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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怪诞的想法!也许,这是我数次探访那些友好又不切实际的朝夕教徒的后果;也许它是这种被活生生灼烤着半边身体的痛苦引起的!
可我还是无法摆脱那种不断增长的印象:有什么东西在这场跨越天空的痛苦旅程中陪伴着我,跟随在我身边或是体内,在我烫得要命的下半身和被寒风吹得僵硬的面孔之间。不时有隐约的回声传来,似乎在敦促我挺住……
狂风的势头减弱了一些,让我得以看到高原和峡谷崎岖不平的地面,还有月影下的险峻地势。哈雷车逐渐下降,苍白的灯光让破碎的地貌带上了某种不对称的美感。一座座山谷面对着我,仿佛大张的嘴巴,渴望将我囫囵吞下。
喷口咆哮着,转向垂直方向,将我包裹在悸动的火焰之中。我被迫松开一只手,用手臂遮住双眼。我只剩两脚一手抵住起落橇,承受着我的全部重量,而我的手指和脚趾都在逐渐被烤熟,硬化,变成易碎的陶瓷。
至于噪声,早就可以忍受了——我猜是因为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撑住,内心的声音告诉我。也许那是艾伯特·莫里斯身体里那些从不懂得放弃的顽固部分,为此我要赞美老艾伯特一番,那个顽固的混蛋。
再坚持一会儿——
颤动的余波让我抖得像个泥娃娃。某个部位突然噼啪一声!我倔强的手终于松脱,而我落了下去……
(到了重返大地的时刻了?)
……好在坠落的距离比我想象的短很多,大约半米左右吧。烤焦的屁股撞上多岩的沙漠表面时,我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冲击。
引擎噼啪一声熄火,灼热和噪声渐渐消失,我模糊地意识到——我们着陆了。
尝试了好几次,我才成功挪动了一条手臂,受损的感官也渐渐恢复了些许功能。一开始,我能看见的只有着陆时掀起的尘灰之云,然后才是某根起落橇的模糊轮廓。我费了很大的力气转过头。我的脖子仿佛包覆了一层抗拒任何动作的硬皮,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它才逐渐开裂,做出让步。
啊,他在那儿……
我看到一双腿离开了飞空摩托。毫无疑问,是那个全身覆盖着螺纹图案的偶人。贝塔踏上一条泥土小路,大摇大摆地朝上坡走去。
我走路的样子也曾是如此。就在昨天,我还年轻的时候。
现在,遭受了炙烤和磨损,又接近大限的我,只能庆幸自己还能用一条半胳膊爬行,同时为那辆飞空摩托有充足的离地间隙而心存感激。
离开滚烫的机身以后,我奋力想要起身,然后评估自己的损伤。
换句话说,我试图坐起。几块仿真肌肉起了反应,却没办法正常弯曲。我伸出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拍打我光滑的背脊和臀部。丁当有声。
好吧,好吧。跃过灼热的喷射口,抓住正要离开的飞空摩托,这本来就是种堂吉诃德式的送死行为。但我做到了!我还在场上。差不多吧。
贝塔已经出了我的视线,消失在各式各样的黑色阴影中。但现在我至少能大概判断出他的目的地——一个低矮、四四方方、依偎在沙漠台地一侧的轮廓。在星光下,它看上去只是一座单层中型建筑——也许是座度假小屋,或是被人抛弃已久的棚屋。
我靠着慢慢冷却下来的哈雷车休息了一会儿,感到那种周期性的骚动再次袭来。只不过这次,它没有鼓吹锲而不舍……它在询问……仿佛在无声地追问着我为什么来到此地。
你问倒我了,我回应着那种模糊的感觉。等我弄清楚以后,你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原文为Mortar Enemies,与死敌(Mortal Enemies)的词形与发音相近。
大脑区域之一,主管语言信息的处理和话语的产生。
大脑的一部分,负责处理听觉信息,也与记忆和情感有关。
第49章
看门恶偶
……真人艾伯特进退两难……
我和丽图陷入了困境:被两队朝同一方向行进的战斗偶人夹在了中间。前方是第一支武装分遣队,正一路攻克顽固的防卫力量,艰难前进;而第二队偶人士兵援军紧跟在后,准备等前方部队兵力耗尽时投入战斗。在这骇人而潮湿的隧道里,丽图和我夹在稳步行进的两队偶人之间,只好万事小心。凭着仅有的那几个装在光秃石墙上、黯淡无光的灯泡,我们才免于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前进。
“好吧,至少还有一件事令人满意。”我自嘲地说着,尽力让我的同伴打起精神,“我们离目的地近了。”
丽图似乎并不觉得好笑,也没有为我们终于接近周二晚上的目的地而兴奋。那天晚上,我们的目的地是她在儿时经常和父亲前往度假,一住就是几周的山间小屋。这趟旅途花去的时间比我们预期的要长不少,路途的曲折和带来的创伤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我不断寻找某处小洞或是裂隙,只要能不被追兵驱赶到前方激烈的战场上就行。前面不断传来爆炸和叮叮当当的跳弹声,那是第一队战斗傀儡正在对抗顽强的敌人。尤希尔·马哈拉尔的这条秘密通道建得曲折蜿蜒,可尽管如此,我们仍旧完全找不到躲避和隐藏的安全场所。
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一台再普通不过的电话!我不断尝试用我的植入元件呼叫基地保安部,但视线中看不到任何公共线路,而我颅骨里的微型收发机又无法穿透岩石。在横贯乌拉卡山的隧道里走了这么久,我们恐怕已经在军事区之外了。
你活该,我想。你几百年前就该打电话求助了。但你没有,你非要做个独来独往的侦探。自作聪明的家伙。
丽图似乎不大想给我提出其他建议,但我还是努力维持着交谈,在匆忙赶路的同时压低声音跟她说话。
“我最不明白的是,贝塔没有陈那样的人的帮助,他是怎么潜入这个戒严区域的?又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丽图似乎很惊恐。遭受了那样残忍的对待以后,她一直介于倦怠和流泪之间。这让我在开口前迟疑了片刻:“你知道贝塔想对你做什么吗?”
我能看出她眼中的矛盾——想坦白的心愿与“决不能说出口”的习惯性恐惧正在交锋。最后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迟疑不决,还夹杂了些许恼怒。
“贝塔想对我做什么?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吗,艾伯特?说到底,你觉得雄性生物还能对雌性做些什么?”
她的问题让我惊愕。答案在一个世纪以前也许再明显不过,但性已经不像我们的爷爷辈那时那么重要了。怎么会呢?和任何从石器时代就继承下来的传统欲望一样——比如对盐或者高脂肪快餐的渴望,在如今这个时代,性冲动的问题实在太容易解决了。
那么,如果不是性交,她又是什么意思?“丽图,我们没时间猜谜了。”
即使在黑暗里,我也能看出那道精心建造的护墙坍塌的样子。她的嘴角在动——介于颤抖和讽刺的笑容之间。丽图想吐露真相,又必须以她自己的方法表达,以维持最低限度的自尊。
“艾伯特,你知道蝶蛹里会发生什么吗?”
“蝶……你是说茧?毛毛虫会在里面一——”
“——变成蝴蝶。人们把它想象成一种简单的变化:比如说,毛毛虫的腿会变成蝴蝶的腿。看起来很合逻辑,不是吗?毛毛虫的头和脑也和蝴蝶大致相同吧?他们说它延续了记忆和存在。蜕变被看作改变外部特征的表面变化,而内里的实体——”
“丽图,这和贝塔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我真的看不出任何关联。那个恶名昭彰的偶人绑架犯的营利途径是提供那些最受欢迎者的廉价复制体——当然是侵权的——比如金妮·沃梅克那样的名人。但谁会为购买寰球陶土集团的一位高层人士的非法复制人付钱呢?莫非贝塔从中看出了什么商机?
丽图没有理会我的话。
“人们以为那条毛毛虫变成了一只蝴蝶,不是那样的!在编织了蝶蛹包裹自己以后,毛毛虫就融解了!整个生物会融化成富含营养的液体,只为滋养一个小小的胚胎,令它逐渐长成另一种生物,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我紧张地回过头,通过脚步声估测着追兵的距离,“丽图,我不明白你想——”
“毛毛虫和蝴蝶共享了同样的染色体,艾伯特。但它们的基因是各自独立的。它们需要着彼此,就像男人需要女人为了繁殖。除此之外——”
丽图停下了脚步,因为我突然不动了,我的双脚无法前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她这番揭示就像一颗炸弹,终于在我的脑海里爆裂开来。
不,别误会。在平时,我是能冷静对待新生概念的。但此时此刻,她的话语和其中的含意令我惊恐不已,让我想不顾一切地把它们抛到脑后。
“丽图,你……该不会是说……”
“……它们是成对的生物。毛毛虫和蝴蝶彼此需要,但不是出于共同的欲望或者价值观,更不是爱。”
我已经听得到第二队战斗傀儡从后方迫近的声音了。有了丽图的暗示,我已经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他们是什么来头,所以这声音显得更加骇人。可在问出另一个问题之前,我还是没法挪动步子。我看着丽图的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中,一切都灰蒙蒙的。
“那么,你是哪一个?”我问。
她笑了,苦涩的声音在通道的墙壁间回荡。
“噢,我是蝴蝶,艾伯特!你看不出来吗?我就是在阳光下拍动双翼,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地繁殖的那个。
“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直到上个月我开始察觉真相为止。”
我的嘴巴发干,但还是接着问道贝塔?”
她短暂、嘶哑的笑声中透着紧张。丽图扬头示意行军的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他?噢,贝塔工作得很努力,这一点我承认。在我们这一对儿中,他是那个充满欲望的。还有野心,还有贪婪的胃口。
“还有,”她补充道,“他有记忆。”
原文为Ditbull at the Gate,与看门恶犬(Pitbull at the Gate)相近。pitbull是种血统古老的斗犬。
第50章
穿过幻影,悄然无声
……镜子里的通神机……
我应该觉得荣幸,这真是天才级别的玩意儿。
它存在于增幅后的驻波之中,而我现在是它的一部分,填充着那个远比普通偶人的躯体大许多的空间。它脉动着和悸动着的能量强大到我从未想象过的地步。
尤希尔·马哈拉尔肯定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个既美好又可怖的划时代突破的边缘。那种可怖影响了他。纯粹的恐惧、改变世界的强大诱惑力,二者的冲突打破了脆弱的均衡,让他陷入疯狂。
这种疯狂在他的幽灵身上表露无遗,那台拉抻灵魂的机器更让这种疯狂变得肆无忌惮,所以他才会毫无顾忌地迫使我/我们充当载波,成为经过精细调节的媒介,好将尤希尔的灵魂运送到奥林匹斯圣山……
……远处枪声的回响不时从附近的某处地下通道传来,每时每刻都在逼近。
“你知道的,莫里斯,人们能对各种奇迹习以为常。因为喷气机和汽车,20世纪的人类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我们的祖父母可以通过互联网弄到任何读物。而我们习惯了平行的生活,习惯了能在同时身处数地的便利。整整两代科学家为傀儡科技殚精竭虑,做了无数微不足道的改进,却永远没法超越埃涅阿斯·高岭那种功能极其有限的陶土玩偶。
“太平庸了!人们收到了一份出色的礼物,却缺乏意愿和眼光去看清它的全貌!”
啊,没错,蔑视大众,这是自大狂综合征的有趣特征之一。最好别搭理他。他认为我的大部分已经被通神机发出的那股经过增幅的庞大波形包含进去了——他打算用这个经过放大的精神场来利用艾伯特·莫里斯在复制方面的天赋,同时删除令艾伯特与众不同的自我意识。
他的计划有些地方出了差错。肯定没错,因为我还在这儿。我被包裹,切片,然后通过镜子复制出上万份……事实上,我的自我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多!我被电流搔动着,驱赶着。在十多种维度中震颤,又被我从未注意过的无数种物体影响着,就像数量极多的云母结晶片,闪闪烁烁,漂浮在岩石的海洋之中。
它的确是海,许多个纪元之前,岩浆曾在此流淌。山脉也是一种波。我感觉到它们仍在流动,尽管因为冷却和凝结减缓了速度,但每一座山脉都不是静止的。
我甚至开始将我的感官延伸到这座山峰彼端,朝着远方如同鬼火的闪烁光点伸展出去,似乎只需再拉近些许距离就能将它看清。它的样子就像纤细的烟……又仿佛会在我的触碰下颤抖的萤火虫……
我词穷了。我感受到的是其他人吗?这座地下实验室之外的其他灵魂?
这种感觉艰涩而恐怖。
个体存在的苍凉孤寂。
对他人发自内心的疏离感。
以及宇宙本身。
“只有真人的时代多有趣啊,”尤希尔说着,继续修改仪器的设置,让它的同步性更趋完美,“想象一下没有偶人时的娱乐产业吧。人们想在自己希望的时间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这种需求让模拟录像带应运而生,比更适合承担这项工作的数码科技早了三十年。这种荒谬、笨拙的解决手段使用的是磁头和充满噪音的旋转部件,但录像机依然售出了上百万台,人们因此能够复制和播放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听起来就像我们当代的陶偶制造技术,对吧,莫里斯?一种粗陋、华而不实的产业,每天都会将数十亿台简陋的傀儡模拟装置运送到全世界。多么简陋!可人们还会买,而且心甘情愿,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在自己希望的时间出现在自己希望的地点。
“一个难以置信的、浮华的工业时代,无数资源和金钱就这么无谓地消耗了。我的好朋友埃涅阿斯·高岭却指望它能永远维持下去。
“但它很快就会结束了,不是吗,莫里斯?因为决定性的突破终于准备就绪,就像数字化最终压倒了模拟录像,就像喷气式飞机战胜了马匹。在我们今夜所做的这些以后,一切都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
钟摆摇动着,有节奏地将我/我们增幅过的驻波割裂开来,每一次扫过都会发出复杂的和声。不久,偶人尤希尔就会爬上去,而他可怕的灵魂也将吸引所有储存起来的能量,再加以驯服,驾驭着通神机的光芒,化身为神。
要是他的成败只取决于我,我倒是很乐于帮助他。我是消耗品——傀儡们都明白。虽然我对马哈拉尔的骄矜厌恶不已,但这番实验所能实现的科学奇迹却让我的牺牲看起来几乎合情合理。在某种程度上,我知道他是对的。人类的斑斑劣迹早有记载,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节制,总是为了极其微小、几乎不值一提的个人欲望而消耗大量资源。
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在等待着我们。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它,正如那只被通神机增幅过的钟摆。马哈拉尔的眼光——无论他被精神疾病折磨得多么疯狂——认识到了它,他的才智也足以找到那扇暗藏的大门。
是啊,他犯了某种错误。我的自我意识没有像他计划的那样消失。反而似乎随着流逝的每一分钟而增长,扩张,其方式也不再痛苦,而是某种更接近狂喜的感受。
我的心里第一次涌起这样的想法……这也许不是什么坏事。事实上——
事实上,我在思索。当通神机达到功率全满的那一刻,谁更适合探索它的奇妙之处?是它的发明者,对理论了如指掌的那个人吗?
还是存在于这不断增长的驻波内部的那个人?那个拥有复制天赋,使得这一切成为可能的人?那个——这样说吧——为它而生的人?
嘿,从理论出发的人总是会高估自己。不管怎么说,当我们/我增幅放大,成长进而蔓延的时候,我开始感受到马哈拉尔所知的一切,就像被轻风吹拂下的一摞索引卡片,飞扬在四周,触手可及——
谁说他就该是骑手,而我就该是战马的?
为什么不能反过来?
第51章
撞上天花板
……绿皮的坠落……
半边身体脱落或者破损的时候,行动变得十分困难。
受到碾压、烧灼和破坏的我,凭着仅剩部分机能的一条腿,拖着身体爬上飞空摩托的机身,靠在座舱旁,倾斜身子,摸索着我能摸到的每一个按钮。我本想打开无线电,发送遇险呼救信号。但在一阵令人鼓舞的杂音和哔哔声后,设备突然闪动起来:我不知怎么,竟然启动了自动驾驶系统!
“紧急逃脱程序启动。”一个响亮到足以穿透我烧焦的耳朵的声音宣布道。我的躯体感受到一阵震颤,引擎发动了。“顶盖关闭中。准备上升。”
那场把我带来这儿的噩梦之旅仍令我茫然和困惑,因此我花了几秒钟才明白——或者说注意到正在降下的气泡型玻璃罩。我努力抽回脑袋,但左臂却因这片刻的犹豫卡在了里面。
该死!我倒是已经习惯了痛苦,但看着透明的舱盖努力合拢的感觉仍然非常可怕。出于某些原因,它根本感觉不到我的手臂。是故障吗?或是贝塔把程序设定成紧急逃走时不去在意微不足道的偶人肢体?喷射口已开始吹动地面的沙粒,我能做的只有让受困的左手不断按着按钮,希望能关闭发动机。
我的努力反而让哈雷车变得歇斯底里了!它昂起头,颤抖着,每一次抽动都撕扯着我的手臂,让我痛楚难当,而玻璃罩还在试图关闭。为什么这台白痴机器感觉不到车上没人!也许贝塔以前把它当做无人驾驶的信使,专门搬运物体:比如切下的傀儡头颅。
左臂残留的一丁点儿感觉让我明白,地面正在远去。我又飞起来了!
我几近折断的手按下更多的按钮和开关,如果换做有机体的胳膊,神经和血液循环系统早就被夹断了。而偶人的手臂只要还连着一点点,我就能继续挥霍所剩无多的生命活力。我的胳膊狂乱地晃动着,寻找着可以扭动或者拉动的东西,直到顶盖如同断头台般的重压最终得逞为止。
我身体的重量接管了剩下的事。我向下看去——
——高度大约是十五到二十米,下方几乎正好是马哈拉尔小屋的屋顶。
垂直坠落的时候,我疯狂地扭动身子,努力让我无用的右腿首先撞上屋顶的木瓦。
你有没有过那种透过反转的望远镜看着自己一生的感觉?撞击到来时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一团迟滞的雾气里,声音和冲击力仿佛远在天边,发生在别的什么人身上。甚至时间也延迟了似的。我敢发誓,白蚁蛀蚀的屋顶在我穿过的同时就分解了,我在棉絮般的一团团木片、烟尘、昆虫和其他残骸的包裹中坠向地板。
我用背部着地,听到一声可怕的砰响。其他感官却表示异议。就触感而言,就像是被肥皂泡那样的表面张力弹开了,几乎毫无震动。当然,这是种错觉,因为我可以断定,我的身体上又有些部件脱落了。
我仰面朝天,看向那块参差不齐的圆形天空——边缘是仍在崩裂的屋顶。灰尘的阴霾很快散去,我瞥见贝塔可怜的飞空摩托几乎正悬在头顶高处,闪着比星星更加耀眼的光芒。那部损毁的摩托喷出壮观的火焰,奋力调整平衡,然后费力地转向,扬长而去。从射手座的位置以及小屋的朝向判断,它应该是向西去了。不错的选择,如果你打算求助……或是想被毁灭的话。
说到毁灭,我发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勾销艾伯特·莫里斯枝繁叶茂的生命树上的这根枝丫了。疲劳这个词已无法描述我现在的感受,我仅剩的身体几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不再有“洄游冲动”了。只有一摊泥浆的塞壬之歌……回收箱在呼唤着我,要我回到伟大的陶土循环之中,我的身体原料也许能在较为幸运的偶人那里发挥更好的作用。
但他们一辈子看过和做过的事不可能比我更多。我想着,找到了些许安慰。过去的这两天还是很有趣的,我没留下什么遗憾。
只是克拉拉永远没法听到完整的故事了……
是啊。我同意,这可太糟了。
……而那些坏蛋将会获胜。
哦,老天。这烦人的内心独白非得把最后这句话说完吗?想勾起我的内疚?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它扔出去!闭上嘴,让我死吧,我抱怨道。
你打算就这么躺在这儿,让他们逍遥法外?
鬼扯。我才不会听一个廉价傀儡灵魂深处的胡话呢,何况他诞生时就是个瑕疵品……后来又成了幽灵……而且马上就会变成一具融化的尸体。
谁是尸体?你在说你自己吧。
尽管我努力不理会那个低语,但还是发生了些令人惊奇的事情。我的右手和手臂在动。它们慢慢抬起,直到五根颤抖的指头出现在我那只好眼睛的视野里。然后我的左腿也抽搐起来。并非我有意操控,而是对复刻进体内的、有着百万年历史的习惯做出反应。它们开始协作,笨拙地变换着我的重心,然后努力让我翻过身来。
好吧。也许我还派得上用场。
就像我说过的,艾伯特总是那么固执、倔强、坚定。我想,在周二早上他制造我、将灵魂注入这具无生命的偶人、希望它动起来的时候,这些可喜的品质也传到了我的身上……
于是,我用一只手臂和勉强能动的腿拖着我剰余的身躯,爬过损坏的家具和西部主题的破烂地毯,穿过一扇因门锁粉碎而敞开的门,跟随着刚刚留下的足迹,越过一段长长的、满是灰尘的走廊——一条看起来通向山脉内部的走廊。追踪贝塔。
在我因为太过顽固而无法死去的现在,我还能做什么呢?
第52章
原身们
……真人艾伯特抽丝剥茧……
线索一直存在。对我来说也许难以捉摸,但某些聪明人肯定几百年前就明白了。
贝塔——这个名字暗示着“二号”,或第二版。丽图的中间名是“莉萨贝莎”。而在神话中,马哈拉尔——这是在她出生之前,她父亲给自己冠上的名字——是中世纪晚期最伟大的傀儡制造者的头衔……而另一个授予此类人士的光荣称号是“贝塔列尔”或者说“贝扎列尔”。
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提示简单到让你感叹的地步,既为你自身的愚蠢,也为其内容的幼稚。
可我偏偏没能明白。理由?也许因为我本质上是个守旧派。可爱含蓄的丽图和浮夸张扬的贝塔之间的性别差异本该没法骗过我这样精通世故的人——我这辈子见过的稀奇古怪的偶人实在太多了。可事实证明我确实是个保守的老古董。该死,对任何私人侦探来说,毫无根据的假设都意味着毁灭。
我拼命地回想自己多年前学过的“多重人格障碍”(MPD)的内容。
MPD不是二选一。多数人时不时地也会有潜在自我相互重叠的体验,面对两难的抉择时会讨论和争辩——进行想象中的内心对话,直到冲突解决为止。它们不会留下任何持久的痕迹,也不会扰乱个体唯一性的幻象。相反的极端是精神分裂患者,他们固执,坚定,甚至会建立起多个永久存在的人格,拥有截然不同的价值观、说话方式和名字,为了掌控身体而互相争斗。
陶偶技术到来之前,真正人尽皆知的例子相当稀少——那几个著名的案例和电影里的夸张手法当然另当别论。这是因为单独一具躯体和大脑没有足够的容量!由于头颅只有一颗,通常是占主导地位的正面人格负责执掌大权。其他潜藏人格——也许是精神创伤或神经受损的产物——只有能力打几场带着怨恨或以破坏为目标的游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