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连点头。从刀锋处传来的一阵阵震颤,让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跳。法本自己的心跳得也并不比她慢。“你说话时,要只动嘴不出声,”他哑声道,“我会看口型,懂得唇语。现在你告诉我,你把追踪器藏在身上什么地方了?”
茜尔薇眨眨眼睛,随即大声叫道:“我不懂——”但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法本握刀的手马上增加了力道。
“再来。”他低声说。
这次她无声地动起了嘴唇: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法本?”
他在她耳边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说:“他们正等着咱们呢,不是吗,亲爱的?我说的可不是你虚构出来的那些黑猩猩走私贩。我说的是格布鲁人,宝贝儿。你想把我领进他们的圈套。”
茜尔薇挺直身体,“法本……我……不!不,法本。”
“我闻到了那些恶鸟的气味。”他压低声音咆哮道,“他们就等在那儿,没错。我刚才一闻见那种味道就全明白了!”
茜尔薇默不作声,但她的目光已吐露了实情。
“唉,盖莱特肯定认为我是个头号傻瓜。现在我明白了,这次出逃一定是事先安排好的!实际上,具体日期也早已定好。你们大概没料到这场暴风雨会让渔船没法出海。关于走私船长的故事编造得倒也高明,只为了打消我的疑虑。这套谎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茜尔薇?”
“法本——”
“住嘴。编造得还挺吸引人呢!想想吧,居然有聪明的黑猩猩能随意往返于大陆和希尔马岛之间,而且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我的虚荣心让我差点上了你的当,茜尔薇。但你记得吗?我以前可是个驾驶侦察艇的飞行员。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一切有多么难以实现,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他嗅着空气,又闻到了那种明显的陈腐味道。
现在他细细回想才意识到,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敌人还从未对他和盖莱特做过有关嗅觉方面的测试。格莱蒂克人认为那只是动物的残存本能。
他觉得有水滴落在手上,可现在雨已暂时停了。原来是茜尔薇在流泪。她摇摇头:
“你……不会……受伤害,法本。宗主大人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然后他就会放你走!他……他答应过了!”
这么说,这次出逃还真是又一次测试。法本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他原先还相信自己真有可能逃走呢。我猜,我很快就能重新见到盖莱特了,要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他开始感到惭愧,自己居然如此恐吓茜尔薇。毕竟,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只是一次考验。在这种情况下,没必要太认真。她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法本慢慢松开了勒紧她喉咙的手臂,这时,茜尔薇刚才说的一句话突然令他一惊。
“宗主大人说他会放我走?”他低声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会把我送回监狱吧,对吗?”
她用力摇头,“不!”她无声地说道,“他会放咱们进山。我和宗主已经谈妥,只要你回答了他的问题,他答应放掉你和盖莱特——”
“等等,”法本猛然打断她,“你说的并不是正道宗主,对吧?”她点点头。
法本突然感到头昏眼花,“哪个……是哪个宗主在等着咱们呢?”
茜尔薇吸了一口气,“是……政……政务宗主。”她低声答道。
法本明白过来之后,吓得闭上了眼睛。这终归不是一场“游戏”,更不是测试。老天。他想。现在他必须想想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等着询问他的人是军务宗主,那么法本就只能乖乖认命、俯首就戮了。因为这意味着,格布鲁人所有的军事力量都已准备好对付他,而他几乎没有机会逃脱厄运。但既然是政务宗主……法本开始想办法。
政务宗主的手下会是什么人?政务官员,财会人员,保险代理人?或许如此吧,法本想,或许如此。
但在采取行动之前,他必须先对付茜尔薇。他不能把她捆起来丢在这里。而且他也不是个冷血杀手。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他必须赢得她的合作,而且要快。
他可以告诉她,政务宗主可不像正道宗主那样恪守真理之道。如果那鸟儿原本就打算欺骗茜尔薇,便绝不会信守诺言放他们走掉。
实际上,按照入侵者信奉的标准来衡量,政务宗主今晚对自己同僚干的勾当简直就是非法的。把两只已经了解内幕的黑猩猩放出来乱跑,这个策略愚蠢透顶。法本对格布鲁人已经相当了解,他猜测政务宗主大概确实会放掉他们,但不是放他们进山,而是把他们放到飞船的气闸外面,直接丢进深层太空。
但如果我告诉她这些,她会相信吗?
他不能碰运气。但法本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办法能让茜尔薇死心塌地。“我要你仔细听清楚,”他对她说,“我不打算去见你那位宗主大人。我不想去,原因很简单。据我所知,如果我真去见他,你和我就要同我的白卡彻底永别了。”
她死盯着他的双眼。一阵战栗顺着她的脊梁骨直滚而下。
“你要明白,亲爱的,我的所作所为必须像个真正的黑猩猩楷模,这样才不会辜负这个光荣的称号。可有哪个超级黑猩猩明明知道摆在面前的是个陷阱,还非要自己钻进去不可?如果我干了这样的蠢事,还有资格拿到白卡吗?嗯?
“我不会这么做,茜尔薇。不管怎样,咱们还是有可能被抓住。但咱们只能在尽了全力可还是无法逃脱的情况下被抓住才行,否则以前的努力全都没有价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眨了几下眼睛,最后点了点头。
“哎,”他亲切地低声唤道,“振作起来吧!我识破了这个花招,你该高兴才对啊。这意味着,咱们的孩子将非常聪明,绝不会是普普通通的小杂种。他以后肯定前途无量,说不定没等长大就有本事把他的幼儿园轰掉呢。”
茜尔薇又眨眨眼睛,随即迟疑地一笑,“是的,”她轻声说,“我猜你说得没错。”
法本丢下刀子,松开茜尔薇的喉咙,然后站起身。现在才是真正的关键时刻。因为她可能会高喊一声,政务宗主的手下马上就能赶到。
但她并没有那样做,而是摘下戒指手表递给了法本。这就是追踪器。
他点点头,伸手扶她起身。她刚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她还在因为刚才的惊吓而浑身发抖。法本抬起手臂搂住她,领着她回头穿过一个街区,朝偏南方向走去。
现在就要看我的主意是不是管用了。他想。
法本没有记错。在与港口毗邻的黑猩猩生活区中,一幢疏于照管的群婚家庭住宅后面,他找到了那座鸽棚。显然每个人都在熟睡。但他还是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地剪断几根铁丝,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小屋。
屋里阴冷潮湿,散发着鸟儿身上那种令人不爽的气味。鸽子轻柔的“咕咕”声,让法本想起了科瓦克人。
“来把,孩子们。”他低声对它们说道,“今晚你们要帮帮忙,糊弄一下你们家的那些傻亲戚。”
他曾在一次散步时留意过这里,所以现在才想起了这个地方。附近的环境便于隐藏,这大概是最关键的要素了。在处理掉追踪器之前,他和茜尔薇根本不敢离开港区。
鸽子见到法本扑上前来,便纷纷躲避。法本让茜尔薇把风,自己把一只身体肥硕、强壮的鸟儿堵在墙角,抓在了手里。他用细绳把戒指手表绑在了鸽子脚上。“在这么美好的晚上做一次长途飞行,你觉得怎么样?”他低声说着,随后走到门外,把鸽子抛向空中。为了保险起见,他同样处理掉了自己的手表。
离去时,法本有意让门敞开着。这样,如果鸽子早早飞回来,格布鲁人会跟着追踪器的信号寻到这里——但等他们到来时,嘈杂聒噪的响动会把鸽群惊飞,到时候敌人只好接着再玩一次捕鸟游戏了。
法本一面庆幸自己聪明机智,一面领着茜尔薇朝东面跑去,离开了港口。不久之后,他们来到了一片年久失修的工业区。法本知道这个地方。他头一回在敌人入侵后进城执行任务,曾牵着听话的泰可来过这里。没等走到那座仓库的墙边,法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来。他吃力地喘着粗气,可茜尔薇看上去照样安详从容。
唉,她是个舞女嘛,当然比我禁得起折腾。他想。“好的,现在咱们脱衣服。”他对她说。
茜尔薇真是好样的,听了他这话眼睛都不眨一下。法本的逻辑无懈可击。她的手表可能并不是他们身上唯一的追踪器。她飞快地脱光衣服,随后站在他面前。当二人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在地上堆成一堆之后,法本朝她赞赏地吹了一声短短的口哨。茜尔薇的脸一下子红了。“现在该做什么?”她问道。
“现在嘛,咱们要去城墙那里。”他答道。
“城墙?可是法本——”
“好了。我早就打算从近处好好看看那玩意儿。”
外星人在海伦尼亚城四周垫平地面,划出了宽宽的一圈隔离带。现在二人已来到隔离带旁,城墙仅在前面几百码之外。茜尔薇颤抖起来,因为沿着那道高墙,每隔很长一段距离便设置了一个球状的看守机器人,而此时那些机器人正在闪闪发光,将城墙映得阴森可怖。
“法本,”茜尔薇看到他抬脚踏上了隔离带,连忙说道,“咱们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为什么?”他问道,不过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你是不是知道有谁曾做过类似的尝试?”
她摇摇头,“为什么要问有没有别人这么干呢?这不明摆着就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么!那些看守机器人……”
“对了,”法本沉思着说道,“我还正纳闷呢,需要多少这样的机器人才能绕着整个城市组成一道防线?一万个?两万个?还是三万个?”
他想起了泰姆布立米使馆办公楼爆炸的那一天——法本那次当真领会了外星人的幽默感——在使馆四周的外墙上设置的防卫机器人,个头更小,但更敏感。同看守机器人或是格布鲁利爪兵用来作战的标准战斗机器人相比,那些小圆盘似的设备看上去显得并不起眼。
这些玩意儿可真有意思。他想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法本!”茜尔薇听上去已是心惊胆战,“咱们还是试试走城门吧。咱们可以告诉那些警卫……咱们可以告诉他们,咱们被抢劫了。咱们是乡下人,从农场来到城里逛逛,结果衣服和身份证都被人抢走了。如果咱们装得够傻,说不定他们能放咱们出去!”
是啊,没错。法本继续向前走去。现在他离高墙只有五六米远。他能看到,这道屏障其实是由一根根狭长的板条组成的。这些板条并排而立,顶端和底脚被铁丝固定在一起,连成一排。他尽量让自己的前进路线处于两个球状机器人的正中间,但当他接近围墙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正在监视着自己。
法本突然感到自己必定无法逃脱,他一时之间满心气馁,只想放弃努力。现在,格布鲁士兵肯定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几分钟之后就会到达。而他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转身,跑,快跑!
他回头看了一眼茜尔薇。她还站在原地。法本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她宁可躲到世上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也不愿待在这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留下。
法本用右手攥住左腕,他的脉搏又快又细弱,嘴巴里干得像块沙地。尽管浑身颤抖,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又朝围墙走了一步。
很快,一阵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恐惧将他紧紧围裹起来。在那场徒劳无益的太空战中,当法本听到西蒙·莱文临死前的惨叫时,心中便是现在这种感觉。他有一种凶险的预感,注定的厄运正在阴沉沉地逼上前来。他必死无疑,而生命也将显得毫无意义。
法本缓缓转过身,看着茜尔薇。
他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格布鲁人都是吝啬小气的呆鸟!”他轻蔑地说,“墙上这些家伙根本不是看守机器人!他们是愚蠢的精神感应发射器!”
茜尔薇吃惊地眨眨眼。她张开嘴巴,然后又合上。“你能肯定?”她怀疑地问。
“你过来自己试试。”他催促道,“你一走到那儿就会突然感到自己被监视。然后会认为全太空的利爪兵都在追赶你!”
茜尔薇咽了口唾沫。她攥紧拳头,踏上了空无一物的隔离带。法本看着她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茜尔薇确实值得赞许。换作稍微胆小一点的黑猩猩姑娘,没等走到法本身边便会尖叫着转身逃掉了。
断断续续的雨又开始下了。她的额头渗出一滴滴汗珠,同雨水交汇在一起。
她赤裸的身体令法本颇为赞赏,他的肾上腺素开始急速奔涌。这倒有助于分散他的注意力。看来她确实生育过。有些愚蠢的雌性黑猩猩经常伪造浅淡的生产纹和哺乳体征,为的是让自己看上去更有魅力,但显然茜尔薇当真生过孩子。我真想听她说说自己的经历。
她终于来到他身边,紧闭着双眼,喃喃道:“我……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本仍陷在自己的情感中无法自拔。他想起了盖莱特,她因为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保护人、黑猩猩巨人麦克斯而悲恸不已。他想起了自己亲眼见到的、在敌人强大的火力下被炸碎的黑猩猩们。
他想起了西蒙。
“你肯定能感觉到,好像你在这世间最好的朋友刚刚死去。”他柔声对她说道,握住了她的手。她紧紧地抓住他,但脸上闪过一丝轻松的表情。
“精神感应发射器。就……就是这个样子?”她睁开双眼,“那些……那些吝啬小气的呆鸟!”
法本大笑起来。慢慢地,茜尔薇也笑了。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们站在大雨里,站在伤心之河的中央,放声大笑。他们笑着,当泪水终于不再横流时,他们一起走到了围墙跟前,依旧手牵着手。
“等我说‘推’的时候,就使劲儿推!”
“我准备好了,法本。”茜尔薇蹲在他身下,双脚牢牢蹬地,用肩膀顶住墙上的一根板条,双手紧扒着相邻的那块墙板。
法本站在她身后,也摆出相同的姿势,双脚插进了泥巴里。他深吸几口气。
“好的,推!”
他俩一齐挺身用力。两根板条间本来已经有几厘米的间隙,随着他和茜尔薇的推挤,他觉得这道缝隙正开始变得越来越宽。进化并非没有用处啊,他一面拼尽全力向前推,一面想着。
一百万年前,人类正在经历自我提升的万般苦楚,朝着智能生命艰难进化——而格莱蒂克人认为,这种思考的能力、这种渴望占有繁星的能力,只有靠别人给予才能获得。
与此同时,法本的祖先并没有游手好闲。我们也在进化,变得越来越强壮!法本凝神想着这个念头,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冒出来,包裹着塑料外壳的板条在“吱吱嘎嘎”地呻吟。他因为用力而闷哼起来,能够感到茜尔薇也在拼命使劲儿,她的脊背顶着他的腿,正在簌簌发抖。
“啊!”茜尔薇的脚在泥地上一滑,双腿便离了地,让她重重地向后摔去。法本被撞得转了个身,富于弹力的板条猛地弹回来,将他打翻在地,正压在她身上。
大概有一两分钟,他们两个谁也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那里,浑身发抖,气喘吁吁。最后,茜尔薇说话了:
“拜托,亲爱的……今晚别想好事了。我有点头疼。”
法本大笑起来。他从她身上爬下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不停地咳嗽。他们需要幽默。精神感应波仍在不断袭来,幽默是他们最佳的防御武器。恐慌感在二人心中刚刚萌发,正在他们的意识边缘处蠢蠢欲动,而笑声能把它拒之门外。
他们相互扶持着站起身,审视着刚才努力的结果。现在缺口已经明显增大,大概有十厘米宽。但还是不够宽。而且法本知道,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够用了。要想在天亮前到达丘陵地带,他们至少需要三个小时。
如果要想成功逃走,看来还要暴风雨帮忙。当又一阵急雨泼洒到他们身上时,法本和茜尔薇重新开始努力,再次把身体顶在板条上。最近这半小时里,闪电离地面越来越近。雷声一阵阵滚过,摇撼着树木,震得房屋的窗子“咯咯”直响。
这真是祸福参半啊。法本想。这是因为,大雨不仅妨碍了格布鲁人的扫描装置,同时也让他们很难抓牢围墙上滑溜溜的板条。泥泞的地面更是祸根。
“你准备好了吗?”法本问道。
“当然,不过如果你能把你那玩意儿从我脸上挪开,我就更方便了。”茜尔薇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该知道,它让我分神。”
“亲爱的,你明明告诉盖莱特,你想和她一起分享我这个宝贝啊。另外,你以前在霹雳舞台上就已经见过它了。”
“没错,”她笑笑,“但现在它看上去和以前可不太一样了。”
“噢,你给我住嘴,使劲儿推吧!”法本大吼道。二人重新挺直了身体,竭尽全力推挤起来。
松动吧!你给我松动吧!他能听到茜尔薇的喘息声,他自己的肌肉也像是快要痉挛了。这时,围墙“嘎吱”一响,稍微动了一下,随后,又是“嘎吱”一声。
这次轮到法本滑倒了,弹性板条又猛地一弹。他俩再次摔倒在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此时雨水不再忽急忽缓,已变得连绵不绝。法本从眼睛上抹去一道水流,又看了看缺口。现在大概有十二厘米了。老天在上!这还远远不够啊。
他能够感到,精神感应机器人正在用令人神魂颠倒的力量将阴郁沮丧之感传播进他的脑壳。他知道,那种感觉正在慢慢销蚀他的力气,逼迫他和茜尔薇放弃努力。他慢慢地站起身,靠在顽固不化的围墙上,但脚下一滑,又重重跌倒在地。
见鬼,我们已经做过努力了。我们将为此而得到褒扬。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
“不!”他突然大叫起来,“不!我不会放过你!”他猛地把身体挤进缺口,在里面挣扎扭动,想要从那条倔强的缝隙中硬挤过去。一道闪电在远方的黑色天空中划过,照亮了横亘着农田和森林的原野,照亮了更远处穆伦山脉脚下那片令人心动的山丘。
激雷大作,震得围墙微微摇晃。板条把法本紧紧夹在中间,他痛苦地嗥叫起来。几经挣扎他才得以脱身,疼痛令他半身麻木,立足不稳,摔倒在茜尔薇身旁的地上——但他马上站起了身。这时,又一道电光照亮了密布的阴云。他朝天空放声尖叫。他捶打着地面,抓起泥块和石子向空中掷去。雷声再次轰鸣,他投出的石块像是被雷电挡了回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此时,他已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大脑中,懂得如何讲话的部分已经因为震惊和狂怒而丧失了功能,但作为补偿,某些更古老、更顽强的意识控制了他的精神。
现在他只能感觉到暴风雨。狂风和暴雨。闪电和雷霆。他敲打着前胸,撅起嘴唇,朝着射向自己的雨点龇出森森白牙。暴风雨在向法本歌唱,歌声在大地和空中回荡。他答以一声长嗥。
此时,这种乐声全然没有拘谨而又讲究的人类风格。其中全无诗意,绝不同于海豚们如梦似幻的清唱。法本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这音乐正在自己的骨髓深处共鸣。它撼动他,摇晃他,把他像一个布娃娃似的抓起来,狠狠丢到泥水中。他重新站起身,轻蔑地吐着唾沫,继续高叫。
他能感觉到,茜尔薇正盯着自己。她拍打着地面,睁大双眼看着他,激动而又兴奋。而这只能令他更用力地捶击前胸,更响亮地尖叫。他知道,现在自己绝不会被吓倒!他把石块不停地投向空中,挑战般地朝着暴风雨嘶喊,呼唤雷电来应战。
雷电果然应邀而至。刹那间,整个空中电光弥漫、明亮耀眼,让法本的根根毛发直竖起来,迸出点点火花。无声的怒吼震得他向后飞去,好似巨人的大手从天而降,一掌拍在他身上,让他直直地撞向围墙。
法本尖叫一声,撞在了板条上。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清晰地闻到了毛发烧焦的气味。


第六十六章 盖莱特
黑暗中,能听到雨点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噼啪”作响,盖莱特猛然睁开了眼睛。她站起身,把毯子裹在身上,来到窗前。
外面,一场暴风雨正在席卷海伦尼亚,宣告着秋天的真正到来。漫天阴云威胁般地发出一阵阵“隆隆”的怒吼。
从这里看不到东方,但盖莱特还是把脸颊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面朝着那个方向。
房间里很暖和,令人感觉舒适惬意。突然,一股寒意袭来,她闭上双眼,禁不住浑身颤抖。


第六十七章 法本
眼睛……眼睛……到处都是眼睛。它们旋转飘舞,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嘲笑般地看着他。
一头大象出现了,横冲直撞穿过丛林,瞪着通红的眼睛高声吼叫。他想逃跑,但大象抓住了他,用长鼻子将他卷起,带着他继续向前冲去。他只觉得身体剧烈地上下颠簸,肋骨都快要被象鼻挤断了。
他想告诉这头野兽,干脆吃掉他,不然就把他踩扁……趁早给他一个了断!但不久之后,他开始习惯了这种折磨。难以忍受的疼痛逐渐变得迟钝,变成一种悸动着的隐痛,颠簸感也慢慢和缓下来,变成了有节奏的晃动……
醒来后,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上感觉不到雨点的击打。
他仰面而卧,身下像是草地。暴风雨仍在他的四周肆虐喧嚣,丝毫不曾减弱。他能感觉到疾雨正浇在自己的双腿和胸腹上。可是,他的鼻子和嘴巴却没有落上雨点。
法本睁开眼睛,想看看为什么会这样……而且,他还想顺便搞清楚,为什么自己碰巧还能活下来。
眼前的一个身影挡住了天上乌云黯淡的辉光。这时,不远处的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一瞬间照亮了俯在他面孔上方的那个脸庞。是茜尔薇,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正低头关切地看着他。
法本想要开口询问。“这是哪儿……”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喑哑的呻吟。看来他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了。法本模糊地想起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他放声嘶喊,朝着天空嗥叫……怪不得现在他的喉咙这么疼。
“现在咱们已经在城外了。”茜尔薇告诉他,声音只能勉强盖过喧嚣的雨声。法本眨眨眼。城外?
尽管疼痛令他退缩,但他还是尽量抬起头,环顾四周。
在如磐的风雨交织成的夜色中,很难看清四周的景物。但法本仍能辨认出模糊的树影,还有低缓起伏的小山。他朝左边望去。没错,海伦尼亚城在那里现出黑魆魆的轮廓,城外一圈细小的光点尤其明显,那是格布鲁人的城墙。
“可是……咱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背你来的。”她平淡地答道,“你冲破围墙之后就再也走不了路了。”
“我冲破了……围墙?”
她点点头,眼睛里现出一抹光彩,“法本·伯尔格,我不是没有看过霹雳舞,但我敢发誓,你盖过了其他所有人。即便我活到九十岁,还有了一百个懂事的孙儿,可到那时我大概还是没法肯定,自己能不能相信今晚发生的事情。”
现在,法本模糊地回忆起了刚才的一些经过。他记得自己的愤怒。当时,他被失败逼得透不过气来,便爆发出了狂怒。一想起自己曾那样容易被挫折所刺激,那样容易屈服于内心深处的兽性,他就觉得羞耻。
我还指望能得到白卡呢。法本喷了一声鼻息,心中暗想,正道宗主怎么就这么愚蠢,居然会挑我这样的黑猩猩来扮演这种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