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艾伯特制造我时的感受,我大致能推导出一个结论:孤独,疲累,思念着克拉拉,而她所属的部队就在离这里不远处作战。
“你对那场暗杀怎么看?”我换了个话题问他。
“我?啊,没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我真想这么说。你也许不了解整件事情,但你有怀疑的方向。
是时候谨慎地试探一下了。“星期二那天,在帮助布兰恩袭击你在泰勒大厦的据点以后,我在小巷的垃圾通道边看到了一只正在分解的黄色偶人。他像你一样言之凿凿,声称那个大敌接管了一切。然后他脱口说出希望我去比撒列那儿……保护一个叫做艾梅特的人……或者艾米特。你能解释一下他的话吗?”
“如果他真的求你帮忙,莫里斯,那个黄色偶人肯定绝望得很厉害。”
啊,这才是我所熟悉的、傲慢无礼的贝塔。但我只是想拖延时间好确认一下情况,免得出什么乱子。
“我当时没精力多想,可这些字眼听起来很熟悉。然后我想起来了,这些是最初的傀儡传说:16世纪的时候,布拉格的罗维拉比用陶土创造出了一个强大的生物,以保护该城的犹太人免受迫害。
“艾梅特是个神圣的词汇,要同时写在那生物的额头和它的嘴里。在希伯来语里,它的意思是‘真理’,但它也能指代源头或是源泉——一切事物的唯一起源。
“我也上过学,你知道,”贝塔忍住呵欠,“比撒列是另一个制造出傀儡的祭司。那又如何?”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如此热切地追寻尤希尔·马哈拉尔的女儿。”
他眨了眨眼睛,“我自有理由。”
“毫无疑问。起初我认为你是想抓住她,用作你盗版偶人生意的模板。但她并不是沃梅克那种万人迷,没有固定的客户群。丽图很漂亮,但她身体的特点对偶人技术来说算不了什么。真正使得某个人有别于他人的,是性格,独一无二的驻波。”我摇摇头,“不,你追踪丽图是为了寻找源头——她的父亲,为了弄清究竟是什么秘密吓得尤希尔·马哈拉尔潜心研习欺骗的技艺。它是如此可怖,致使他在星期一深夜出逃,穿越荒漠,可追赶着他的那个东西最后还是杀死了他。”
回应我的是沉默,我追问道:“你卷入的到底是什么游戏?你是怎么在马哈拉尔和埃涅阿斯·高岭之间——”
贝塔的傀儡抬起头,大笑起来,“你只是在试探我。你半点线索都没有。”
“噢?那么请你解释一下吧,莫里亚蒂大师!告诉我又能有什么损失?”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
“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发送那些照片,我就给你讲个故事。”
“艾琳的照片?从彩虹之家拿来的那些?”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照片。把它们交给布兰恩督察。根据你刚才发送的报告,他会知道你是怎么弄到它的。交给他,让他验证。然后我们再谈。”
轮到我犹豫了。他把我从屋顶上救了下来,目的是帮他追踪艾伯特本人的踪迹还有丽图·马哈拉尔以及她父亲的秘密藏身处。
现在,除了发送那些照片以外,我对他已经没用了。
“你希望由我发送这些照片……是为了取得信任?”
“你确实值得信任,莫里斯,而且程度超出你的想象。尽管你被人笨手笨脚地陷害了一番,但高层人士里没有一个觉得你可能是破坏者。你在彩虹之家找到的那些照片能够确证你的清白——”
“还有你的!”
“那又怎样?照片能指证高岭。但如果是我来发送,好吧,谁会相信一个恶名昭彰的偶人绑匪呢?他们会说这些是仿制的。”这就解释了贝塔为何不直接从我手里夺走胶卷。但他的耐心正在减少,“我了解你,莫里斯。你以为留着它能让我有所顾忌。别把它太当回事,这事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我无可奈何,“这么说,为了让他们相信高岭破坏了自己工厂,我得借出我的名誉,你却只会告诉我几条琐碎无用,而且会随着我这具身体的分解而消失的信息。这可算不上什么公平交易。”
“能有得听就不错了,至少你臭名昭著的好奇心会得到满足。”
有一个对你了如指掌的对手,这可真是件麻烦事儿。
他一直紧盯着我,他年轻强壮的手臂轻易就能够着我。
“不用你发送什么消息。”贝塔站在那辆哈雷打开的座舱边,揭开那个读取-扫描器的插槽,好让我把那卷胶片放进去,一面提醒我,“只要传送,验证,就这么简单。”
他输入了布兰恩在转包协会总部的收件箱。旁边的屏幕上显示:验证寄件人ID。然后一个数字闪动起来:6。
我快到几乎不假思索地按下回答:4。
屏幕回复了8……而我按下了3。
就这样飞快地来回了二十多次,感觉就像随机数一样。当然了,它并不是随机数,而是一种难以破解或是伪造的加密措施,是根据艾伯特本人的灵魂驻波设计的,是一种可以多次使用的密码。每一组交换的数字各不相同,而且独一无二,又和发送者的性格有着高度联系——
——也许就算我是个瑕疵品也没关系!更别提我过分紧张的精神状态了:心惊肉跳,而且疑神疑鬼。屏幕上闪出“通过”字样,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居然一点儿也不比平时更慢。贝塔的螺纹偶人咕哝着表示满意。
“很好,现在离驾驶舱远点儿。”
我看到了那把小小的枪。他的一根手指转了下来,掉转过来,变成小小的枪口,瞄准了我,示意我退后。“我很愿意像刚才保证的那样,待在这儿聊聊,”只剩九根指头的傀儡说,“但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你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地吗?”
他继续用他的小枪指着我,爬上那辆飞空摩托,“我发现了两行足迹,都通向南方。我想我应该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你只会拖慢我的脚步。”
“这么说你不打算解释一下马哈拉尔和高岭的事情?”
“要是再跟你多说一点儿,我就得向你开枪了。也许会有人路过这里,援救你,但只要我开枪,你连这点渺茫的机会也没有。照目前看来,你还是和往常一样毫无头绪,所以,我会让你在安宁中消融分解。”
“你真太好了。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贝塔的笑容表示他听懂了我的讽刺,“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想杀你本体的人不是我,莫里斯,我猜也不是高岭。事实上,我很希望你的真人能在即将发生的事件中活下来。”
即将发生的事件。之所以吐露这一点,目的只是打击我,让我灰心丧气。但我保持着沉默,不打算让他称心如意。现在只有行动才有说服力。
“再见了,莫里斯。”偶人贝塔说着,关闭了玻璃罩,启动引擎,抬起车头准备升空。我后退几步,竭力思考。
我的选择是什么?
比较谨慎的选择是等下去,点燃沃尔沃油箱里的汽油,希望能在我消融以前引起他人的注意。
但这样做,我会失去他的踪迹,失去我活下去的理由。
飞空摩托在狭小的山谷里掀起一阵尘土的巨浪。偶人贝塔对我得意扬扬地摆摆手,然后扭过他的螺纹脑袋,埋首于起飞的操作中。
我等的就是这个。在那个瞬间,哈雷车掉过头去,开始放出高热蒸汽,准备爬升,而我跑向前方,跳了起来。
当然了,很痛。我早知道会很痛。
此处原文为Desert Rox,与二战将军隆美尔的外号“沙漠之狐”(Desert Fox)相近。


第46章
精神振作
……真人艾伯特开始脚踏实地……
我的选择并不多,只能返回储藏室,回到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刚才那支小小的陶土军队正是闯进那个洞口,冲进了一条死亡隧道。
丽图还在我的臂弯里颤抖。我的宿敌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躺上复刻机——但侵犯事件已经过去,她正逐渐恢复冷静。我想向丽图询问,弄清楚为什么贝塔(如果它真的是那个恶名昭彰的偶人绑匪的复制体的话)会在这个理应是秘密军事基地的地下避难所抓住她。
还没等我开口,附近成排的快速烘焙陶偶炉中响起一连串尖厉的声响,更多的战斗偶人出现了。它们的身体泛着红光,那是刚刚激活了酶催化剂的关系。这些特制型号的陶偶花的是纳税人的钱,原本用来复刻像克拉拉那样的士兵的灵魂,现在却被某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出于某种我想不明白的原因挟持了。
如果只有一两个,我还可以解决。就算是战斗傀儡,刚从活化烤箱里滑出的那一刻也是毫无抵抗能力的。但只需看一眼那些高大的烘焙机器,就知道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足足十多个偶人已经开始用颤抖的双腿站起身来。粗如树干的双腿……足以砸碎小轿车的双臂……用不了多久,他们的目光就会集中在我和丽图身上。我可不想留在这儿,弄清他们的意图何在。
更多铃音响起,来自更远处的高大陶偶炉,宣布着又一批陶偶的诞生。铃音四起,融汇为一片悠扬起伏的命运呼唤之声。铃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个微弱、促狭的声音:别问陶偶炉为谁而鸣。该离开了。
“我们走吧。”我催促丽图。她点点头,和我一样迫切地想要离开。
我们只能逃向唯一可能的方向,回到储藏室。不到半小时前,那个高大、沉默而神秘的傀儡就是在那儿抓住了我,救了我一命——尽管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动机。动身之前,我看了一眼救命恩人正在融化的躯体,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怎么知道我在那个时刻需要帮助。
然后,我们从那些阴沉可怖、为了作战特制和加强的身躯旁走过。赤陶身躯转身怒视着我们,笨拙地伸出手,但不够均匀的缩氨酸活化减缓了他们的行动。谢天谢地。我带着丽图逃离他们的行伍,退往那个摆满架子的走廊,一路寻找着某件足够厉害的武器,以扭转我们之间数量的差距。哪怕只能找到部电话能联络上基地保安人员,我都知足了!
但我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大堆大堆的冷冻脱水食品——它们储藏在这里,好在世界末日到来的那一天喂饱某个政府精英。这些家伙,拿着纳税人的钱,所做的唯一工作就是躲过各种各样的世界末日。
这里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合适的藏身之所。一个排的假人士兵尾随我们进了储藏室,一路上嘟嘟囔囔,队形混乱。快速复刻,我得出了结论。贝塔不需要质量,只要速度和庞大的数目。
疑问纠缠着我,呐喊着说,这一切都不合理。那个救了我的傀儡,贝塔的突然出现,他在这里以难以解释的理由创造出两群战斗偶人,对丽图的绑架和强行复刻——这一切肯定意味着什么!
但时间不容许我一一整理,只够进行一系列迅速的决定,比如从哪儿逃走。而现实是残酷的: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丽图对那条通道的人口很是畏惧。“它通向哪儿?”她问道。
“我想它会穿过乌拉卡山的底部,通往你父亲的小屋。”
她睁大眼睛,站定了脚步,拒绝挪动。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后面那些缓缓逼近的假人士兵。他们仍在五十米开外,但越来越近了。
“丽图——”焦虑不断增长,但我还是强忍着不去拉她的手臂。她今天遭受的暴力已经超出了任何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最后,她的双眼恢复了神采,注视着我。她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好吧,艾伯特。我准备好了。”
丽图握住我伸出的手,我们一同闯进那条冰冷坚硬的隧道。
原文为All Fired Up,另一个意思是“全部开始加热”,指下文的陶偶烘
这里改写了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经典台词“别问丧钟为谁而鸣”。


第47章
陶土本能
……灰色偶人和红色偶人开始扩张……
就像一个巨大的罐子,而且还在不断膨胀——这个灵魂的容量太惊人了。它简直深不见底,足以吸收一束、一群、一整个广场的驻波,聚集成一段重叠频率的共鸣合唱,不断结合,向顶点进发。
我们不再只有两个:从高岭庄园绑架的艾伯特·莫里斯的灰色偶人,加上在记忆实验中看过马哈拉尔私人博物馆的、用复制品复制的小红偶人。灰白和红色联结在一起,在那个疯狂科学家恐怖而惊人的“通神机”里充当两面镜子。现在有了更多,更多更多。
也不再局限于一颗头颅,或是两颗——我们/我向彼此之间的空旷地带扩张着,用无法抗拒、复杂难明的旋律——那首不断增长的“我”之歌——填满这了无生气的虚空。
向顶点迈进之歌。
噢,没错,正如尤希尔那个疯狂幽灵的预言,某种增幅正在出现。灵魂旋律的增殖达到了我从未想象过的程度。也许这意味着某个极端利己主义者将要迈向崇高的浬槃境界——通过在完美和声中回荡共鸣的无数虚拟复制体得来的自我,正结合在一起,准备突破重重阻力,以达到全新层次的灵魂具象化。
我总是把这种概念看做形而上学的胡说八道,认为它只是古老的浪漫超验主义幻想的又一个版本,类似于UFO幻觉,还有“奇异”的海市蜃楼。它们只适合那些总是渴望超脱凡俗尘世的人,那种人会把这些体验当成前往世界彼端之国的大门。
但现在看来,本时代的创始者之一,传奇般的马哈拉尔教授找到了一个方法……然而,这方法中蕴涵的某些东西却令他在恐惧中发了疯。
这就是偶人尤希尔需要艾伯特·莫里斯的灵魂的原因吗?为了把它当做原材料?因为愧儡技术完全不会令我恐惧?因为自我复制对艾伯特来说很自然,就像从衣橱里拿出舒服的衣服穿上那样。该死,我甚至已经不太在乎这台残忍的机器给我带来的痛苦了——它只是在标准的四头探针的基础上做了些巧妙的修改而已。这台创造机器很快就会催生出我的驻波的无数个重叠副本,然后集合成完美的谐和体,就像激光里的光线,像玻色子那样汇集起来,而不像独立好斗的费密子……
管他意味着什么。我能感觉到,整个过程已经开始了。实际上,我还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诱惑,它要我停止思考,随波逐流……沉浸在这份单纯之中……沉浸在绚烂的自我之中。记忆和理由仿佛都变成了障碍,会玷污驻波,干扰它不断增殖,填充那个持续膨胀的容器的过程。
而我就是容器……
幸运的是,在那些机器驱动的强劲能量根据既定程序击打和拉抻着我/我们的间歇,我们得以喘息,与现实相关的想法也留存下来……甚至清晰到了怪异的程度。举例来说,此时我能察觉到偶人尤希尔在我身边忙碌,能用听觉和视觉以外的方式感受着他的存在,他强烈的欲望,还有因毕生目标即将实现而不断增长的兴奋和自信。
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了偶人尤希尔强大的集中力,这项天赋往往与自大和疯狂相伴……石墙不断被远处的爆炸震动——傀儡士兵正在披荆斩棘,更加接近这座深藏的巢穴——可他却对洞穴天花板上落下的尘灰之雨不管不顾。
他们离得还是很远,我没法仔细解译他们的灵魂和声。他们会是我吗?想象一下,艾伯特本人率领着一支他自己组成的大军……也或许是一整群小帕那棒极了也坏透了的特制陶偶……正在通道里杀出一条血路,赶来救援——这一幕确实引人入胜。
但这不可能。我已经死了,尤希尔的偶人说他杀死了我。真正的、有机体的艾伯特·莫里斯已经死了,所以他没法用“锚”将我的量子灵魂观察者状态限制在物质世界里——天晓得这适是什么意思。
马哈拉尔的幽灵还在忙碌地准备着,微调那个在我的红色和灰色偶人的头颅——也就是镜子——之间缓慢地来来回回的巨大钟摆,每次经过都会带起一阵灵魂涟漪。涟漪拨弄琴弦,发出最为低沉的声音,如同摩西在西奈山上听到的声音……
我不知道用术语该怎么说,但很容易想象尤希尔踏上那座摇摆的高台时会发生什么。那些链滴会接管。他打算把我提纯增幅后的存在用做载波,以此升华他自己的灵魂精髓。我将被消耗,像一次性火箭那样被挥霍、耗尽、抛弃,只为了将那个珍贵的探测器扔进宇宙的黑暗深渊。只不过我将携带的货物是马哈拉尔的灵魂图谱……而发射的目的地则是某种类似神性的存在。
从某种乖张的角度看,一切都说得通。只有一件事令人迷惑。
现在的我不是应该已经丧失了本体感吗?偶人尤希尔曾预言我的自我意识将被增幅的纯粹狂喜所压倒,从而去除所有艾伯特·莫里斯个人的困惑和欲望,只留下艾伯特在复制方面的才华,再加以提纯、扩张和取幂,成为最为纯粹的助推火箭。
这真的会发生吗?自我意削减?这……感觉并非如此。是的,我能感觉到那台通神机正试图达成这一点。但我的立足点依然稳固,艾伯特的记忆还完好无损!
此外,我/我们一直听到的那些回音又是怎么回事?像是从外部传来的、音乐般的共鸣回声?尤希尔完全没提到这件事……而我也不打算提起。
首先是因为,他把我当做了一段密码,一头负重的畜生,在复制方面富有才华,却不值得尊重。
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我……我们……开始……享受这一切了。
《圣经》典故,摩西听从上帝召唤前往西奈山,听到了上帝授予的十条诫命,即“摩西十诫”。


第48章
陶土死敌
……星期二的瑕疵品再次接受烘烤……
据说陶偶技术传到日本的时候,引发的动乱比西方小得多。日本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们毫无困难地接受了复制灵魂的概念,就像美国接受互联网,将其视为民族“言论自由”的重要载体一样。根据日本的传说,只要你在无生命的东西上加上一双眼睛,它就会活过来,无论它是小船、房屋还是机器人,甚至是在电视广告里贩售糕点的那个蓬松松的面包超人。
要将灵魂赋予某样东西,眼睛是最重要的一环。
我紧贴着贝塔的飞空摩托底部,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遮住自己的脸,以免受到不断在烈火与寒冰之间变换的可怕狂风的侵袭。保护好眼睛,我告诉自己,同时死命地抓住纤细的握柄,双脚紧紧抵住摩托的降落橇。保护眼睛和大脑。而且永远不要后悔选择了这种死法。
水平飞行期间,我最主要的问题是寒风,它吞噬着每一个暴露在外的触媒细胞的温度。但和这辆哈雷转弯或是旋转时给我带来的痛苦相比,它又成了小菜一碟。那些推力喷管会毫无预警地转动,让一束束平行的火焰擦过我的身体。我能做的只是摇动我的头,望向狭窄机身的另一侧,努力蠕动身子避开,一再提醒自己,为什么要选择置身于这种境地……在刚才,它似乎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另一个选择:待在失事的沃尔沃旁边,发出某种求援信号,然后傻呆呆地等待救援。如果我是真人,没有逐渐逼近、随时可能到来的大限,那么做也许还有意义。但我的逻辑是偶人的逻辑。当贝塔起飞时,我只感到了某种比我仅剩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义务。
不能失去线索。
我现在明白了,贝塔是我弄清这一周来一系列怪诞事件的关键——从我溜进泰勒大厦的地下室,发现他的剽窃复制设备,以及他从沃梅克那里偷来的模板开始。但那个据点早就被他的某个敌人接管了,那个敌人也许就是埃涅阿斯·高岭。至少贝塔是这么说的。埃涅阿斯则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把自己说成某些变态阴谋家的受害者。然后是尤希尔·马哈拉尔在周二早上诉说的那些黑暗、偏执的想法,那个时候,他的本体已经死去。
谁说的才是真相?我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三个才能超卓却罔顾道德的人——他们都比可怜的艾伯特·莫里斯聪明多了——正进行着某种不择手段而且不为人知的三方争斗。而最令我惊讶的却是,整件事都不为人知。
现如今,你需要权力、金钱和真正的机智,才能让某件事避开公众的瞩目——他们如炬的目光本该驱逐所有20世纪的黑暗糟粕,比如勾结恶势力的大人物,疯狂的科学家,以及才华横溢的犯罪大师。但这三个真人互相争斗的同时却沆灌一气,不让媒体、政府和公众得知他们的冲突。难怪倒霉的艾伯特不是对手!
也因此,除了不计代价跟踪他们之外,我别无选择。贝塔的飞空摩托和下面的沙漠保持着四十来米的高度,飞快地在夜空中穿行。这个过程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就是我的这具躯体。那些火炬般的喷射口每次调整航线时都会转动,对我的身体烘烤一番,特别是这具身体最突出的那部分:我可怜的陶土屁股。我能感觉到胶状和仿制的有机成分在高热下发出嘶嘶和砰砰声,有时声音甚至大得能盖过狂风的喧闹,它们渐渐地由柔软的有生陶土变成坚硬的陶瓷餐具。
我补充一下,虽然身为一个廉价实用型绿皮偶人,但我还是痛得要命!我努力想象我们的目的地,以此分散注意力。大概就是在前往那个目的地的路上,艾伯特本人和丽图·马哈拉尔乘坐的沃尔沃遭到了伏击。某个神秘的荒漠隐匿处,应该就是她父亲从寰球陶土集团失踪数周时的藏身之处吧?贝塔显然知道该去哪儿——这让我很好奇。
他想追踪丽图。但如果不是为了找到尤希尔的隐藏地点,又是为了什么?她对贝塔还会什么别的用处吗?
我努力集中精神,但在你的屁股每隔一两分钟就会被高热火焰烧灼一番时,这种努力的难度相当大。我发现自己一再想起可怜的陶土小帕,我的貂形小伙伴。没等小帕接收我们共度的漫长一天的记忆,陶土小帕就粉碎了。那是我唯一能被人记住的机会,我忧郁地想。照这种速度来看,贝塔着陆的时候,我准会变成一堆雕像的碎片。
为了安慰自己,我试着想象克拉拉的面孔——但这只是平添痛苦。她本该参加的战事肯定已接近白热化了,我心想,随后又估算起杰西·赫尔姆斯军事竞赛场和我之间的距离。贝塔肯定不会往那边去。但这种巧合仍然让我觉得很好奇……艾伯特的房子被毁时,克拉拉擅离职守,但愿她不会因此惹上太多麻烦。军方也许会理解的,毕竟我们指定了彼此作为遗属抚恤金的发放对象。
如果艾伯特真的还活着,他们还有机会幸福地团聚……
就在哈雷飞速地穿过星星也无法照亮的黑夜之际,发生了另一件事。我的灵魂驻波一直不太安定,颤动得异常剧烈,或上下或内外地颤动,有时甚至是以无可名状的奇怪方向——上个世代的列沃和其他科学家在探索最新的未知领域或者说“最终疆域”的时候,才刚刚开始描绘独一无二的灵魂维度的蓝图。起初,这种骚动短暂得无法觉察。但随着这场可怕旅程的进行,这种周期性的震颤逐渐加强。巅峰时的自负和低谷时的自我否定不断交替,让我时而眼高于天,时而自渐形秽。它的影响依旧短暂,但却清晰到令人生畏的地步。当它消退之后,我很想知道——
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像禅学那样超脱物外?
感觉和宇宙结合为一?
还是说,我会听到上帝威严的声音?
每一种文化都拥有威廉·詹姆斯所说的“宗教体验的变种”。当某人的灵魂驻波拨动某根特定琴弦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琴弦通常位于颅顶纽带——也就是布洛卡区,或是右颞叶。当然,在陶土身躯里也可以得到相似的感受——灵魂仍然是灵魂——只是这种感觉永远无法像真实肉体那样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