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艾萨克莱娜在那儿。
这次他出行的时间要比计划略微长些。他取道深入群山,一直走到了斯普林谷地,沿途招募志愿者、建立通信网络,同时还要让大家都知道毒气机器人定位地球生命的秘密。
当然,他和游击队中的同伴们还与敌人发生过一两次小规模战斗。罗伯特知道,那些敌人都是小股武装力量——战士们在各处设伏,全歼了格布鲁人的一支支小型巡逻队。抵抗组织只在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出击。而且他们不能留下任何活口,不然格布鲁人的指挥阶层就会得知,地球佬已经学会了隐身。
至少这些胜利已经创造了奇迹,鼓舞了士气。不过,尽管他们能在山地打击一下格布鲁人,但如果敌人躲在够不着的地方,你又能怎么办呢?
罗伯特在这次出行中所干的工作,绝大多数都与抵抗组织没有太大的关系。无论他走到那里,都会被黑猩猩们簇拥起来。一看到他——硕果仅存的地球人——那些家伙便欢呼鼓噪,无比兴奋。令他沮丧的是,他们看来非常乐于请他解决争执、仲裁纠纷,或是为新生儿做教父。以前他从未感觉到,庇护主在提升之中还要肩负这么多沉重的责任。
当然,黑猩猩无可指责。罗伯特心想,在这个种族短短的历史中,有太多的新生黑猩猩与人类隔绝得太久了。
无论他走到哪里,黑猩猩们都知道,这山地中的最后一个人类从来不会前往任何一座在敌人入侵之前建造的建筑物,也从来不去会见任何一个穿着衣服的人——而且同他见面的人,身上不得携带任何非加斯本地出产的人造物品。外星毒气机器人定位目标的方法已被广为传扬开来,黑猩猩整群整群地离开旧居。修建茅屋的行业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门,黑猩猩们重新学习失传已久的纺纱织布技术,而且开始自己漂染布料,手工缝制衣服。
实际上,山区中的黑猩猩工作得非常出色。食物供应很充足,小孩子还能去上学。在各地还有一些负责任的科研人员甚至已经开始重新实施加斯生态复苏计划,他们临时代替无法工作的人类专家,将最紧急的项目继续开展下去。
或许没有我们,他们也照样能过得很好。罗伯特记得自己曾这样想过。
但人类在自己的环境意识觉醒之前,差一点就把地球家园变成了生态地狱。就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际,他们才悬崖勒马,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灾难。而现在这么多所谓的受庇护种族竟然表现得比大接触之前一百年时的庇护主还要理智,这无法不让地球人类汗颜。
难道我们当真有权在这些生命面前扮演上帝的角色吗?或许,当这里的纷争结束之后,我们就该径自离开,放手让他们为自己的未来去努力。
这个念头有些异想天开。当然,他们至少还面临着一个阻碍。
格莱蒂克人是不会让我们随心所欲的。
所以,他便任由他们围在自己身旁,请他发表意见,用他的名字给婴儿命名。然后,当他尽自己所能满足了大家的要求之后,便顺着小路下山回家。现在他是一个人,因为黑猩猩们无法跟上他的大步。
最后一天这段孤独的旅程让他颇感惬意,因为他有时间独自一人好好思考。罗伯特还记得那个可怕的下午,他懊恼地用拳头发泄着怒气,而艾萨克莱娜进入他的意识去安抚解救他,在以后这几个星期、几个月里,他开始对自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真怪,好像神经官能症在他内心深处制造出来的野兽和怪物都已变得微不足道。一旦他敢于面对它们并知道它们存在的原因,便可以轻松对付那些怪兽。不管怎样,还有很多人受困于旧日的经历,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同他们相比,他的情况大概不会更糟。
是的,不会更糟。而罗伯特现在要面对的更重要的问题是——他是一个人类。尽管他对自身的探索才刚刚开始,但他喜欢这段旅程的终点。
他顺着山路转了个弯,走出了大山的背阴处,任阳光暖暖地照在背上。前方,在南面,横亘着嶙峋崎岖的石灰石岩层,“石窟山谷”就隐藏在那里。
罗伯特突然停下脚步,一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亮点吸引了他的视线。大约十英里之外,在山谷对面的高地上,有个东西正闪闪发光。
那是毒气机器人。他想。本杰明手下的技师已经开始在那个区域里到处放置各种各样的试验品,从电子器件到金属物品乃至服装织物应有尽有。他们想研究一下格布鲁机器人到底在追踪什么物质。罗伯特希望,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几乎不再对此在意了。他手中的新式长弓用起来非常有效。山区里的黑猩猩更喜欢威力强大的十字弓和硬弩,使用者不必具有出色的身体协调能力,只要拥有猿类的蛮力把它们拉开就行。三种武器的效果基本相同……都可以直取那些鸟儿性命。“狼崽子”种族用上了古老的技巧和工具,这与他们神话般的身世非常协调,而且又平添了些激励斗志的勇武之气。
不过,这种凶蛮的尚武精神也带了令人心烦的后果。有一次,在成功伏击敌人之后,他注意到一些山区出生的本地黑猩猩偷偷溜出了营地。他悄悄藏在阴影中,跟着他们来到一条小山谷中,黑猩猩们在那里生起了一堆秘密的灶火。
每当他们歼灭敌人之后,一般都是尽数拿走格布鲁人的武器,然后将尸体移走处理掉。以前他就曾注意到,有些黑猩猩偷偷地瞟着他,似乎心中有鬼。而那个晚上,他躲在漆黑一片的山坡上暗中观瞧,看见那些生着长臂的影子在晴朗的星空下围着篝火欢闹起舞。火上支着一把烤肉叉,他们正在烤什么东西。风中飘来一股熏烤肉类的香味。
罗伯特当时意识到,这些黑猩猩有些秘密不想让他们的庇护主看到。他慢慢退到暗处,返回了营地,让他们随意享受自己的盛典。
但那些景象就像凶蛮残暴的梦境,仍不时在他的头脑里闪动。罗伯特从未问过他们如何处理格莱蒂克人的尸体,但从那以后,每当他想到敌人,便会记起那股香味。
如果能将更多的敌人引到山里来就好了,他沉思着,看来只有在森林里才有可能干掉他们。
下午即将过去。漫长的回家之路马上就要结束了。罗伯特拐过山坳,开始朝山谷中走去。正在这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眨动着眼睛。空气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在他视线的边缘处闪动,就像一只狡猾的蛾子在他目光的盲区中飞舞,令他无法看得清清楚楚。
噢,罗伯特在心中叫道。
他不再集中注意力去正视它,而是将目光朝别处看去,让这个古怪的不可见之物反过来追逐他。在它的轻轻触动之下,他的心灵就像阳光下的花朵一样慢慢展开了花瓣。这个不断闪动的东西羞怯地飞舞着,像是朝他眨着眼睛……它是一股含义简单的精神信息流,满含友爱和欢欣……即便他是个四肢发达、手臂多毛、浑身发臭、晒得通红的地球人,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真有趣儿,克莱妮。”罗伯特摇摇头,但内心的花瓣仍在继续绽放,他感受到了一股暖意。不必别人言明,罗伯特就已经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他转身离开山间的大道,跳上了一条狭窄的小径。
在向山顶攀爬了一半路时,他碰到了一只棕色的黑猩猩,正懒懒地躺在一丛灌木的树荫里。那家伙放下手中的一本纸质书,朝他懒洋洋地挥挥手。
“嗨,罗伯特,你好啊。你的气色看上去比我上次见到你时好多了。”
“法本!”罗伯特咧开嘴巴笑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黑猩猩忍住一个疲倦的哈欠,“噢,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山洞里那些小子打发我上这儿来面见司令官大人。我从城里给她带回了一点东西。抱歉,没给你带什么礼物。”
“你在海伦尼亚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唔,怎么说呢,是有些小插曲。忙乱了一会儿,受了点小伤,还大呼小叫了一阵子。”
罗伯特笑了。法本在透露重大消息之前总要卖卖关子,有意轻描淡写,为正题做铺垫。如果情况允许,他会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整晚上说些不着边际的怪话。
“得了,法本……”
“好的,好的。她在上面。”黑猩猩朝山顶打了个手势,“要是你问我的话,我会说她现在好像神经兮兮的。不过你还是别问我了,我只是一只黑猩猩。回头见吧,罗伯特。”他重新拿起书本,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受庇护种族那么恭敬。罗伯特笑了。
“谢了,法本。回头见。”他顺着小路匆匆向上跑去。
艾萨克莱娜不必转头就知道他来到了自己身后,因为他们刚才已经打过招呼。她站在山顶,面朝西方,正对着夕阳,将双手伸向前方。
罗伯特马上就感到,此时艾萨克莱娜舞动的卷须上方正悬浮着另一股精神信息流。而这片意念云团着实非同一般。她刚才小小的问候跟眼前这玩意儿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他看不到它,而且也无法感受其中蕴藏的复杂含义,但它确实就在那里,他被艾萨克莱娜唤醒的精神感应几乎能触摸到它。
罗伯特还注意到,她的双手拿着一样东西……像是一根细线,闪耀着无形的火光,但他的印象只是出自直觉,而不是真正看到。那根线呈一道弧形,在她两手之间划过。
“艾萨克莱娜,那是什么——”
他突然住口,因为他走到她身旁看到了她的面孔。
她的五官改变了模样。他们逃亡期间她脸上现出的那些人类的轮廓仍然留在原位,但被它们所取代的一些特征又回到了她的面孔上,也可能只是一时之间——泰姆布立米人的相貌露出了原形。在她那双布满金星的眼睛里,闪动着怪异的光彩,这光彩在轻轻舞动,似乎应和着她头顶那几乎无法看到、但正在不停搏动的精神信息流。
罗伯特的精神感应能力已经增长了不少。他再次向她手中的那根细线看去,感觉到自己心头一阵战栗,他好像能认出那是——
“……你父亲?”
艾萨克莱娜的皓齿闪闪发光,“维茨-塔纳,乌赛卡尔丁,百利纳里-苏,豪乌纳达!……”
她从张开的鼻孔中深吸一口气。她的双眸睁得大大的,像是要冒出火焰。
“罗伯特,他还活着!”
罗伯特眨着眼睛,一时间脑海里涌出无数个问题,“太好了!不过……不过,他在哪里?你有我母亲的消息吗?政府呢?你父亲说了些什么?”
艾萨克莱娜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举起那根线。阳光似乎正顺着绷紧的细丝上下滑动。罗伯特可以发誓,他确实听到了某种声音,那根轻轻弹动的丝线确实发出了真正的声音。
“维茨-塔纳,乌赛卡尔丁!”艾萨克莱娜仿佛直视着太阳。
她大笑起来,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严肃的女孩子。她在“咯咯”地笑,只不过是以泰姆布立米人的方式。而罗伯特很高兴,她并非在为他而发笑。泰姆布立米人独有的幽默感总是意味着,令他们发笑的人自己根本不可能笑得出来。
罗伯特顺着她的目光朝信德谷地望去,在那里,一支正在天空飞过的格布鲁人的运输机组,传来微弱的轰鸣声。除了大致轮廓之外,他再也无法从她的精神信息流里看出什么,于是他的意识便在其中细细搜寻,终于发现了某种与地球人类似的东西。他的精神感应告诉他,那是地球人常常会用到的——比喻。
突然,艾萨克莱娜的笑容显得有些凶残,就像一只饿猫。而在她眼睛里映出的那些飞船,似乎变成了一群洋洋自得、毫无戒心的老鼠。
第三部 加斯人
人类并不是在最近这一万年中由驯顺的动物进化来的,而是经历了百万年的磨难才从野兽渐渐转变成了智能生命,因为人类本来就是而且永远都是狂野的生灵。
——查尔斯·高尔顿·达尔文(1)
自然选择很快将变得无关紧要,不会像有意识的选择那么普遍。我们将自我开化、自我改变,令自己达到我们理想的要求。下一代的人类将改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格雷格·贝尔(2)
(1)查尔斯·高尔顿·达尔文(CharlerGaltonDarwin,1887-1962),进化论奠基人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之孙。
(2)格雷格·贝尔(GregGear,1951-),美国科幻作家。
第四十三章 乌赛卡尔丁
在飞船坠毁地的四周,沼泽地上溅满了漆黑的污点。乌浊的油料从破裂、下沉的油箱中慢慢渗出来,流进了河水,漂浮在宽阔而又平坦的河口滩涂上。油迹碰触到哪里,哪里的昆虫、小动物,以及生命力极强的盐草,就全都死去。
这艘小飞船在坠地时弹跳滑行了一段距离,在沼泽上留下了一道七扭八歪的擦痕,最后才一头扎进了又湿又软的河口泥滩中。在随后的几天里,这具残骸一直斜卧在它的落地处,慢慢地泄漏着燃油,逐渐陷进泥浆之中。
无论雨水还是潮汐,都无法洗去战争留在船壳两侧的焦黑伤痕。这艘飞船的表皮曾一度光亮夺目,现在却被一条条擦过船身的死亡光束烧灼得满目疮痍。坠毁在泥潭只是它遭受的最后一次伤害。
在临时建造的小船上,泰纳尼人坐在船尾,庞大的身躯显得极不协调。他扫视着横亘在眼前的一片片低平的沙洲,又看了看远处浸在泥浆中的难船,他停下手中的船桨,思量着严酷的现实。
显然,坠毁的太空船已不可能再飞行。而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落地时的撞击令这片沼泽惨不忍睹。他的羽冠直竖起来,鸡冠似的头顶上奓着一排排灰色的长毛。
乌赛卡尔丁抬起自己的那只船桨,彬彬有礼地等待这位难友结束庄严肃穆的沉思。他盼着泰纳尼外交官千万不要再发表另一番有关生态责任和庇护主职责的长篇大论。但是,库尔特就是库尔特,谁都拿他没办法。
“我们冒犯了这里的安宁与祥和。”大块头说道,他的腮缝发出一连串粗哑的声音。“我们这些智能生命不应该将战争引到这样一片孕育着生命的净土中来。我们的太空毒剂污染了它们。”
“世间万物都无法避免死亡,库尔特。而悲剧和逆境能促使生物进化。”他语含讥讽,但库尔特还是把他的话当真了。泰纳尼人喉咙上的腮缝沉重地一张一翕。
“我明白,我的泰姆布立米同行。正因为如此,大多数记录在案的休养生息地才获准在不受干预的情况下去完成自然生命的循环过程。冰河时代的严酷折磨和小行星的撞击都是自然法则的产物。正是在这样的挑战之下,自然界的万物才能通过自我调节达到本质上的飞跃。
“但这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一个特例。像加斯这样一个遭受过严重创伤的星球,如果再经历这么多的灾难,那么它很快就会出现生态休克,最终完全变成一片不毛之地。不久之前,布鲁拉里人刚刚在这里实施了疯狂的暴行。从那以后,这个世界才逐渐开始复苏。而现在我们的战争又为它增添了更多的压力……比方说,那片肮脏的油渍。”
库尔特指了指从难船中泄漏出来的油液。他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这次乌赛卡尔丁决定自己还是保持沉默为好。当然,从表面看来,每一个庇护主级别的格莱蒂克种族都是环保主义者。他们始终遵循这条最古老而且最伟大的法规。如果有哪些星际物种对生态控制法规连一点起码的尊重都没有,那么为了保护高级智能生命的子孙后代,这些害群之马将被孤立在群体之外。
但格莱蒂克人遵守法规的程度也各不相同。例如格布鲁人,他们对处于休养生息状态的星球并不在意,而是更热衷于让半开化物种变得与格布鲁部族一样保守而又狂热。与之不同的是索罗人,对羽翼刚刚丰满的受庇护种族颐指气使总能让他们享受到极大的乐趣。而坦度人则完全是凶残暴虐的讨厌东西。
库尔特的族人有时令人非常不快,他们总是摆出一副伪善的嘴脸去追求生态环境的纯洁性,不过乌赛卡尔丁至少能理解他们这种执着的心态。焚毁森林或是在受到保护的星球上建造城市——这些损害带来的后果可以在短时间内消除,但是,向生物圈中排放效用长久的毒物则是另外一回事。有毒物质将被生物吸收,在它们体内聚积起来。乌赛卡尔丁自己也对这片浮油极端厌恶,只是稍逊库尔特。但现在他们无能为力。
“库尔特,地球佬在这颗星球上有一支非常能干的污染紧急清理队。不过,入侵者肯定令他们无法正常工作。或许格布鲁人能抽出时间自己亲自来处理这个烂摊子。”
库尔特将上半身扭向一旁,这泰纳尼人像打喷嚏似的啐了一口。一团黏液飞到了他们身旁的草叶上。乌赛卡尔丁明白,这表示库尔特绝不相信格布鲁人会做出这等好事。
“格布鲁人都是些懒鬼和异教徒!乌赛卡尔丁,您怎么会这么天真、这么乐观?”库尔特的羽冠颤抖起来,眨动着皮革般的眼皮。乌赛卡尔丁只是看了自己的难友一眼,紧紧闭着双唇。
“啊哈,”库尔特粗声粗气地叫道,“我明白了!您这是故意说反话,想试试我有没有幽默感。”泰纳尼人的羽冠一下子直竖起来,“真逗。我明白您的意思。确实如此。我们继续前进吧。”
乌赛卡尔丁转身拿起自己的船桨。他叹了口气,头上生出一股沮丧的精神信息流——好好一个笑话居然没人懂得欣赏。
这个阴沉的家伙之所以被选出来到一个地球佬星球做大使,说不定是因为他在泰纳尼人当中是最富于幽默感的一个。正相反,泰姆布立米人选派乌赛卡尔丁来加斯……是因为他的性格比较严肃,善于自我克制而且老练机智。
不,乌赛卡尔丁想,此时他们正奋力划着桨,从一片片盐草丛中挣扎着前行,库尔特,我的朋友,你根本没明白这个笑话是什么意思。但你会明白的。
他们的河口之旅真可谓历尽艰险。飞船坠毁时,他和库尔特在半空中弹出船舱,跳伞落到这片荒野中。从那时到现在,加斯已经自转了二十多圈。泰纳尼人手下那两个不幸的印宁人被吓破了胆,两只降落伞纠缠在一起,结果二人双双摔死了。于是,这两位外交官便只能相依为命了。
至少现在是春天,他们不会被冻僵。这也能算作是某种安慰吧。
他们用树枝和降落伞的布料临时凑合起了一只救生船,可小船慢得要命。坠毁的飞船同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拉开了几百米,但这段路却花了他们四个小时的时间。而在这四个小时里,他们几乎一直在蜿蜒的水道中绕来绕去。尽管这里地势平坦,但高高的野草挡住了他们大部分的视线。
这时,他们前方突然又冒出了那艘小小的飞船,一度光滑的船壳现在已变得支离破碎。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回到残骸这里来?”库尔特声音粗哑地问,“我们已经带了不少食物,足够坚持到登上陆地。等到事情平息下来,我们再来——”
“您在这里等一下。”乌赛卡尔丁说道,他没在意自己打断了对方的话。谢天谢地,泰纳尼人并不疯狂地拘泥于这种小节。他轻轻地从船舷一侧下到水里。“现在没必要我们两个人都去冒险接近那片毒油。我一个人继续前进,去探探路。”
乌赛卡尔丁非常了解自己这位难友,他能明白无误地察觉到库尔特的不快之感。泰纳尼人极端看重个人的勇气——尤其是被星际旅行吓得心惊胆战之后,他们更要表现出勇敢的样子。
“我要陪您一起去,乌赛卡尔丁。”大块头把船桨放到一边,“那里可能会很危险。”
乌赛卡尔丁抬手制止了他,“没有必要,我的同僚和朋友。您的体形并不适合在这片泥潭里行走,而且您可能会把船弄翻。我只离开几分钟。”
“那么好吧。”库尔特显然松了一口气,“我就在这儿等您。”乌赛卡尔丁走过浅滩,在黏稠的泥浆中试探着落脚处。他
小心地绕过飞船中漏出的油迹,朝前面的浅滩走去,飞船破碎的后半截船身正高高地翘起在那片沼泽之上。
他步履维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试图发生变化,以便能更省力地穿过这片泥潭。但乌赛卡尔丁抑制住了体内的反应。他的头上生出一股精神信息流,通过意志竭力阻止身体中激素的奔涌,将本能的变身反应控制在最低限度。这段路并不很远,不值得他因为调节器官功能而付出代价。
他头上的软毛伸展开来,部分原因是要维持住精神信息流,另一部分原因是要在杂草中感应生灵的意念。其实,这里不一定有什么东西会伤害他。布鲁拉里人早就杜绝了隐患。不过他还是一边跋涉,一边探察四周的动静,用心神轻抚着沼泽中各种生命编织出的意念之网。
他四周到处都是小动物,全都属于最基本的标准生命形式:羽毛光滑、身体细长的鸟儿,遍身鳞片、嘴边生有角质突起的爬行动物,还有些在芦苇中奔逃的毛茸茸的小兽。众所周知,呼吸氧气的动物通过三种最典型的方式来遮蔽自己的身体:皮肤细胞向外鼓胀便生出了羽毛;皮肤细胞向内收缩便生出了毛发;皮肤细胞变厚、变平、变硬,便生出了鳞片。
这三种形态的动物都在这片沼泽里茁壮成长,而且形式极为典型。对于鸟儿来说,羽毛是非常理想的覆身之物,因为它们需要让自己的体重保持在最低限度,同时又要达到最佳的保温效果。温血兽类身披毛皮,因为它们绝不能让自己的热量散失。
当然,这只是动物们的外表形态。它们的内部生理结构采用了几乎无数种方法来解决自己的生存难题。每一种动物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星球都是生物多样性的绝妙实验室。一颗行星应当是一只巨大的温床,它培育生命的职能理应得到保护。乌赛卡尔丁和他的同伴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根据文明战争公会的划定,泰姆布立米人和泰纳尼人是相互敌对的两方——当然不像格布鲁人和加斯上的地球人那样势不两立,但也确实彼此对抗。种族间的斗争有许多种形式,大多数都非常危险而且后果极为严重。不过,乌赛卡尔丁还是有些喜欢这个泰纳尼人。同你喜欢的人开玩笑,总是来得更轻松一些。
乌赛卡尔丁艰难地登上泥滩,他的绑腿挡住了漂浮着毒油的污水。在检查了一下辐射强度之后,他轻轻地朝支离破碎的飞船走去。
库尔特看着泰姆布立米人消失在难船的侧腹旁。他像自己答应过的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偶尔用船桨拨动几下缓缓流动的河水,躲开漂来的油污。他的腮缝中冒出一股股黏液,以便驱散袭来的恶臭。
五大星系中尽人皆知,泰纳尼人都是坚强的战士、勇敢的星际种族。只有当他们在某一颗生机勃勃的行星上落脚时,库尔特和他的同族才有机会放松下来喘口气。在其他时候,他们不得不严阵以待、提心吊胆。正因为如此,泰纳尼人的战舰就像他们的家园星球一样,既坚固又耐用——他们制造的侦察艇就绝不会像这艘泰姆布立米飞船一样被区区一束万亿瓦的激光从天上打下来!泰姆布立米人并不看重装甲,而是更热衷于速度和灵活性,但这次的灾难便可以证明泰纳尼人有多么明智。
飞船坠毁让他们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若想突破格布鲁人的封锁线,机会非常渺茫,而另一个办法就是同幸存的地球人官员一同躲起来。几乎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或许坠机已经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至少这里只有些污泥浊水,而他们还活着。
库尔特抬起头,发现乌赛卡尔丁已重新出现在飞船残骸的一边,手中拿着一只小包。那位泰姆布立米人使节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水中,头上的软毛一下子完全直竖起来。库尔特以前就知道,泰姆布立米人头顶的毛发并不像泰纳尼人的羽冠一样能够有效地发散过剩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