魂精髓,无需引导便冲出此处,就像一场吞噬万物的风暴,一团精神力的龙卷风……
我还以为什么事都吓不倒我了呢。我错了。
现在我的唯一愿望就是回去,回到那遍布焦痕却又美丽无比的灵魂之境,再看看那些无人染指的地域。它们比任何尚未探索的陆地都更广袤,比宇宙更具希望,可到目前为止却只有数十亿个微小的海藻散布在海岸边,对自己潜在的命运懵然不知。
而其中一团毫无戒心的海藻——大约几百万个——将面临特别的命运,成为最后的祭品,就像为巴比伦君王殉葬的仆从。它们这些配角的任务就是死去,献出自己的灵魂能量,将潜力投入“通神机'把驻波推上全新的高度。
古代人称之为“死灵术”,从死亡本身提取魔法力量。无论怎样称呼,这都是一种可怕的罪恶……
……如此可怕,几乎让我畏缩。它们将像我早先看见的那些逐渐熄灭的余烬一样:濒死的人类灵魂在最后时刻飞离身体,然后渐渐熄灭,落下,在那片贫瘠的原野上留下灰烬的印迹。但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不是吗?
打量过这片灵魂的大陆,沉醉于它蕴藏的丰富可能性之后,我又何必为海岸边那几个海藻的命运烦扰呢?
只不过——
只不过那些微弱的火光之一让我有点儿烦扰,就像鞋里的一粒砂,马鞍上的一粒石子。灵魂之境的距离不是以米,而是以联系的紧密程度来计算的。这片火花近得足以引起我的注意,像影子跟着身体一样。我回过身,打量这恼人的家伙,却发现它竟然是是我!
或者说,它是那个活生生的、能够呼吸的艾伯特·莫里斯,是我极大增幅过的灵魂驻波的本源。我能感觉到在物理空间里他也在悄悄靠近,心里充斥着那种古老的、有机体的恐惧,还有决心以及同情。他很紧张,但一如既往地固执,而且离我如此之近。
怎么会这样?偶人尤希尔声称自己用一枚偷来的导弹杀掉了莫里斯!本体的死去本该让锚消失,让灵魂获得自由。新闻报道说房子和花园皆付之一炬,可他却活了下来。
这一定就是我的人格拒绝消失的原因!驻波不断以某种方式从本源进行复刻,直到它能够自给自足为止。
太棒了。我很庆幸自己还在。可然后呢?艾伯特的到来会干扰这一切吗?当那决定性的飞升时刻来临,他这只锚会把“通神机”限制在“现实”里吗?
尤希尔的幽灵已经将他自己捆牢了。敌方的偶人士兵冲进了最后一道房门,他不能再耽搁了。他鼓起勇气,高声发令,准备让钟摆开始摆动。
“启动最后阶段!”他向控制电脑大喊,“飞弹发射!”
好吧。准备战斗的同时,我也感到自己安心了。不管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都不是我的错。这场大规模的谋杀并非出自我手,其业报亦与我无干。
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受害者,不是吗?
我会让他们的牺牲值回票价的。
即詹姆斯·哈顿,苏格兰地质学家、医生、博物学家和化学家,被称为近代地质学之父。
美籍匈牙利人,数学家、化学家,现代计算机理论之父。
弗朗西斯·克里克,英国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及神经科学家,DNA分子结构的发现者。


第58章
陶土之光
……绿皮渐渐明白了一些事……
星光黯淡,从简陋的窗外照进房间,闪闪烁烁,像那台几乎占满房间的黑色机器仪表盘上的指示灯光。那台机器苏醒时,我感到一阵不祥的震颤透过地面传来,而非通过已报废的耳朵听到。弹仓上密集排列着许多小小的物体,每个都带有那种深红的新月组成的标志。我用不着再靠近都能认出它的自动发射系统。见鬼,这可不好。
的确不好。
也许你应该阻止它。
我不需要叮嘱,我需要的是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怎么才能阻止它!
几个按钮闪着红光,高度大约和一个站着的男人肩部齐平。它们中的某个或许可以切断这台机器和远程控制器的联系。但怎么才能够到它们?武器系统的侧面经过军事水准的抛光,没有握柄,没法让一个趴在地上的独臂偶人借力起身,这甚至比爬上楼下那台自动陶偶炉还困难。
“我……不能……”我从喉晚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太远了。”
那就想办法。
我四下张望,没看到合适的架子或是可以爬上去的椅子。没有便捷的工具,连一块可以投掷的石块也没有。至于那件埃涅阿斯·高岭送给我的廉价衣物,陪伴了我半辈子以后,如今已经报销了大半,碎成了无用的布条。
目标指令接受。机器上跳出一排可怕的字眼。轨道计算中。接下来是一串数字。尽管昏昏沉沉,我还是认出了那些表示距离和方向的数据。
某个疯子要向城市开火!
我猜是贝塔。准是为了接管这台设备,他才谋杀了马哈拉尔教授。为什么?我猜是因为他的偶人绑架计划全都濒于破产。我的老对手一定以为,发生如此重大的灾难之后,当局肯定有比追捕盗版窃贼更重要的事情可做。
我沮丧地仰躺在地上。理论上是清楚了,但我知道这毫无意义。重要的是阻止他。我愿意为此放弃一切。当然了,包括我这悲惨的生命。我已经为此交出了我的左臂,还能怎样……
一声大吼从我破碎的口中传出。有些事情,只有想到以后,你才会觉得原来如此明显。
我还是有件合适工具的,只要我动作够快的话。
这事儿可不简单……但又有什么是简单的呢?


第59章
神圣的流感
……真人艾伯特面对令人不快的消息……
用偷来的战斗傀儡组建的贝塔大军终于突防成功。我和丽图被驱赶着,踏过最后那群机器守卫的残骸,贝塔手下的十多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则匆忙回头,赶去援助殿后部队。面对那支从基地赶来的势力,他们能支撑多久?
不会太久。我觉得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事。
最好快点。我也许没有太多时间了。
烟气从一扇装甲门——门上炸穿了一个大洞——的边缘渗出。我们走进尤希尔·马哈拉尔这座深藏在地下的巢穴,新近溶化的金属仍旧散发出阵阵热浪。我和丽图发现自己站在一道能纵览这幕怪异景象的护栏边,眼前是一个放满各式设备的洞穴,其中大部分都带着熟悉的寰球标志。
这些就是高岭声称的马哈拉尔偷走的陶偶和电子设备。他究竟想干什么,我思索着。不用说,肯定是埃涅阿斯禁止他在公司研发部门进行的某种研究。
我的头脑里有些不祥的字眼掠过:“弗兰肯斯坦的诅咒”,随之而来的是蘑菇云的画面,伴随着巨大的轰鸣。
到处都是形如触须的巨大线圈,伸向被捆缚于房间两端、双臂摊开、面对彼此的两具人形躯体。其中一个偶人是暗红色的,另一个是我经常会用的特制型灰色偶人。他们周围是各式各样的上传仪器。我想不出这么多高功率连接设备是干吗用的。
那两个偶人之间,某种巨大的发条装置正让一个大钟摆不断晃动。见鬼,还有个偶人坐在钟摆上面来来回回,像个荡秋千的孩子!
而他正在声嘶力竭地尖叫。
这些是我的肉眼看到的奇景。更有趣的是,那些肉眼本来不该看到的东西。
首先,我是否已经死于某种可怕的热病了?经过那条该死的通道之后,来到明亮的实验室凉爽的空气里,我感觉好多了。糟糕的是,到了这时,恶心之感翻涌上来,就像从前不得不用真人在太空中冒生命危险的时代,宇航员描述的那种内脏揽动的感觉。肠子收缩成一团,绞缠得紧紧的,我强忍住才没有发出惨叫。
就是它,我想。某种快速生效的超级病毒,几分钟内便会致人死命。
太糟糕了。我已经如此接近这里的真相了。
我真该待在家里,等着被导弹炸上天。那样至少能有个痛快。周二晚上出发时我怀抱的真正目标——再也实现不了了。
克拉拉,对不起。我真的努力过——
更多的症状涌现,搅乱了我的感官。我敢发誓,那两个被缚偶人之间的空间刚才看上去还空无一物,现在却像液体一样泛着涟漪!这种波动还有点朦胧之感,类似烟雾。
我有种短暂的印象,觉得这个有限区域内似乎盛着无穷无尽的身影,它们若有若无,排着整齐的队列,却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拥挤。队列中还有充足的空间,足以容纳更多成员。但只要那个钟摆经过,情形就不同了。一切都搅动起来,许多行进中的身影有了面孔。
他们仿佛在我面前漂浮,而我看到的是尤希尔·马哈拉尔的脸。
“艾伯特,你还好吧?”丽图低声问。我甩开她的手。让她以为我在生她的气吧,但我只是不希望传染她。
我不希望传染给任何人。于是,尽管胃在抽搐,眼前缭绕着幻觉,弄不清东南西北,我还是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实验室中央移开,望向排列在岩洞墙壁边的机械,寻找任何跟细菌有关的线索。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儿。
透过模糊的双眼,我看到了一台计算机。是那种昂贵的AI-XIX型,虽然是硅制品,但它聪明得要命。这肯定是马哈拉尔的主要工具之一,甚至可能是一台主进程控制器。
我能想办法尽快走到那儿吗?
至少,这算是个目标。
附近的一个贝塔——也许就是那个在通道里和我们说话的战斗偶人——抓住护栏,用一种突然间悲哀到让我吃惊的嗓音大喊——我从没听过贝塔用那样的语气说道:“尤希尔!父亲,住手……我们说好的!”


第60章
混合
……恼人的通神机……
见鬼的复述本能,它内嵌在一具傀儡的身体里,而这具躯体偏偏是聚拢持续增长的波形的镜子之一。
一股新的灵魂驻波正在通神机的两极之间增长。它很快便会挣脱束缚,越过这群陶瓷玩偶,力量足以在一座濒死的城市上空盘旋,从数百万逐渐熄灭的灵魂之火中攫取死亡的吗哪——这顿大餐足以让它完成从被造之物到造物主的转变。
即使在倒计时之际,绝望之感仍旧徘徊不去。这台制造神明的通神机会留下怎样的印迹?以谁的人格为主?现在的波形在两种可能的状态间摇摆不定——两个不同定义的我。
尤希尔和我在一起,我们在不快的盘旋中交叠彼此的界线,就像无法融合的液体。我们都因这种反常的融合而狂吼着!这就像试图读取别人的偶人的记忆,这种痛苦没有人会尝试两次。如果对方不肯接受维度的概念,比如左右、上下、内外,你又该如何跟他分享记忆?在灵魂位面,这些概念完全取决于主观看法。例如我的版本能以多种角度飞奔急驰,这点跟他毫无共同之处。
我们会达成共识的,但那是我作为拥有万千形体的神祗,君临这块大地以后的事了。我会设立一个简单、通用的公平标准,然后邀请所有人加入这个广阔的宇宙!用比真空更基本的原料,一同创造恒星、行星以及全新的地球。
但首先,我要赢得控制权。
先进入状态的是我,在过去几个小时内,我已经成长到难以计量的程度。但我的对手对理论的了解更加深人,他的位置也是优势。随着每次有节奏的摇摆,那个钟摆就像一片刀锋,划过通神机柔软的中心,那个最具能量、也最易受影响的点。
更糟的是,我还被艾伯特本人的存在拉扯着。我们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他的形象透过一双肉眼清晰地传到我体内。那个红色偶人可以真正看见他:他正从西面的一道栏杆那儿下来。真人艾伯特看起来很痛苦。流着汗,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状况糟透了。
他每走近一步,通神机都在颤抖!
他是我的本体……也是我能熬过那番抹消自我的过程,直到这一刻的原因。
现在他成了我的阻碍。
必须让可怜的艾伯特靠边站。
《圣经》中一种天降的食物。


第61章
重重困境
……绿皮又丢了一条腿……
有没有试过亲手扯下自己的腿?想干出这种事来,你需要点儿动机才行。
如果你的身体正在四分五裂就好办多了。
我用仅有的一只完好手臂用力拉扯,没有太大进展。而导弹在作最后的倒计时。
我给你提点建议吧。
尽管很烦人,可那个声音迄今为止一直在指导着我。转眼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到了我被烤硬的皮肤,而且深入体内。
这条肢体不再是你的一部分了。
想象一下吧。
把你自己抽离它。
让那些酶发挥作用。
就像这样……
我在化学方面最多不过是个初学者,但这些指令听起来却莫名地有道理,就像唤回了某项被我遗忘的技艺。这是最自然的做法,我想,不再考虑这些指点来自我想象中的朋友。很简单,我记起来了。
那条腿上传来的痛苦和疲惫消失了。在逐渐增长的麻木中,我耗尽了每一滴剩余的能量,不是融化那条腿,而是让它像在快速烤箱里那样迅速硬化。
我的再次撕扯带来了清脆的断裂声。我又拽了一次,那条腿齐根折下,几片碎裂的灵魂织物垂落下来,闪烁着微光。
在我手里的是一个烘焙成型,近乎完美的人类肢体的赤陶复制品。我举起它。它很精致,但用起来恐怕不会太称手。
目标锁定,操控屏幕宣布道。一号导弹的深红色弹头滑到了发射位置。
装弹完成,准备发射。
机器的嗡鸣声升向高点。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


第62章
陶制的怪物
……二十秒的合唱曲……
从露台下来的途中,我的双脚像煮煳面条的僵硬末端一样。恶心反胃的感觉淹没了我,我用满是汗水的手握住栏杆,一步步前进。我干呕着,如果我这几天吃过什么正经食物,现在准会吐出来。自然有饥饿和疲劳的原因,但这样剧烈的变化一定源于别的什么——某些傲慢自大的军方高层贮藏在防护严密的洞窟里的军用速效瘟疫,大规模屠杀的工具,它们早就被明令禁止了。但谁又愿意放弃武器呢?
我是否只是比上百万人提早尝到了这种痛苦?我不知道实验室里这些天线、嗡鸣的线路和晃动的钟摆意味着什么,它们就像希罗尼穆斯波希笔下的梦魇。但我知道,它们跟细菌有关,所以肯定是邪恶的。
这下就简单了。我必须干涉。
但怎么做?
我的老朋友小帕有个理论:“如果你搞不清状态,又没有适当的手段,拿起大扳手乱敲猛砸也能解决问题。”
这个信条无疑过于简单,而且愚蠢,但此时此刻却非常有说服力。如果我能把眼前这一切破坏得够狠,克拉拉和她的朋友也许就有时间找到这里。他们会处理残局理清一切。所以,无论这儿正在发生什么,我只要想办法阻挠它就行了。
每向下走一步,我的反胃感就愈发严重……我想着那台AI-XIX计算机……还有附近的一把金属折叠椅。后者正是我需要的扳手替代品——假如我走到那儿时还能举起它的话。
恶化的症状增加了不确定性。在那道摇摇晃晃的楼梯上走到一半时,我觉得有群长着螫针和利爪的肮脏生物包围了我,它们每一次虚无的挥击都会让我的血肉颤抖。是幻觉,我诊断道。你的大脑正在编造故事,以解释这具濒死肉体的种种症状。继续走吧。
好吧。但是,又下了两级台阶之后,除了想象中的怪物,又多了令人不安的鲜活回忆,一波波涌来,令我在楼梯上步履蹒跚。
查韦斯大道公园的花香。
死者开启的棺材,上面还有长矛和盾牌的纹饰。
丽图流着泪,旁边是一个肤色好像明亮的马口铁的身影,正安慰着她。
从院子里三个打闹的男孩身边悄悄走过——
——然后一转身,看到一个持枪微笑的幽灵……
这些凌乱的记忆不是我自己的经历,也并非我接收过记忆的那些偶人。肯定是错觉。然而似曾相识之感是如此强烈,就像我头一次把驻波注入陶土的身躯,或是从几个不同视角目击同一场面,又或是不用照相机或是镜子直视自己的双眼。
被人唤醒,身在充满液体的容器里。
浏览楔形文字的石碑和维纳斯雕像——
——还有我无法想象的痛苦,它由机器产生,增幅着我的灵魂,同时又想擦除关于我的其余所有——
我在这些疯狂幻象的攻击下跌跌撞撞,听到房间里回荡着人们的呼喊声。这之中肯定有贝塔和丽图,也许还有其他人。叫声来得那么缓慢,时间也仿佛随着逝去的每一秒而变得更加迟滞。狂乱的呼喊声中,有几句清晰可辨。但无论如何,他们激动的情绪似乎显得无足轻重。
到了最后一级台阶,我却迟疑起来,一只脚悬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方。
不知为什么,我知道,只要我再踏出一步,事态就会变得不可收拾。我向左看去,看到了面对面的灰色和红色傀儡——钟摆在他们之间摇摆。离我较近的是那个灰色偶人,他转头看向我。在我朦胧的眼里,他显得如此熟悉。
然后,出乎意料、毫无征兆地,颤抖的话语渗入了我的头脑。
真人艾伯特看起来很痛苦。流着汗,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状况糟透了。
这是什么?另一种症状吗?
我不会再分心了,我发誓。我跟一把折叠椅有个约会,就是几米外的那把。
我又踏向前方,脚底离地面只差最后几英寸——
即将触地。
突然间,天空仿佛崩塌下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一句急促的话语,强行灌入我的头脑,让我陡然紧张起来。
真人丈伯特快死了吗?
他很快就会消失吗?在通神机的能量达到顶峰的最后时刻,如果我原生的“锚”突然消失,会发生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