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您这种要求!”
“不管怎样,这就是我开的价。您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一时之间,乌赛卡尔丁感到心惊胆战。他怀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可能马上就要发生。因为库尔特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控制……像是马上要勃然大怒、使用暴力。看着对方飞快地张合着那双巨大的拳头,乌赛卡尔丁感到周身的血液因为生化酶的奔涌而骚动起来。一种不安的恐惧令他觉得自己比这几天中的任何时候都有生气。
“就……就照您说的办吧。”最后库尔特咆哮道。
“很好。”乌赛卡尔丁松了一口气。他拿出自己的数据处理器。“我们一起来归纳一份契约吧。”
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理顺文字。当契约整理完毕,二人各自在一份副本上签了字,乌赛卡尔丁把一只保存着文件的记忆块交给库尔特,自己收起了另一只。
真是太让人吃惊了。这时他暗想。他原先苦心策划,也是为了今天。现在这个结果本来是他整个计划的第二部 分,此时终于实现了。能够愚弄格布鲁人就已经让他大为满意;而诱使泰纳尼人结盟竟然如此容易,简直令他难以置信。
但是,现在乌赛卡尔丁只觉得头脑麻木,而不是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他知道前面的路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还要在穆伦山脉陡峭的崇山峻岭中攀爬。接下来的跋涉令他望而生畏。即便他们拼尽全力继续前进,最后的结果无疑还是肩并肩躺在一起等待死亡的降临。
“您肯定知道,乌赛卡尔丁,如果我的报告出了什么差错,我的人就不会履行这份契约。如果最后发现加斯人并不存在,泰纳尼人会拒绝承认我签署的文件。到时候他们会采取外交手段买通各方来使这份契约失效,而我就被彻底毁了。”
乌赛卡尔丁没有看库尔特。他之所以感到灰心而又沮丧,库尔特所说的情况便是另外一个原因。一个杰出的恶作剧大师可不应该总感到愧疚,他告诉自己,或许我和地球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
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然,库尔特肯定会被撤职,他签署的契约也会遭到否认。当然,泰纳尼人肯定不愿结盟,甚至不愿同地球-泰姆布立米联盟讲和。乌赛卡尔丁只希望在敌人的阵营中制造混乱。如果库尔特果真能在奇迹的帮助下发走消息,并且当真把泰纳尼人的舰队唤到了这块穷乡僻壤,那么泰姆布立米人的两个劲敌便会在此交战,消耗他们的兵力和资源……而他们不过是在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目标而战。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物种而战。为了那些在五万年前就被杀害的鬼魂而战。
我开了一个多么绝妙的玩笑!我应该高兴才对,而我却感到不寒而栗。
乌赛卡尔丁黯然神伤。他知道,自己无法为此时的胜利而感到愉悦,并不是因为女儿掏空了他的身体,并不是由于艾萨克莱娜的过失,他才生出了这种令人难以摆脱的感觉——出卖朋友的感觉。
唉,好了,乌赛卡尔丁安慰自己,其实现在一切还未成定局。库尔特要想发走消息,还要借助不少奇迹才能如愿啊。
看来他们最恰当的结局大概还是一同死去,经过徒劳的努力后一同死去。
心中的悲伤让乌赛卡尔丁找到了一点力气,现在他能稍稍抬动一下自己的卷须。当他抬头看着库尔特的时候,头上生出了一股简单的精神信息流。
乌赛卡尔丁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他十分吃惊的事情。他感觉到,某个东西正从夜空中飞过。他连忙凝神搜寻,但那东西一闪就不见了。
难道这只是出于我的想象?我马上就要崩溃了吗?
但那东西又回来了!他惊奇得透不过气来,感觉到它正围着他们的帐篷兜圈子,而且圈子越绕越小,最后触到了他正在吸收外界信息的意识边缘。乌赛卡尔丁抬起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他们的隐蔽所外面游荡。
我这是想干什么?想用眼睛看见一股精神信息流吗?
他闭上双眼,任由那团虚无缥缈的东西飞近。然后他敞开思维去感受它。
“普依里土伦布尔!”他用格莱蒂克语大叫一声。
库尔特猛地转过身,“出了什么事,我的朋友?您这是……”
但乌赛卡尔丁已经站起身。就像被一根线扯着一样,他走上地面,来到了清冷的夜色中。
他嗅着夜晚的空气,风把各种气味都送进了他的鼻孔。他动用所有的感官在地狱般的黑暗中搜寻。“你在哪儿?”乌赛卡尔丁叫道,“谁在那儿?”
两个身影出现在一片黯淡的月光下。这么说我的感觉没错!乌赛卡尔丁想。刚才是一个人类在用精神信息流找他,而这个人类居然如此娴熟地掌握了这种技巧,他还以为那片意念云团是一个年轻的泰姆布立米人发出来的呢。
而令他更为吃惊的事还在后面——他目瞪口呆,面前这个身躯高大、古铜色皮肤、满脸胡须的战士简直就像是大接触之前地球佬那些野蛮史诗中的英雄。随后他爆发出又一声惊叫,因为他认出来,这人正是罗伯特·奥尼格,行星协调官大人的公子!
“晚上好,先生。”罗伯特说着,在几米之外停下脚步鞠躬施礼。
站在罗伯特身后一点的是新生黑猩猩乔乔,正不安地扭绞着双手。乔乔知道自己的出现与原计划有了些出入。他不敢看乌赛卡尔丁的眼睛。
“弗霍曼弗?伊达代斯!”库尔特用格莱蒂克六号语大声说道,“乌赛卡尔丁,一个地球人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罗伯特再次鞠躬。他小心翼翼地用正式礼节向二人致以问候,称呼中加上了他们两个种族的全称。随后,他用格莱蒂克七号语继续说道:
“我走了很远的路,尊敬的先生们,是要请二位参加一个派对。”


第八十三章 法 本
“慢点,泰可。别着急!”
平常一直都很安静的牲口弓身跳跃起来,用力拖扯着缰绳。法本原本就不是个技术娴熟的骑手,现在不得不匆忙跳下马,拉住了马笼头。
“好了,放松一点,”他安慰道,“这只不过是一架飞船嘛。咱们整天都能听见这种响声啊。放心,很快就过去了。”
就像他许诺的那样,尖厉的轰鸣声渐渐远去,那艘飞行器快速掠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前方的树顶之上,朝海伦尼亚的方向飞走了。
就在敌人刚刚入侵的几个星期之后,法本曾走过这条路,但现在看来,变化真是很大。当时阳光明媚,他走在繁忙的公路上,四周是春天一片片翠绿的色彩。而现在他只感到狂风吹在背上,身旁的这条山谷已是一派初冬的景象。一半树木的叶子已经掉光,只剩下树枝在卷过草场和小路的风中摇荡。果园的树上没有任何果实,乡间道路上空空荡荡。
地面上确实看不到车来人往,但头顶上的交通却很繁忙。每当格布鲁人的飞行器呼啸着飞过,法本的神经末梢便在引力场的作用下簌簌发麻。头几次遇到这种情况,他颈背上的毛发都直竖起来,但他产生这样的反应并不只是因为脉动的引力场。他早就担心会有人上前责难,拦住他,或是将他当场枪杀掉。
但实际上,格莱蒂克人根本没有理会他,显然他们不会屈尊来辨别这只孤身上路的黑猩猩是被派去帮助收割庄稼的农工,还是在几座重新投入运行的生态监控站里工作的专家。
法本曾同几个重新在监控站里工作的生态专家说过话,当中有不少他的旧相识。那些黑猩猩告诉他,格布鲁人让他们用工作换取自由,而且还给予少许支持,让他们能恢复过去的工作。当然,现在冬天已经临近,监控站里需要干的活儿并不多。但至少生态复苏的计划已经重新启动,而且格布鲁人似乎很乐意放任黑猩猩去做自己该做的工作。
实际上,入侵者正全神贯注于另外的地方。格莱蒂克人真正的活动焦点似乎集中在西南方向的太空港。
还有仪式会场。法本提醒自己。尽管他千方百计要回到城里,但并不真正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当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以前那座破败的监狱,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正道宗主还会接纳他吗?
盖莱特呢?
她还在那儿吗?
路边有几只黑猩猩披着斗篷,正在一片新近收割过的田野里心不在焉地捡拾着遗留的谷物。他们没有朝法本打招呼,他也没指望他们会那么做——通常只有最低等的劣种才会被指派做拾穗这样的工作。不过,当他牵着泰可朝海伦尼亚走去时,还是能感到他们在盯着他。当这头牲口安静一点之后,法本重新爬上马鞍,骑马继续前进。
他曾考虑过,是否采取上次出城的方式返回海伦尼亚,在夜里翻墙进城。毕竟,既然这个办法已经奏效了一次,为什么不能用两次呢?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碰到政务宗主的手下。
这个方案很诱人。但不知为什么,他感到,一次成功只能算是幸运,再用第二次便是愚蠢的行为。
但不管怎样,他最终还是被迫做了决定,因为他刚绕过一个转弯处,便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座格布鲁人哨卡。两个样式复杂的战斗机器人猛地朝他转过身,死盯着他。
“别紧张,你们这些家伙。”法本说道,其实是在安慰自己。不过,如果机器人的程序被设定成发现目标就马上射击,他在看到它们之前就已经没命了。
在碉堡前方停着一辆装甲悬浮车,底盘支在几块木板上。从车下伸出了一双长着三只足趾的大脚,还传出一阵“叽叽喳喳”的抱怨声,法本不必精通格莱蒂克三号语也能明白,下面修车的家伙正在发泄自己的沮丧。机器人的警报刚刚开始呼啸,悬浮车下便传来“砰”的一声响,随后是被惊扰的格布鲁人愤怒的尖叫。
很快,两只钩状的长喙从车下的阴影中探了出来,黄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法本,其中一个羽毛凌乱的格布鲁人正在揉着头上的一块凹痕。
法本闭紧嘴巴没让自己笑出来。他下马朝碉堡走去,心中很是纳闷,因为无论是外星人还是机器人都没有理睬他。
他来到两个格布鲁人跟前,深深鞠了一躬。
那两个家伙面面相觑,彼此之间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其中的一个像是发出了一声顺从的呻吟。随后,两个利爪兵从瘫痪的车下爬出来,站起身。他们都朝法本垂首还礼,虽然动作幅度不大,但还是显而易见。
他们仍然一言不发。
一个格布鲁人再次吱啁着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拍打着自己羽毛上的灰尘。而另一个只是盯着法本。
现在该怎么办?他想琢磨对策,可他到底该干什么呢?法本只觉得自己的脚趾一阵阵发痒。
他又鞠了一躬,随后忐忑不安地转过身,回到泰可身边,抓起了马缰。带着一副强装出来的冷漠神情,法本开始朝海伦尼亚城边那道黑沉沉的围墙走去,现在他已经能看到城墙,就在一公里之外的前方。
泰可嘶鸣一声,摇摇尾巴,放了个臭气熏天的响屁。
拜托,泰可!法本在心中祈求道。他们终于转过一道弯,离开了格布鲁人的视线,法本一屁股瘫倒在地上。有好一会儿,他坐在那里动弹不得,浑身发抖。
“唉,”最后他说道,“我猜格布鲁人当真是停火了。”
城门的哨卡简直就是个摆设。法本彻底放下心来,享受着利爪兵朝他还礼的乐趣。他还记得盖莱特教过他的一些格莱蒂克礼节。格布鲁人即便再不情愿,也必须要对自己的受庇护种族科瓦克人勉强还礼,而这样的礼遇对黑猩猩来讲则是太美妙了。
显然这也说明,正道宗主还在坚持,他还没有放弃。
法本骑着泰可穿过海伦尼亚的一条条小巷,黑猩猩市民都吃惊地从身后望着他。其中有一两个对他喊了句什么话,但这个时候他顾不上想别的事情,一门心思朝以前的监禁地赶去。
可是,当他到达监狱时,却发现铁门洞开,没有守卫。石墙上的看守机器人也不见了踪影。他把泰可留在荒芜的花园里吃草,自己一个人扯开挂在门梁上的几片碟藤伞衣,朝里面走去。
“盖莱特!”他喊道。
院子里也不见劣种卫兵的影子。一团团灰尘和一片片废纸被风吹进敞开的拘押所前门,在走廊里飞舞。当法本来到自己和盖莱特被监禁的那个房间时,他停下脚步,目瞪口呆。
这里乱作一团。
大多数家具还留在原地,但价值昂贵的音响系统和全息墙已被拆走,无疑是劣种们在离开时顺手牵羊饱了私囊。不过,法本看到他的数据处理器还躺在地上,那晚他离开时就是把它放在那里的。
但盖莱特的处理器不见了。
他连忙检查壁橱。他们的大部分衣服还挂在里面。显然她离开时并未收拾行李。法本摘下那件亮闪闪的典礼长袍,那是宗主大人的手下专门为他准备的。在他的指间,长袍柔软的布料就像玻璃一样光滑。
这里没有盖莱特的长袍。
“哦,老天!”法本呻吟道。他猛地转回身冲过走廊,跑出前门,只用一秒钟就跳到了马鞍上。但泰可连头都不抬,还在专心大嚼。法本只得又踢又叫,这牲口才明白发生了紧急情况。于是,马儿转身奔出大门回到了街上,嘴里还衔着一只嫩黄的向日葵。一来到能够施展腿脚的大街,泰可便低下头,攒足力气撒开了四蹄。
他们这副模样可是当真值得一看:一猿一马飞驰在寂静无声、几乎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颜色鲜亮的长袍和向日葵就像旗帜一样在风中飞舞。但没有什么旁观者看到这个狂奔的场面,直至最后他们来到喧闹拥挤的码头上。
看来似乎城里所有的黑猩猩都聚到了这里。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码头岸边,无数个穿着秋季大衣的棕色身躯不停地攒动,一颗颗昂起的头颅就像身边的海水一样起伏波荡。更多的黑猩猩不顾危险爬上了近旁的屋顶,还有一些甚至攀在排水管上。
幸亏法本没有步行。泰可帮了大忙,它喷着鼻息用鼻子把惊慌失措的黑猩猩推到两旁。法本高坐在马背上,很快就占据了有利位置,能够窥探一下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场骚动。
在海湾中,半公里之外的水面上,十二艘渔船正在新生黑猩猩船员的操作下奔忙。它们聚成一堆,互相又挤又撞,拼命拖动着一艘光滑闪亮的大船。那艘白色的船周身闪闪发光,与这些破旧的拖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是一艘格布鲁人的船,浮在水里一动不动。两名鸟儿驾驶员站在舱顶上,一面“叽叽喳喳”地叫着,一面挥舞双臂朝黑猩猩们发号施令。而渔船上的海员尽管彬彬有礼,但对他们丝毫不加理睬,自顾自地把曳索绑在瘫痪的船上,然后开始拖着它慢慢朝岸边驶来。
这有什么了不得?法本想。只不过是一艘格布鲁人的巡逻艇出了故障。难道就为了这个,全城的黑猩猩都跑出来看热闹?海伦尼亚的市民们平日里肯定难得有什么消遣。
但他马上注意到,只有少数黑猩猩才在真正观看港湾里小小的营救行动,大多数市民都盯着南方,海湾对面。
啊。法本不禁发出一声叹息,而一时之间他也同大家一样,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殖民地空港所在的那片台地上,伫立着一艘艘崭新的塔状飞船,熠熠生辉。那些闪闪发光的庞然大物看上去全然不似格布鲁人的运输舰,更不是他们那些粗笨的球状战船。远远望去,那些高耸的尖塔辉映着柔光,像是充满了自信的巨人,标志着一种远比地球生命古老得多的信仰和传统。
法本猜测,那一定是搭载格莱蒂克高官前来加斯的星舰。这时,从那些高大的飞船上升起一个个小光点往西飞来,顺着海湾的弧形海岸慢慢朝这里靠近。最后,那些飞行器划出一道道螺旋状的弧线,降落在了南角。那里正是海伦尼亚的每个人都感到蹊跷的地方,大家一直猜测那里将会发生某种特别的事情。
法本下意识地指引泰可穿过拥挤的看客,来到了主码头的边缘。这里有一队黑猩猩戴着椭圆形的徽章,排成一条长链挡住了拥挤的市民。这么说,又有监督团出来维持秩序了,法本明白,事实证明劣种根本靠不住,所以格布鲁人只能让市民来重新掌权。
一只雄性黑猩猩佩戴着监督团的下士臂章,伸手拉住了泰可的笼头,开口叫道:“喂,小家伙!你可不能……”这时他突然吃惊地眨眨眼,“老天!是你吗,法本?”
法本认出这是巴纳比·富尔顿,此人原来曾经参加过盖莱特的地下组织。他微微一笑,不过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这片波涛汹涌的海水对岸。“你好啊,巴纳比,自从山谷的暴动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看见你又在这儿管闲事儿可真让我高兴啊。”
这一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旁边的黑猩猩开始互相用胳膊肘轻轻推挤,提醒对方注意,同时压低声音交头接耳。法本听到他们不停地提到他的名字。人群嘈杂的声音渐渐止息,一阵静默从他身边向四周扩散开去。两三个惊奇的黑猩猩伸出手抚摸着泰可粗壮的两肋,还有法本的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纳比显然在努力配合法本漫不经心的调侃,“哪儿有乱子,哪儿就有我,法本。嗯,听说你本该待在那边啊。”说着,他指了指港湾对面骚动不宁的地方,“还有人说,你逃出去跑到了山里。又有说法……”
“又有什么说法?”
巴纳比咽了口唾沫,“有人说你完蛋了。”
“啊哈,”法本轻声说道,“我猜这些说法都没错。”
他看到,拖船拉着动弹不得的格布鲁巡逻艇朝船坞驶来。更远处,另外几艘黑猩猩驾驶的船只正在港湾中游弋,但其中任何一艘都没有越过拉在海湾水面正中的一排浮标警戒线。
巴纳比朝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呃,法本,城里有不少黑猩猩……有不少黑猩猩重新组织起来了。我为了保住这个臂章,就不得不为格布鲁人当差。但我可以给奥科斯教授捎个话,告诉他你在城里。我敢保证,他肯定想在今晚和你聚一聚……”
法本摇摇头,“我没有时间。我必须赶到那边去。”他指了指远方的山岬,刚才那些发光的飞行器就降落在那里。
巴纳比撅起了嘴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达到目的,法本。你看到海湾里那道浮标了吧,它们把所有的人都挡了回来。”
“那些玩意儿会把人烧焦吗?”
“哦,不会。我看到的可不是那样。但是——”
巴纳比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法本摇了摇缰绳,用双脚一夹马肚子,说道:“谢谢你,巴纳比。我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
监督团的成员们站到两旁,让泰可驮着法本顺着码头朝前走去。远处,那支小小的救援船队已经驶进船坞,正在把雪白整洁的格布鲁舰艇停靠在岸边。几名怒气冲冲的利爪兵和狰狞可怖的战斗机器人站在船头,在他们的逼视下,黑猩猩船员们一个个点头哈腰,不安地躬身劳作着。
与这种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法本催动坐骑来到船坞边,他所在的位置正好让他不必去理会那些外星人。他将身体挺得笔直,对敌人全然不睬,径直策马经过那艘巡逻艇旁,朝码头的另一端走去。最小的一艘渔船正停在那里。
他滚鞍下马,跳到地上。“你能好好照料一下牲口吗?”他朝一个水手问道,那只黑猩猩正忙着系紧自己那条船的缆绳,听他一问便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对方点了点头,法本把泰可的缰绳递给了目瞪口呆的黑猩猩。“那么咱们交换一下吧。”
他跳上小船,朝驾驶舱后面走去。“如果你觉得这么交换不值得,就开一张账单给正道宗主送去,要他把差额补齐。你听清楚了么?格布鲁人的正道宗主。”
水手的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张得太大,于是连忙闭上,发出了“嘎巴”一声脆响。
法本启动了点火开关,发动机嘶哑的吼声令他很满意。“解开缆绳,”他说,随后一笑,“而且还要谢谢你。好好照顾泰可!”
那水手眨眨眼。他刚想起来要发作,跟在法本身后跑来的几只黑猩猩叫住了他,其中的一个在水手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这家伙便咧开嘴巴笑了。随即,他连忙跑去解开小船的缆绳,然后把缆绳丢回到前甲板上。看到法本在倒车时笨拙地撞上了码头,这黑猩猩只是稍稍哆嗦了一下。“祝……祝你好运。”他费力地说道。
“没错,祝你好运,法本!”巴纳比喊道。
法本朝他们挥挥手,然后把推进器调成前进状态。他在水面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差点擦上格布鲁人巡逻艇的高强度船舷。从近处看,敌人的船身并不像刚才那样雪白闪亮。实际上,那只覆盖着装甲的船壳还显得凹凸不平、锈迹斑斑。从敌船的另一侧传来一阵阵愤怒的尖叫,看来利爪兵船员还在因为故障而懊恼沮丧。
法本对他们未加理睬,驾着借来的小船掉头向南驶去,前方便是那道将海湾一分为二的浮标警戒线,阻挡着海伦尼亚的黑猩猩,让他们无法干扰对岸高级庇护主们的好事。
海面翻卷着泡沫,在狂风下腾起阵阵波涛。每年这个时候,东风卷来的垃圾便会让海水变得肮脏浑浊,里面无所不有,从落叶到近乎透明的碟藤伞衣,还有鸟儿换羽时退下的翎毛。法本不得不降低船速,避开成块成块的残骸和四面八方那些挤满黑猩猩观光客的破船。
他低速行驶,慢慢接近那道警戒线。当他从最后一条游船旁经过时,突然感到有上千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似乎海伦尼亚城最大胆、最好奇的市民都在监视他。
老天,我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暗想。一直到现在,他似乎始终是在无意识地凭借本能采取行动。但此时他突然意识到,面对眼前的困难,他确实无能为力。他这样白白送死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想做什么?驾船去把仪式会场撞塌?他望着海湾对面,那些高高伫立的飞船正闪耀着力量的辉光。
他这只半开化的黑猩猩有什么资格去干涉那些伟大而又古老的族类!他所做的一切都只能让自己难堪,而且可能会让他的整个种族因此而惹上麻烦。
“我怎么会想起干这种事情?”他咕哝道。看到那排浮标越来越近,法本把小船的引擎调到怠速状态。他在心里琢磨,现在不知有多少人正看着他呢。
我的同类们在看着我,我的种族,他想起来,我……我本应代表他们去面对未来。
没错,可我逃避了自己的责任,显然现在正道宗主意识到他选错了人,于是已经另作安排。也可能另外一个宗主占了上风,而我只要一露面就必死无疑!
他想知道,如果格布鲁人知道了他几天前所做的事情,会有何感想。他居然对自己的庇护主、自己的法定指挥官施以暴力,而且还参与绑架了那个地球人。这算什么种族代表!
盖莱特不会需要我这样的人。没有我,她只会更好。
法本扭转舵轮,启动小船擦着一只白色浮标掉过头来。他一面转向,一面看着那漂在水面上的东西。
那玩意儿看上去显得有些陈旧,不像保养良好的新品,实际上也像格布鲁人的巡逻艇一样挂着锈蚀。不过,他这种地位卑下的低等种族,有什么资格妄加评判呢?
这个念头让法本大吃一惊。现在他怎么变得对格莱蒂克人如此阿谀奉承、卑躬屈膝!?
法本盯着那只浮标,慢慢地,他翘起了嘴唇。怎么……原来又是你们这些狡猾的杂种在搞鬼……
他关上推进器,让引擎回到怠速状态。随后,他闭上眼睛,用双手按住太阳穴,尽力集中起精神。
我要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这是又一道精神屏障……就像那天晚上在城墙边一样。但现在这个精神感应场更狡猾!它让我认为自己微不足道,毫无价值。它在利用我的谦逊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