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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还不如青草。想象一下,零星的海藻散布在贫瘠的海岸边,只能接触到那块广阔、空旷的陆地最荒芜的边沿。用严格的眼光看待人类现状,结论就是如此。但我却觉得无比兴奋,因为我能触碰到它们!
我心底的某个角落依旧能感觉到继续默读和描述的冲动。我知道,这些视觉和声音的比喻会误导他人。尤希尔说得对,新的观念需要新的词汇来表达。在这个位面里,空间和邻接拥有不同的特质。爱、恨和沉迷能让两道灵魂火光暂时接近。这样两道火光聚集在一起,有时会点燃新的火花,燃烧起新的希望。婚姻。我将一个熟悉的名词赋予这种现象,还有子女。
这样的合作未必能持久也未必幸福,但其间总有愉悦的温馨和芳香。
“灵魂伴侣”这个词有了新的意义。有多少年轻人期待找到那个特别的另一半,正好和自己互补,成为完美的一体?这种浪漫的想法看似愚蠢,完全不现实。但细看这片陌生的风景时,我却能看到图案和纹理似乎相互契合的人们,暗示着完美和谐的结合——如果他们能遇见彼此的话。
多么好的商机啊,如果某个富有魄力的企业家能运用这样的科技,提供全新改良的约会服务……
……但尤希尔·马哈拉尔在设计这扇观察更深层次的现实世界的窗户时,却抱着更加深远的目的。这个目的的实现会让某些灵魂火光摇曳、消退。在所谓的真实世界,我们有专门的名字称呼这种现象:死亡。
几堆衰弱的余烬仍以不容置疑的勇气闷燃着,而其他那些却只会冒出我称之为绝望的烟雾。到了最后时刻,还有些灵魂带着狂喜,飞快地前往他处。
这儿就有一个!一片濒临熄灭的火光穿越了那片庄严广袤的区域,就像一只蒲公英的种子,在瞬间爆发出灿烂的火花……
……随后跌落在干枯的平原上,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处满是尘灰的印迹。数量庞大的灼痕出现在大地的四面八方,多到我数不过来的地步。其中大部分给我感觉都很陈旧。
这样的景象一再发生。垂死的灵魂重复着徒劳的努力,前仆后继。既然毫无意义,他们为何还要费这个力气?莫非他们觉得有值得努力的目标,不管实现它的可能性是多么渺茫?
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我能感觉到。正是由于这种东西,宗教才具有了吸引力。这是一种潜在的、可能的发展阶段。这个阶段超越卵和幼童,超越幼体和青年,也超越成年期的女人或者男人。这个阶段意味着延续和增殖,在广阔、全新的疆域里无穷无尽地繁殖。而现在,在我看来,这一阶段不再只是一种可能,而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那么,是什么令他们踌躇不前呢,信仰的缺失,神明的裁决?
都不是。那些老借口缺乏说服力。将世界能否得到拯救建立在造物主反复无常的兴致和对赞美的渴望之上,其逻辑何在?寄望于那些会随着文化不同而变化的祷文/咒语?它们既自相矛盾又不够科学。
想想吧,艾伯特。回想所有那些危及人类生命的灾难,从我们蒙昧的起源开始。疾病会偷去你的所爱;饥荒扫荡了你的部族;无知又辞藻匮乏的你甚至无法分享你努力学会的那一点点东西;你的双手笨拙到令人沮丧,双脚也迟钝缓慢;还有那个诅咒,让你只能同时身在一处,却要面对做不完的事情!萨满和祭司的指引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总是居高临下的神秘主义者或者降尊纡贵的僧侣们也办不到。
只有科技。它能让一切变得更美好!科技的发展时而停滞,时而爆发,而且不断被滥用,但只有它,才能让我们找到前后一致、可靠的、绝不反复无常的答案。科技给出的答案会造福达官贵人,也会造福平民百姓。它是全人类的福祉所在。
那么,为什么不用科技解开那个最为古老的难解之谜呢——关于灵魂的永恒?
我承认,我开始明白驱使着尤希尔·马哈拉尔的究竟是什么了。上帝啊,我掌握了他的梦想。
流逝的每个瞬间,我都会了解更多。具体的事实和抽象的理论蜂拥而至,让我忘记了仍在一旁毫无戒心地工作,想赶在袭击者到来前完成一切的偶人尤希尔。他的知识——他的终身事业——涌入我的思维,自然而然却又不太连贯。比如说,我能迅速地从美学层面理解“通神机”之美,但对构成它内在核心的那些公式的理解却来得慢了一步。这种不对称的理解速度正是我迟迟没有插手的原因之一。目前还没有插手。
看过所有那些脆弱的微光之后,我想我知道阻碍他们脚步的是什么——是对失去个性的本能畏惧!畏惧自身的存在被抹消,畏惧迷失。人们彼此靠近然后又彼此疏远,仿佛疯狂的舞步,既害怕太过孤独又担心太过亲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样的舞步,但恐惧已然不在。它已经在马哈拉尔的机器施以的酷刑中燃烧殆尽。化身千万以后,我不再惧怕分享驻波这件事情了。
我是不是仿佛菩萨,捏槃重生,然后以慈悲之心救助无知的世人?我感受到的同情就是插手的欲望吗?
我渴望伸出手,去拥抱所有那些惊慌失措的火光,唤醒它们,鼓励它们,解放它们,为它们黯淡的火苗添加燃料,迫使它们认知周围的荒芜苍茫。
这不是那种谦卑的同情。和菩萨不同,我心里满溢着要为我和我的全体蒙昧同胞实现某件事的野心。
比较真诚的那部分我把它叫做“自负”。
是吗?这种真诚能帮助我做成这件事吗?
可以肯定的是,我会成为一个比偶人尤希尔更好的神。
贫瘠海岸边的海藻。渐渐地,我明白了这个隐喻。因为我们似乎正是第一种笨拙地爬出大海,在烈日之下开拓荒凉陆地的生物。
附近的灵魂之境仿佛全新的领域,召唤着我,比外太空的贫瘠行星和银河系拥有更多的可能性。科学和宗教都暗示着这儿有着巨大的可能性,如果我们能够将之实现的话!
我能让它实现!我带着不断增长的兴奋想着。但首先得弄清几件事……
那个马哈拉尔教授在几周前就明白的真相——现在我懂了。他的幽灵还用量子力学打比方,努力向我解释。我一直不理解,但现在我明白了——
躯体就是“锚”。
人类的肉身与头脑是进化的经典范例,有了这副躯壳,才有可能进化出自我意识和灵魂驻波——这一切奇迹都来自躯体,但它也被动物本能和需求拖累着。比如个体性,也就是你我对独处的渴望,就像鱼儿需要被水环绕一样。
为了爬上陆地,永远离开海洋,我们必须抛弃累赘的肉身!
这个事实一定吓着了马哈拉尔教授,也引发了他的本体和复制体,人类和傀儡,原生人和复制人,主人和偶人之间的隔阂。尤希尔本人发现,他研究的必然后果就是被他自己谋杀。也许在某种抽象意义上,他认同这一点。但躯体会自我保护,用恐慌的荷尔蒙淹没他的大脑,让他盲目地冲人荒漠,徒劳地逃亡。
不用说,艾伯特本人也必须随他赴死。骑手和镜子都必须“起锚”。成神的又一个小小代价。我现在明白了。
但我突然又看透了另一件事。
只是切断两具躯体的连接还不够。
更多的灵魂必须被切断联系,为了喂饱饥俄的通神机。
更多的杀戮……极大规模的杀戮。
影像汹涌而来……这些都是偶人尤希尔推到他思绪角落里的事。我看到一个符号——一株有着血红镰刀状草叶的三叶草,还有几个字:风媒传染。然后是一闪而过的导弹……一排排匀称、高效的武器,偷窃而来,装配完成,随时准备向城区发射。而它发射的时刻已经近了。
我需要知道更多!
无论偶人尤希尔计划了什么,他都可以为自己辩护:进化不可能没有痛苦或损失。许多鱼死去,只为了少数能够站起来。这代价也许值得……
……但前提是,这样的进化能够实现!
尤希尔太过粗心大意了。实验已经偏离了计划轨道,否则为什么我会感到自己的力量和野心不断高涨,而我的完美复制体也持续增殖,就像火山下的岩浆那样积聚着能量?我才是那个准备好驾驭这道巨大驻波的人……这是偶人尤希尔从未预料到的。
如果他犯下了一个错误,也许就会犯下其他错误。我最好尽快确认一下。
他真的不应该屠杀这么多无辜者。
至少得在我确定有足够的成功把握之后。
指独立的宇宙。
第54章
—块砖头
……冈比派上了几分用场……
我缓慢地爬行,追随着灰尘上留下的那道脚印;以纯粹的顽固忍受着炽烈的痛苦,继续前进;用那只完好的胳膊和一条只剩一半机能的腿,拖着这具濒死的累赘躯体……我不禁在想,这是我的报应吗?
我的目的是追踪贝塔,在这具躯体融化前抓住那个混蛋偶人,阻止他的邪恶计划——不管那是什么。但如果事实证明我的要求太高了呢?好吧,我也许能给他添点儿麻烦,至少往他脚踝咬上一口。
没错,这算不上什么完美计划。但我的其他动机——比如让我撑过这多灾多难的两天的好奇心——已经不堪使用了。我不再关心那三个大人物——贝塔、高岭,还有马哈拉尔之间的秘密纠葛。他们都坚信自己摆脱了我这个廉价的绿色偶人。要是我不给他们点惊喜,那才可惜呢!
总之,这就是我从这栋陈旧度假小屋的主体缓缓爬进山中时的想法。我追踪着贝塔的足迹,爬过岩洞中崎岖的路面……肯定是因为这座天然的石灰石洞穴,马哈拉尔才把小屋直接建在洞穴入口,再利用洞穴建起秘密的科学基地。
灯泡光在一根根钟乳石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让它们缀满露珠的侧面闪闪发光。水珠闪耀着滴落。如果我的耳朵功能正常,肯定能听到水滴落进下方浑浊的水池时那种有节奏的悦耳叮咚声。爬过岩石地面时,我感到了腹部传来的低低震颤,让我追随着贝塔那条微微向下倾斜的足迹时更加紧张……但我想,总比往上爬要容易些。
很快,我从一堵用人类的双手开凿、磨平的墙壁旁经过。我的那只好眼睛瞥见了岩石表面蚀刻出的人形。岩石壁画,是古早以前,将这个洞穴视为神圣的力量之地(多半是为了恳求大自然施恩,或祈求奇迹)的土著们刻下的。有着棍状四肢的人类形体朝着轮廓潦草的野兽挥舞长枪——原始人的梦想是多么朴实啊,却和我们今天的追求同样野心勃勃。
请赐我强壮与胜利,墙上的咒语如是恳求。
这也是我的祈祷,阿门。
之后的一百米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我已经习惯了用一条胳膊和一条不太管用的腿拖着身体前进,残疾渐渐变成了正常状态。然后,我困惑地眨着眼,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抉择:前方的路分了岔。
左边:壁橱似的狭小空间里放着一台嗡嗡作响的机器。很常见,就是那种包含了冷藏、复刻和烘焙功能的一体机,随时待命的自动化机器。
前边:一条明亮的斜坡通向下方,通向山腹。震颤就是从那儿传来的。那也是贝塔的足迹通行的方向,是所有大事的焦点。那里很可能就是博士的秘密实验室。
至于通向右边的第三条路,我不会费劲尝试。它通向上方。仅有的两个选项让我左右为难。我应该继续追踪贝塔,还是干点别的?
自动陶偶炉召唤着我,它的指示灯闪着绿光,表明一切准备就绪。跟连滚带爬地追赶贝塔相比,陶偶炉至少离我近得多。把这具接近限期的破烂身体换成新的身躯——这想法多诱人啊!
唉,我都没法担保自己一定能用一条胳膊和一条瘸腿爬上复刻平台,更别提按下正确的控制键,开始进行傀儡制造了。
不利情况之二:人人都知道,复制体进行复制是很难保证质量的。的确,艾伯特曾是——或者现在也是——出色的复制者。但用我做模板来复制偶人?我充其量是个廉价的瑕疵品,现在还几乎身体全毁。除了没有头脑,只能瞒跚而行的偶人以外,我还能造出什么来?话说回来,光是爬到感知平台上的努力,很可能都会让我这具身体彻底完蛋。
而另一边是笔直的下坡路,通往一切秘密的中心……
不是那边。
我缩了下身子。那个来自体外的该死声音再次响起,是那种令人困惑的絮语。
你可以试试走右边。
向上。
这也许很重要。
怒火几乎压倒了我。这是我这可悲存在的最后时刻,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变成个愤怒的泼妇!
噢,但也许你需要。
令我吃惊的是,我觉得这番话的某些部分听起来很可信。
我无法解释是什么使我做出这种有违一切理性的决定:放弃两个已知的选择,把仅余的生命用于最后的艰难攀爬。
归根结底一句话:为什么不呢?
我转过头,不去看那台诱人的自动陶偶炉……还有贝塔可恶的足迹。我开始拖着自己,爬上那道天然的阶梯。
第55章
一场家庭纷争
……真人艾伯特对自己单纯的成长环境心怀感激……
我和丽图被困在乌拉卡山下那个可怕的通道之中,一队敌人从后方追来,而另一群挡住了前方的去路。我们只能在狭窄的通道里蜷缩身子,听着炮火的回声从前后两方传来。
贝塔的手下似乎快要损耗殆尽了,他只派了一个受伤的偶人来监视我们。就看守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有机人类而言,受伤的偶人已经绰绰有余。
“我真该趁有机会时多造些自己的。”那个巨型傀儡抱怨。
丽图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脑海中的另一人格用那种比上瘾更强烈的冲动迫使她复刻了这么多陶偶,她早就疲惫不堪了。光是想到复制就会加深她对自己的厌恶感。我担心丽图会突然跃起,冲进战斗区域,将身躯挡在枪火之间,以终结自己的痛苦。
我没有别的办法帮她——我还得让自个儿镇定下来呢——只能试探着问她一些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贝塔的存在的?”
她一开始像没听到似的,咬着嘴唇,双眼紧张地直视前方。我重复了一遍。最后,丽图虽然没有回头,但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缺陷。内心的冲突使我会说出和做出违背自己意愿,随后就会后悔的事情,破坏我和他人的关系,还有……”丽图摇摇头,“我猜想很多处于青春期的少年都有同样的烦恼。但当我开始复刻时,这种情形加重了很多。我的偶人要么走失,要么只带回一些残缺的记忆。你能想象这种感觉是多么失落,多么委屈吗?我生来就和偶人制造脱不开关系,我比寰球开发部的大多数人都了解偶人!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机器上的故障,用明年的新型号就会好起来的。”
她转身看向我。
“这肯定是‘否认’症状吧。”别开玩笑了。这就像在说大海很潮湿一样。“你有没有寻求过治疗?”
她垂下忧虑的目光,“你觉得我需要治疗吗?”
我勉强才压下一阵条件反射式的惊恐笑声。她心里的压抑肯定沉重得难以想象。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几秒钟后,丽图接着说下去,“几星期前,我无意中听到我父亲和埃涅阿斯激烈的争论,关于是否公开一些新的技术突破,比如偶人寿命的延长技术。埃涅阿斯说技术还不够完善,又抱怨尤希尔的研究目标太过缥渺,比如非同源复刻……”
丽图终于开始倾诉她的故事,我则更加认真地聆听。我很有兴趣,真的,问题是这条隧道是如此闷热,令人窒息……我不禁想,我的汗水是不是某种瘟疫的先兆,是在我去那间细菌武器库时染上的?病毒是否已传遍了我的肉体?
我不能考虑这个!和丽图一样,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对话分散注意力。
“唔……和埃涅阿斯的那些争论,能解释你父亲为什么藏起来吗?”
“我想可以……他们总是像兄弟一样争吵,从埃涅阿斯买下贝维索夫-马哈拉尔的技术来制造他的活动偶人时就开始了。他们最后总是能冷静下来,然后理清状况。”
“但这次不同,”我提醒丽图,“高岭”
“——他指控尤希尔偷窃文件和设备!我得说埃涅阿斯非常激动,但他尽量克制住了怒火,就好像父亲掌握着某种强大力量似的。那力量甚至让寰球陶土集团的负责人都不敢插手,无论他多么愤怒。”
“胁迫吗?”我猜测道,“我们在周二晚上见面时,高岭的偶人在你父亲的房子里到处窥探。也许他在干掉了尤希尔以后想销毁证据——”
“不,”丽图摇摇头,“他上次离开前,我听到父亲告诉他:‘我是你唯一的希望,所以如果你没勇气帮我,就别挡我的路。’我承认这话听起来很吓人,但算不上胁迫。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埃涅阿斯会杀害任何人。”
“你别忘了,那天夜里,在荒漠的公路上,向我们开枪的正是高岭的偶人。”
恰恰在这时候,几声响亮的轰鸣从殿后的贝塔和那些无名敌人的交火之处传来。丽图的双眸里重又燃起惧色……然后,她再一次将恐惧抛在脑后。她用自己的方式展现着真正的勇气。
“我……也想过这点。埃涅阿斯担心的不只我父亲,你知道的,还有越来越令他困扰的……贝塔。”丽图厌恶地吐出那个词,“埃涅阿斯在保险和安全方面花费巨资,试图阻止贝塔接近寰球的技术和资源。我猜一定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发现了真相——我的另一半自我。”她以下颌示意旁边的那个看守偶人。
“恼羞成怒的埃涅阿斯意识到,贝塔知道我所知的有关公司的一切。他无法起诉也无法在不伤害我的前提下复仇……因为他一直把丽图·马哈拉尔当做女儿对待。但他也没法向我倾诉烦恼——这等于提醒贝塔,所以他只好把我瞒在鼓里。”
“更糟的是,”我补充道,“高岭还担心贝塔和尤希尔·马哈拉尔结盟。”
丽图点点头,“就是这个念头把埃涅阿斯逼疯的。”
“他的偶人在公路上向我们开枪,因为他以为你当时是贝塔。”我推测说,“你把自己伪装成了偶人。我还一直以为他的目标是我!但当时已经有人向我的住处发射了导弹,而且还——”
一颗子弹从旁擦过,射穿了天花板,也打断了我的话。丽图缩了缩身子。她已经是第四次或第五次试图赌缩在我身边了。在周围这番喧闹中,互相拥抱本该是最自然的事。但我退了几步,保持着距离,因为我或许携带着某种可怕的病毒。
我决定把谈话继续下去。我偏过头,注视进她的双眸。
“那你父亲呢?”我问她,“就是他在这儿做的事让高岭害怕吗?为什么要从政府偷窃偶人和武器呢?还有细菌武器,老天爷啊!
“丽图,他都死了好几天了,这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事?”
我强烈的语气让她畏缩了。丽图双手抱紧自己的头,声音变得撕哑起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个人插嘴了。
“让她一个人静静,莫里斯。你纠缠的对象错了,你不该问那部分我。”
发话的是那个负责看守我们的受伤傀儡,我们刚才就躲在他身后,当他是块大石头,而他也一直沉默不语。现在,那张下颚方正的脸垂下来,注视着我,几乎面无表情,可我还是能感受到我这位多年宿敌的轻蔑。我恨透了这家伙。
贝塔的声音低沉沙哑,但语气依旧恶毒:“你怀疑得没错,我和尤希尔的确有个约定。他源源不断地向我提供直接从研究部弄来的特制空白偶人,拥有各种了不起的特色,比如可以随着命令改变色彩、图案的像素皮肤。”
“你在开玩笑吧。”
“不。尤希尔只管把这些东西搬进丽图的补给冷库,而我在她心里施压,确保她不会仔细检查自己的空白偶人。我们联起手来,让其中几个偶人看似完全照她的要求做事,将她的担心和猜疑降到最低程度。这对我的计划大有帮助,进展一直很顺利……直到不久以前。”
“马哈拉尔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我教会了他隐匿行踪的技艺:如何躲闪,如何迂回行进,规避‘世界之眼,。我和黑社会的关系也起了很大作用。我们之间的互动变成了一种父亲和儿子的娱乐消遣。”偶人向丽图挤挤眼睛,后者颤抖着转过头去。贝塔转脸对我露出会意的微笑。
“我猜爸爸一直想要个男孩儿。”他说。
兄弟阋墙令人厌恶,毁灭性的自我憎恨也一样。而“他们”的情况介于这两者之间。
“我必须承认,”贝塔继续说,“过去这几周,她的确惹出了不少乱子。自从发现我的存在之后,她停止了复刻,杀死了每个接近她,想要上传记忆的贝塔。我的延迟激活偶人都快用完了!”
“我在屋后的垃圾桶里发现的那个正在分解的偶人——”
“砰!”贝塔用手指做出枪的样子指向我,“丽图干掉了它。她还拿走了爸爸的伪装工具,把自己打扮成灰色偶人,希望这番伪装能让她和你一同前往南方……”贝塔摇摇头,“好吧,我必须承认,她的坚定让我吃了一惊。我只能在体内稍稍加以干预。你真是好样的,阿尔法!”
“太感人了。”我替丽图答道。她已经愤怒得说不出话来。“这么说,你父亲最喜欢你,所以你才要一路杀向你的好老爸的藏身处吗?”没等贝塔回答,我脑子里某根弦突然接上了。
“实验室没有停止运作。剩下的机器哨兵还在防守它,现在里面还有人,打算用偷来的细菌武器执行某个可怕的计划。那个人就是杀死尤希尔的凶手吗?你打算为你父亲报仇?”
贝塔顿了顿,承认道:“以某种方式来说,是的,莫里斯。隐藏的真相反正就要显现了,你会明白的。”他向丽图点头示意,“我们和父亲的共同点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丽图眨巴着眼睛,第一次看向那个偶人,“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所拥有的那种天赋,单单一个人是永远无法控制的,也不是区区一颗人类大脑可以包容的。尤希尔的内在人格没有你我这么明显差别,但——”
我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咕哝。我想起了和丽图在荒漠旅程中讨论过的那些糟糕的电影。有多少电影讲述了同一个古老的噩梦——对于被你自己的造物,被自己的黑暗面所征服的恐惧?在丽图身上,科技将她内心的梦魇变成了活物,将仅仅是令人厌恶的性格放大为一个实实在在的特大号罪犯。
如果释放出梦魇的人本身是个杰出天才,可怕的程度又会增加多少?
“那马哈拉尔——”
没等我说完,一阵尖厉的哨声响彻走廊。贝塔愉快地咕哝道:“就是现在!”巨大的战斗偶人护住左腰的严重伤势,笨拙地站起身,让我和丽图跟上,“前方清理干净了。”
丽图颤抖起来,那个偶人安慰道:“把它想象成全家团圆吧。让我们去看看父亲变成了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