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本还记得,那些体形巨大、火力凶猛的战列巡洋舰,背后衬着星光摇曳的银河,在微光闪烁、不断变换颜色的力场护罩下,显得漆黑阴郁、坚不可摧……
一名利爪兵朝货车走去,那既是军刀又是步枪的武器随随便便地挂在肩头上。当他经过泰可身边时,驮马嘶叫一声,惊退着躲到了一旁。外星人爬上农用悬浮车,开始检查。另一名士兵对着麦克风叽叽喳喳地鸣叫起来。在这个生物狭窄而突出的胸骨上,柔软的羽毛中半露着一块银色的金属圆牌。随着格布鲁人的鸣叫声,那小圆牌发出了一连串发音清晰的安格力克语:
“身份……确认身份……确认你的身份和目的!”
法本蹲下身,浑身发抖,显出一副恐惧的模样。他知道,没有多少格布鲁人真正了解新生黑猩猩。在大接触之后的几个世纪中,数据库公会那庞大的官僚机构中几乎没有什么这方面的资料,更不必说各地的分支数据库了。而且,格莱蒂克人对大数据库奉若神明,几乎任何事情都要按照章程执行。
不过,重要的是演得逼真。法本的祖先早已懂得如何应对虚张声势的威胁——那就是顺从。法本知道如何装出一副柔顺的模样。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口中发出了呻吟声。
那个格布鲁人啁啁喳喳地鸣叫着,显然很无奈,大概他以前已经遇到过这种情况。利爪兵又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但这次语调和缓了许多。
“别害怕,你很安全。”那银色小圆牌翻译出的语句也比刚才的音量更低了一些,“你很安全……安全……我们是格布鲁人……格莱蒂克庇护主,高级种族……你很安全……只要合作,任何年轻的半开化族类都会很安全……你很安全……”
半开化族类……法本揉了揉鼻子,掩饰着心中的恼恨。当然,格布鲁人的死脑筋肯定会这样认为。而且实际上,没有多少只有四百年历史的受庇护种族能被称作完全开化的族类。
但法本还是记下了这个屈辱,留待以后算账。
听着入侵者啁啁喳喳的话音,法本能在小圆牌翻译出来之前间或明白一点其中的意思。但在学校里上过的那短短几节格莱蒂克三号语课程无法派上更大的用场,而且格布鲁人有自己的口音和方言。
“……你很安全……”翻译机继续安慰道,“地球人不配拥有如此优秀的受庇护种族……你很安全……”
法本慢慢直起身,抬起头,但仍在颤抖。别演得太过头,他提醒自己。以近乎精确的角度,他朝面前身材细长的鸟形生物再鞠一躬,表达两足低级受庇护种族向高级庇护主应有的敬意。外星人肯定不会注意到他小小的附加动作——偷偷竖起的中指——为他谦恭的姿势添加了别样的味道。
“现在,”那士兵叫道,听声音他似乎感到放心了一些,“说出你的名字和此行的目的。”
“唔,我叫法……法本……呃,长……长……长官。”他的双手在身前不停地哆嗦。这似乎有点过于戏剧化,但格布鲁人可能明白这个新生黑猩猩仍然十分紧张,本来大脑的某一部分在全力控制着双手,可现在一说话就分散了精力。
这名利爪兵显然感到很丧气。他竖起羽毛,轻轻雀跃了一下。“……此行的目的……目的……说明你进入这个地区的目的!”
法本再次飞快地鞠了一躬。
“嗯……这辆悬浮卡车不能动了。地球人也都跑了……没人告诉我们该如何操持农场……”他挠了挠头,“我猜,哎呀,城里肯定需要食物……而且可能有谁为了换粮食而把这辆车修好?”他充满希望地扬声问道。
格布鲁人转过身,朝管事的那名同伴简短地啁啾叫了几句。法本能从他说的格莱蒂克三号语中听出大概的眉目。
这辆卡车确实是农用工具车。不必非要天才才能明白,车里的转子需要解冻之后方可再次运转。这只是一个无能的农场苦力想赶着牲口把反重力卡车拉到城里,他自己连这点简单的修理都不会。
尽管管事的那个士兵张开带利爪的手盖在翻译器上,但法本还是听懂了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格布鲁人本来就对黑猩猩不屑一顾,现在更加不以为然。入侵者甚至根本没有费心去为新生黑猩猩发放身份卡。
几个世纪以来,包括人类、海豚和黑猩猩在内的地球生命一直认为,五大星系充满了危险,若想在这种环境下生存,谁都要尽量做到大智若愚才行。甚至就在敌人入侵之前,加斯上的黑猩猩中还流传着这样的话:必要时就得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只需常把“是,主人!”挂在嘴边便可逢凶化吉。
这话真是一点没错。法本提醒自己。但谁都没想到所有的人类都会被抓走!法本一想到那些人类——男人、女人和孩子——被关进拥挤的俘虏营,蜷缩在带刺的铁丝网里面,他的心肠就搅成了一团。
等着瞧吧,侵略者一定会受到惩罚。
两名利爪兵查看着地图。负责的那个格布鲁人从翻译器上拿开手,再次对着法本鸣叫起来。
“你可以走了,”那小牌子里的声音说,“前往城市东区的车辆修理厂……你可以走了……东区修理厂……你知道东区修理厂吗?”
法本连忙点点头,“是……是的,长官。”
“很好……你是个良民……先把你的粮食运到城里的仓储区,然后前往修理厂……去修理厂……良民……你明白了吗?”
“是……是的!”
法本一边后退一边鞠躬,随后转过身,弯起双腿夸张地奔向拴着泰可的栏杆。他牵着牲畜走上了道旁的泥土路基,始终避免朝格布鲁人那里看。两名利爪兵看着他从身边走过,用轻蔑的语调叽叽喳喳地发表着评论,他们觉得法本肯定听不明白。
愚蠢的呆鸟们。法本暗想。他藏在工具袋里的摄像机已经拍下了碉堡、士兵、几分钟前呼啸而过的悬浮坦克,坦克上的敌军正手脚摊开地躺在车顶晒太阳呢。
当他们冲过身边时,法本挥了挥手,那些家伙死死地盯了他一眼。
看着那些遍身羽毛的格布鲁人,他不禁想道:我敢打赌,要是配上上好的橘子酱,你们会非常可口。
法本拉了拉马缰,“快走吧,泰可,”他催促道,“咱们要在天黑前赶到海伦尼亚。”
信德谷地中的农场还在运作。
根据传统,当外星种族获准移民一个新世界时,这个星球的大陆部分要尽可能地保持自然状态。加斯也是如此,地球人的主要聚居地都设在浅浅的西海中一连串的群岛上。人类只对这些岛屿进行了改造,使之完全适合地球动植物的生长。
不过加斯也可算作一个特例。布鲁拉里人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地球人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帮助这颗星球危如累卵的生态系统恢复稳定,引进新物种防止生物圈彻底崩溃。这就意味着,大陆需要改造。
在穆伦山脉的背阴一侧,人们已经对一道分水岭进行了改造。来自地球的植物和动物在这里茁壮成长,在严密的监视之下朝附近的丘陵渐渐蔓延,缓慢地填补着布鲁拉里人大屠杀留下的生态空白。这种对行星生物圈行之有效的实验复杂而又精巧,但大家都认为值得做出努力。在加斯以及其他经历过浩劫的世界中,地球联邦的三大族类已为自己赢得了生物圈魔术师的名声——就连人类自己最苛刻的评论家,也不得不对如此出色的成就心悦诚服。
但现在,这里出现了不和谐的非常景象。法本一路上经过了三座生态监控站,只看到满地狼藉,四处丢弃着采样套索和追踪调查对象用的机器人。
这能说明当前的危机已经严重到了何种程度。格布鲁人将地球佬扣为人质其实算不了什么,这种打擦边球的战术已经为现代战争法所接受。但如果格布鲁人有意干扰加斯的生态复兴,星系中肯定会一片哗然。
眼前的景象并不足以说明格布鲁人企图抗拒法则。不过,一旦怪鸟们真的违反《战争法》,那将出现什么局面?格布鲁人会使用歼星武器将加斯摧毁吗?
那是司令官该考虑的问题,法本心想,我只是个间谍。而司令官是外星人专家。
至少这里的农场还有人在工作,尽管十分勉强。法本经过一片田地,里面种着小麦,另一块地里是胡萝卜。机器人农夫正在那里来回奔忙,除草灌溉。法本不时还能看到垂头丧气的黑猩猩,手里拿着蜘蛛模样的遥控器,监督机器人劳作。
有时他们朝他挥挥手,但大多数时候根本没人理会他。
刚才,路旁有两个全副武装的格布鲁人正站在一片犁过的田地里,旁边是他们的飞行器。当法本走近时,他看到那两个家伙正在呵斥一个黑猩猩农妇。两只怪鸟鼓动着翅膀,又蹦又跳,朝远处枯萎的庄稼打着手势。那只黑猩猩不快地点点头,双手在褪色的工装裤上擦来擦去。看到法本从路边走过,她看了他一眼,而外星人并未在意,仍在不停地指责发难。
显然格布鲁人急于得到粮食。法本希望这意味着敌人在为人质准备食物。但也有一种可能是,入侵者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足给养。
他急匆匆地领着泰可离开大路,走进了一小片果树林。驮马在这里停下来,啃食着地上从地球引进的野草,而法本则慢悠悠地走到一棵树后解手。
他注意到,这片果园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喷洒药剂清除害虫了。一种没有蜇刺的黄蜂成群结队地围着枝头的柑橘盘旋纷飞,但第二次花期在几星期前就已结束,果树不再需要蜂儿授粉了。
空气中弥漫着柑橘几近成熟时散发出的浓烈果香。黄蜂爬上果实那层薄薄的表皮,寻找机会一享蕴藏其中的甘甜美味。
突然,法本想都没想,伸出手抓住了几只黄蜂。这很容易。他犹豫一下,随后把昆虫塞进了嘴巴里。
它们味美多汁、外皮松脆,吃起来很像白蚁。“我这只是在帮忙除虫。”他自圆其说地嘟囔道,伸出棕色的双手去抓更多的黄蜂。嚼起来“嘎吱”作响的昆虫让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要想今晚在城里圆满完成任务,我总得填饱肚子。”法本低声自言自语。他环顾四周,马儿还在安静地吃草,四下里看不到一个人。
他摘下工具袋放在地上,随即后退一步,小心地注意着还在疼痛的左脚踝,而后纵身跳上卡车,接着摇摇晃晃地爬上了一根果实累累的树枝。啊哈,他兴高采烈地摘下一枚几近成熟、微微泛红的柑橘,带着皮像啃苹果那样吃了起来。但这果子又酸又涩,全然不像平时黑猩猩喜欢吃的人类风味的食物那么温和可口。
他又吞下两个橘子,随即向嘴里塞了几片树叶调和一下味道。而后他伸开四肢背靠树干,闭上了眼睛。
法本现在高高在上,耳边只有黄蜂的“嗡嗡”声,他几乎可以称得上心无旁骛,完全不去理会这个世界或是任何其他东西。战争,以及智能生物要记挂的一切愚蠢事情,都被他丢在了脑后。
法本撅起嘴巴,将富于表现力的双唇拉得老长。他放肆地挠着腋窝。
“哦,哦。”
他喷着鼻息,几乎像是在无声地大笑,想象着自己回到了就连曾祖父都不曾见过的非洲,回到了长满森林的山冈,皮肤光滑无毛、鼻子高高挺起的人类从未在那里驻足。
若是没有人类,宇宙将会是什么样子?若是没有外星人呢?若是谁都没有,只有黑猩猩呢?
迟早我们也会发明星际飞船,那么宇宙便属于我们了。
法本躺在树上,眯缝起眼睛,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黄蜂在他面前愤怒而徒劳地“嗡嗡”飞舞。他并不计较它们的无礼,随手又抓了几只当作餐后零食。
不过,法本还是尽力将自己的思绪从超然世外的环境拉回现实之中。因为他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高空中传来另外一种“嗡嗡”声。尽管他一再努力,但终究无法装作没听到不期而至的外星人运输机在天上缓缓飞过。
在海伦尼亚城外四周起伏的地面上,竖立起了一圈三米多高的闪闪发光的围墙。这道气势恢宏的屏障是敌军入侵之后由专用机器人飞速建造起来的。围墙上开了若干城门,城里的黑猩猩正穿过大门进进出出,似乎没有守军对他们进行盘查或是阻拦。但黑猩猩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对这堵突然出现的城墙心生畏惧。或许敌人建起围墙就是为了达到恫吓的目的。
法本暗自疑惑,如果首都不是粗鄙的移民星球上一座弹丸小城,而是真正的大都市,那么格布鲁人将如何玩弄这个花招呢?
他想知道人类被囚禁在什么地方。
现在已是薄暮时分,法本穿过了一大片齐膝高的树桩,这里距离外星人的城墙只有一百米。以前这个地方本来是被规划为公园的,但现在地面上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碎木,横陈在黑色的瞭望塔和洞开的城门面前。
法本鼓起勇气,盼着自己能像通过早先那座检查站一样混进城里,但令他吃惊的是,没有任何守卫走过来对他严加盘查。城门前,两座岗亭中射出的灯光在公路上洒下黯淡的光影。而在更远处,他只能看到一座座漆黑冷峻的建筑物。在昏暗的街灯照耀下,马路上似乎空无一人。
这寂静显得十分诡异。法本缩起肩膀,轻声说道:“快点走,泰可。别作声。”驮马喷了一下鼻息,慢慢腾腾地拖着悬浮货车走过了钢灰色的碉堡式岗亭。
当法本经过碉堡时,他偷偷朝里面瞟了一眼,只见两个卫兵每人都缩起一只脚,只用一根细棍似的腿站在那里,尖锐的鸟喙埋在左臂下柔软的羽毛中。两支军刀步枪横放在他们身侧的台子上,旁边是一沓格莱蒂克人的标准传真通讯板。看来这两名利爪兵已经睡着了!
法本吸了吸鼻子,外星人身上浓烈的甜香味儿让他皱起了扁平的鼻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就发现,格布鲁好战分子那据说不可战胜的铁腕确实存在弱点。到目前为止,他们赢得非常轻松——过于轻松了。现在人类已被集中在一起,不再构成威胁,显然入侵者认为唯一可能的威胁只会来自于空中。所以,毫无疑问,法本见过的所有工事都将火力朝向天空,几乎对地面进攻没有任何防备。
法本从工具袋中抽出匕首。他一时性起,想摸进碉堡,躲过显而易见的报警光束,教训一下骄傲自满的格布鲁人。
但他终于抑制住冲动,摇了摇头。迟些再动手吧,他想,那时敌人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他拍了拍泰可的脖子,牵着驮马走过被岗亭灯光照亮的路段,穿过城门进入了城市的工业区。仓库和厂房之间的一条条街道全都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只黑猩猩在空中飞过的格布鲁巡逻机的监视下匆忙赶路。
尽量避免被旁人发现的法本,赶着马车悄悄溜进了一条小巷。这座殖民城市只有一家铸铁厂,在离厂房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座没有窗户的仓库。他低声催促着泰可将悬浮货车拖到仓库后门旁边的阴影中。后门的挂锁上覆盖着一层灰尘,说明几个星期都没人从这里经过了。他凑上前仔细审视着锁具,随后满意地哼了一声。
法本从工具袋中取出一块布头,将它裹在锁住后门的搭扣上,然后他用双手紧紧握住布团,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三下,用力一扯。
挂锁很坚固,但不出他所料,门上与搭扣环相连的螺钉已经锈蚀了。随着一声闷响,搭扣和门锁一起应手而落。法本将布片裹着的锁具轻轻收好,然后迅速推开了带滑道的门板。泰可拖着卡车,安静地跟随他走进了黑暗的仓房。里面是一台台笨重的冲压机和金属加工设备,法本先四处打量一番,记下了这间仓库的大概样貌,而后才匆忙回身关上了后门。
“你就待在这儿,不会有什么事。”他轻声说道,为驮马解下了挽具。他从卡车上拖下一袋燕麦,放在地上扯开袋口,然后又从旁边的水龙头接满一桶水。“如果我有机会,肯定会回来找你。”他随即又说道,“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吃上一两天燕麦,然后放开嗓子嘶叫。肯定有人会路过这里的。”
泰可摇了摇尾巴,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法本一眼,又放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响屁。
“噢。”法本点点头,挥手驱赶着臭气,“你说得大概没错,老伙计。不过我敢打赌,当你的子孙后代从别人那里得到所谓的智慧时,他们肯定也会和我一样整天提心吊胆。”
他拍拍驮马算作告别,随后大步走到门口向外窥视。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巷子里甚至比加斯缺乏生命力的森林还要安静。地球联邦大厦的顶上,导航信号灯仍在不停地闪烁,但无疑它现在是为侵略者指引夜间行动的方向。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电器微弱的“嗡嗡”声。
离这里不远便是他要和联系人接头的地方。在这段进城冒险之旅中,最危险的部分就要开始了。
从格布鲁人开始施放毒气到完全控制各种通信途径,其间有两天时间。在这短短的两天里,地球阵营中出现了许多疯狂而又混乱的建议。从海伦尼亚到群岛乃至大陆的边远地区,人们匆忙而又狂乱地通过电话和无线电商量对策。这时人类已完全乱了阵脚,而政府的内部通信又加了密,所以电视广播中大都是以非官方身份露面的黑猩猩,他们惊慌失措地猜测着局势,提出一个个疯狂的行动方案——而其中大多数都极其愚蠢。
法本也认为那些做法愚不可及,因为谁都能猜到敌人当时正在监听。格布鲁人现在一定加深了对新生黑猩猩的认识,觉得这种受庇护物种是一帮歇斯底里的家伙。
不过,在那些胡言乱语中还是有一些合理建议的。去尽糟粕,便显精华。人类学家塔卡博士在死去之前,曾辨认出一条有用的消息。这条消息来自于她以前的一位博士后学生,盖莱特·琼斯,住在海伦尼亚。因此司令官决定派黑猩猩法本前来与他联系。
不幸的是,事情一团糟。所有的人里只有塔卡博士才知道琼斯长得是什么样子,而等有人想起要问问塔卡博士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法本对见面地点和接头暗号没有太大的把握。说不定碰头时间根本不是晚上。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
他轻轻溜到外面,关上大门,把扭断的螺钉塞回原位,使那把锁看上去依旧挂在门上。搭扣环显得微微有点倾斜。但如果不靠近仔细看的话,没人会发现其中的蹊跷。
加斯两个月亮中大一些的那个在一个小时后就要升起来了。如果他想准时赴约,必须现在动身。
在一座小广场边,他停下了脚步,这里更靠近海伦尼亚的市中心,但尽是些藏污纳垢之所。前面有一间专供黑猩猩工人消遣的酒吧,从地下室狭长的窗子投射出片片灯光,低音乐器奏出的乐声令木制窗框上的玻璃簌簌发抖。法本能感到脚下的街道也在不停地震动。在四面所有的街区中,如果不算寂静的公寓里从拉紧的窗帘后透出的黯淡灯光,唯有这里才显出生命存在的迹象。
这时,一个“嗡嗡”作响的巡逻机器人悬浮在距地面一米高的半空,沿着街道滑行过来,法本连忙藏到了黑暗中。当那台粗短的机器人经过法本身边时,它顶部的炮塔对准了他。它的传感器肯定捕捉到了法本——在它的红外线显示器上,他是朦胧的树丛中一个发热的光影。但机器人并未停下,大概它已认出法本只是一只新生黑猩猩。
法本曾看到另外几个像他一样身披黑色毛发的身形缩着肩膀急匆匆地穿过街道。显然,现在城市如此萧条并不是因为敌人实行了宵禁,而是由于市民们不愿在夜晚出行。占领军并不想过于苛刻地管束老百姓,因为看来并没有这个必要。
那些晚上不待在家中的黑猩猩多半都是要前往类似这间酒吧——“猿族甜果”——的地方。法本感到下巴不停地发痒,但他抑制住了搔痒的冲动。喜欢到这种地方来的黑猩猩,大都是粗鄙的工人和生殖权受到提升法案限制的家伙。
法律规定,人类在繁育后代时也要接受遗传审议。但对于他们的受庇护种族新生海豚和新生黑猩猩,相关律条则要苛刻得多。在这个地区,地球人的法律严格遵守格莱蒂克标准。这就使得黑猩猩和海豚永远都难以成为更高级的种族。地球的实力过于单薄,完全无法抗拒备受尊崇的格莱蒂克传统。
大约三分之一的黑猩猩持有绿色繁育卡,这种权限允许他们在提升委员会的指导下可以自行控制生育力,如果不慎违反法规则只需支付罚金即可。但持有灰卡或是黄卡的黑猩猩,就要受到更严格的限制。在加入群婚组织后,他们可以提出申请,要求领取和使用他们在青春期时储存在委员会的精子或是卵子。而当生育了后代之后,他们就将被迫采取例行的绝育措施。不过,如果其中有谁立下了不凡的功绩,便可以得到豁免。通常一只持黄卡的雌性黑猩猩可以依例接受胚胎移植手术,而这胚胎则是委员会的技师培育出的“改良品种”。
对于那些红卡持有者,他们连接近黑猩猩幼崽都不行。
以大接触之前的标准来看,繁育控制体系似乎非常残酷。但法本自从出生之日起就必须遵守这样的规定。当一个受庇护种族的提升进程非常迅速时,总会有不少高级种族喜欢对他们横加干涉。至少黑猩猩受了这种特别的青睐。没有多少受庇护种族像他们这么幸运。
繁育控制体系造成的社会后果便是,在黑猩猩中出现了阶层分化。在“猿族甜果”酒吧这样的地方,法本之类的“蓝卡佬”绝对不会受欢迎。
不过,是他的联系人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后来再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所以法本别无选择,只能看看接头地点是否仍旧有效。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跨到路边,循着那阴郁而又嘈杂的乐声走去。
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左侧的阴影里就响起了一声低语:
“粉色激情?”
起初他还以为这纯粹出于自己的想象。但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且更响亮了些:
“粉色激情?你是在找某个派对吗?”
法本张口结舌。窗口射来的灯光让他习惯了暗夜的眼睛一片昏花,但他还是瞥见了一张猿类的小脸,似乎像个孩子。那只黑猩猩一笑,白牙便闪闪发光:
“粉色激情派对?”
法本松开门把手,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刚才说什么?”
法本上前一步。但这时门开了,灯光和噪声一下子涌上街头。几个黑色的身影大笑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浑身散发出一股毛皮浸着啤酒的恶臭,将他挤到一旁。等到这几个纵饮者离去,酒吧的门重新关上之后,昏暗的小巷再次变得空无一人。刚才那个矮小的影子已经溜走了。
法本想跟过去,哪怕只是核实一下也好。他认为刚才那只黑猩猩确实是在招呼自己。为什么对方要主动搭讪,随后又突然退缩了呢?
显然海伦尼亚的世道已经变了。没错,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他再没来过像“猿族甜果”这样的地方。但以前即便在这片城区,黑巷子里招揽生意的皮条客也并不常见。或许在地球上常有这样的事情,过去的三维电影里也不少见,但在加斯怎么会冒出这种人呢?
他困惑地摇摇头,拉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啤酒、兴奋剂和湿漉漉的毛皮散发出的浓烈味道迎面扑来,令法本张大了鼻孔。一盏频闪灯悬在小舞台上方,不停地明灭闪动,刺眼的强光让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门厅楼梯。几个黑色的身影正在台上疯狂地蹦跳,高高挥舞着一些像是小树杈似的东西。一帮乐手蹲伏在地上,他们头顶的几只扬声器里传来狂暴的打击乐节拍,震得人脚底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