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这么做?”亚特问。
“非常确定。我要看看地球。”
亚特摆摆手,不知该如何接口。
“更何况,”尼尔格继续说,“总得有人去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谁。”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种工作了,我的朋友。不过你必须提防那些跨国公司,天晓得他们有什么企图。饮食卫生也要留心——那些曾遭水患的地区,卫生情况铁定有问
题,还要提防疾病,还得留意别中暑了,你会很容易罹患——”
杰姬·布恩走了进来。亚特不再做临行前的叮咛,反正尼尔格也不听了,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杰姬,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然而尼尔格的特点就是表情丰富,若板起脸来
,别人当然可以看穿他的心事,那和他平常的神情截然不同。
杰姬当然也立刻看出他神情有异。她的老搭档不想理她了……她瞪了他一眼。亚特看得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劲。他们两人都已忘了亚特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像是拿着一
根避雷针置身于一场暴风雨中,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不过杰姬仍站在门口,亚特此刻也不想去招惹她。
“这么说你打算离开我们了。”她向尼尔格说。
“只是去参观。”
“为什么?为什么挑现在?如今地球对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我们的故乡。”
“不是。我们的故乡是‘受精卵’。”
尼尔格摇摇头,“我们来自地球这个行星,我们是由地球移居来此的,我们必须与他们相处。”
杰姬摆摆手表达不屑或是迷惑:“这里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偏要一走了之。”
“不妨将之视为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会,”她没好气地回嘴,他惹毛她了,“你不会喜欢的。”
“不过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了。”
她怒不可遏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亚特听得寒毛直竖,马上就要雷电交加了。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喜欢偷听别人交谈,甚至可能有偷窥癖;不过置身于这个房间的感受却另当别论,他实在不想身临其境地
体验他们的交谈。他清了清喉咙。两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挥挥手,侧身经过杰姬,走出门外。争执声继续在他身后响起——口不择言、兴师问罪,充满痛苦与愤怒。
土狼神色凝重地望着挡风玻璃,开车送特使团前往南方搭乘电梯,亚特坐在他身旁。他们缓缓经过套筒旁残破的街区,这里是谢菲尔德的西南部,街道设计得适于搬运
大型集装箱的起重架,所以各种物件看起来都怪异而庞大。萨克斯再次向土狼解释,他们并不会因为地球之行而在立宪会议上缺席,他们可以通过视频会议系统参与讨论,
他们也不会像托马斯·杰斐逊那样,因人在巴黎而错过整场会议。“我们也会在帕弗尼斯,”萨克斯说,“有如亲临现场。”
“那么说每个人都会在帕弗尼斯了。”土狼忐忑不安地说。他不喜欢萨克斯、玛雅、米歇尔、尼尔格等人去地球;他也不喜欢立宪会议;这几天他诸事不顺,心浮气躁
,火气很大。“我们还没脱离险境呢,”他喃喃自语,“记住我这句话。”
这时他们已经到达了套筒,黑亮的电缆浮现在眼前,像是从地球紧紧插入火星的鱼叉。在关口查验过身份后,一行人右转经过一条宽敞笔直的通道,来到中央大厅,电
缆由这大厅进入套筒的环轴,盘旋在地面纵横交错的通道上方。电缆精确地在轨道上运行,所以完全没有与火星接触,它直径10米的尾端就悬浮在大厅正中央的半空,大厅
屋顶的环轴只是用来使它更稳定;多个火箭推进器装置在电缆上下,借此调整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平衡离心力与重力,让电缆能维持在与火星同步的轨道上。
有一排电梯车也和电缆一样悬浮在半空,不过原理不同,它们是借着电磁力才能悬浮在半空中。其中一部悬浮在通往电缆的通道上方,并与电缆西侧的轨道联结,无声
无息地通过环轴的阀门浮升。
特使团与送行的友人下了车。尼尔格有点想打退堂鼓;玛雅与米歇尔很兴奋;萨克斯仍是老样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亚特和土狼,手伸向亚特,身体向德斯蒙侧过
去。有一瞬间,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凝视着对方,试图理解这一刻所代表的含义;只是走访地球,但感觉上似乎又不只如此。然后四名特使穿过大厅,消失在通往下一个电
梯厢的舷桥内。
土狼与亚特站在原地望着电梯厢朝电缆浮升,经过阀门后消失。土狼原本就有点扭曲的脸看起来忧心忡忡,甚至充满恐惧。当然了,特使团成员包括他的儿子以及三位
挚友,即将前往一个危机四伏之地。算了,不过是地球。然而亚特必须承认,感觉上危机重重。“他们不会有事的,”亚特说着捏了捏土狼的肩头,“他们会变成偶像人物
,会很顺利的。”想必会如此。事实上经过这么自我鼓励,他也觉得好过了些。毕竟,那颗星球是故乡,人类原本就该住在那里。他们不会有事的,那颗星球是故乡。然而
……
东帕弗尼斯已经开始举行立宪大会。
其实这要归功于娜蒂雅。她在大仓库内着手草拟大纲,其他人也纷纷共襄盛举,然后便如滚雪球般地日渐茁壮。一旦会议召开,每个人都必须得参加,否则便丧失了发
言权。如果有人抱怨他们尚未准备就绪,或是要从长计议,或是他们得再深入了解,等等,娜蒂雅就会耸耸肩。“好啦,”她不耐烦地说,“我们都已经加入了,倒不如就
全力以赴。”
于是300名各路英雄好汉就此在东帕弗尼斯的工业区内每日开会。大仓库原本是设计用来存放铺设道路的材料及火车的车厢,容量极为庞大,四面有数十间活动式的办公
室,中央留下一大片空间,可以容下一张由数张桌子拼凑成的大圆桌。
“哇,”亚特看到这张大桌子时说道,“集桌子之大成。”
当然,有人要求列出代表大会的出席名单,以便知道哪些人有投票权,哪些人有发言权,等等。
娜蒂雅顺理成章地成为大会主席,她建议只要是在开会前便已成立的火星团体,都有权出席大会。“我们不妨集思广益。”
来自布雷维亚山脊的宪政学者同意大会应由各团体推举代表来主导,最后的结论则由全体居民投票表决。12个火星年前曾参与草拟《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的夏洛蒂几年
来一直带领一个团队,专职研究成立政府的计划,以期在革命成功后能顺利掌权。与他们性质相同的团队很多;南槽沟与沙比希的大专院校都开设了这类课程,因此仓库内
的年轻人对他们讨论的议题都极为熟悉。
“革命一成功,竟然凭空冒出一大堆的法学家。”
“难免如此。”
夏洛蒂的团队已经拟出了一份参与立宪大会的代表清单,包括火星上人口在500以上的所有移民区。娜蒂雅则指出,如此一来将造成重复出席的情况,因为有些人会同时
拥有政治团体代表与分区代表的身份。未能达到出席标准者则提出抗议,要求降低门槛,让有意参加者都能出席。此外亚特也与德里克·海斯汀取得了联系,邀请联合国派
代表出席;海斯汀吃了一惊,不过几天后还是回电表示愿意与会,他将通过电缆亲自前来。
于是,经过一星期的折腾后,他们总算对与会代表名单达成共识;由于采取来者不拒的原则,所以几乎是无异议通过。他们转眼之间就成立了一个真正的国会。
以下为与会团体与地区名单,各团体与地区分派1~10名代表列席:
城镇:
阿刻戎 谢菲尔德
尼科西亚 山沙尼奈
开罗 伊秋思高点
敖得萨 布雷维亚山脊
哈马契斯峡谷 道峡谷
沙比希 南槽沟
基督城 鲁米
波格丹诺夫·维西尼克 瓦努阿图
西朗亚格哈 普罗米修斯
莫斯·海德 格兰西
新克拉克 马里欧提斯
布雷伯里点 巴勒斯难民组织
谢尔盖·科罗廖夫 利比亚车站
都马色雷火山口 塔尔西斯拱顶
南车站 悬岩
鲁尔峡谷 珍珠湾
南部商队旅店 大斜坡商队旅店
新博洛尼亚 达·芬奇
尼尔格峡谷 埃律西昂联盟
蒙特普尔恰诺 地狱之门
政党与其他团体:
布恩信徒 红党
波格丹诺夫分子 史耐林党
火星之首 自由火星
卡党 布雷西斯
卡希兰马加里联盟 绿火星党
联合国临时政府 “火风”
《火星研究杂志》编辑部 太空电梯管理部
基督教民主党 跨国经济活动协调委员会
博洛尼亚新马克思党 地球之友
生物科技公司 大气分离中心
例行会议于上午在拼凑成的大桌前举行,然后又分成数个小组,于仓库各办公室内或附近的建筑物内展开讨论。亚特每天一大早便去煮几大壶咖啡、卡瓦酒以及他最偏
爱的卡瓦咖啡。这场会议非常重要,亚特的工作或许微不足道,不过他做得不亦乐乎。每天早晨他都惊讶大会能如期举行;眼看会议规模如此庞大,他不禁觉得能借此为大
会尽一分绵薄之力,或许是他最大的贡献。他不是学者,对火星的宪法内容也无任何真知灼见。他所擅长的是召集有志之士,而这一点他已经做到了。或许应该说,他和娜
蒂雅已经做到了,因为在群龙无首之际,娜蒂雅出面指挥大局。“登陆首百”的成员中,唯有她能获得众人的信赖;这使她德高望重,具有一言九鼎的分量。此刻,她便顺
理成章地担起了领导大家的重任。
所以,担任娜蒂雅的私人助理,亚特乐在其中。他替她安排每日行程,并设法使一切顺利运作。这包括了每天一大早就泡一大壶的卡瓦咖啡,因为娜蒂雅也是那种必须
先喝上一口才能清醒并笑脸迎人的人。没错,亚特,在这个历史转折点的使命,就是担任私人助理与调配大师,他乐此不疲。光是看到众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娜蒂雅,就是
一件赏心乐事。而她回应别人的神情也让他看得津津有味:时而表示关切,时而表达感同身受,有时则是不以为然。一旦她认为别人言不及义,便会立刻打岔,若与会者的
发言令她激赏,也会不吝喝彩。这点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想讨她欢心。他们设法言之有物,提出精辟见解。他们期待能获得她那嘉许的眼神。事实上,如果仔细观察,会
发现她的眼眸极为奇特:基本上是淡褐色的,不过却有无数五颜六色的小斑点遍布其间,有黄、黑、绿、蓝等。她的眼睛会令人昏眩。娜蒂雅看人时总是聚精会神——她乐
于相信你,支持你,竭力协助你的法案获得通过;连红党人士都很信任她,他们知道她曾与安并肩作战,也希望她能听到他们的发言。于是整场大会以她为核心;亚特只需
看着她的精彩表现,并在必要时助一臂之力即可。
唇枪舌剑于焉展开。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许多场辩论会都只是在讨论何谓宪法。宪法应具备何种格式?他们是否真的需要宪法?夏洛蒂说这是“形而上的冲突”,为了到底该辩论什么而在
辩论——这点很重要,她在看到娜蒂雅满脸不悦的神情后,赶忙解释:“因为我们在争议的过程中,便已设定了我们能决定的范畴。例如,假设我们决定宪法中要包括经济
与社会议题,这与纯粹讨论政治或法律议题,或只是讨论广泛的原则问题,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为了协助建立这场辩论的架构,她与布雷维亚山脊的学者们也草拟出了若干份不同的“空白宪法”,每一份都列出不同的议题大纲,但未列出实际内容。然而,这种做
法并无多大裨益,有些与会人士认为社会与经济生活方面的议题根本就不该立法规范。支持这种“极简政府”观点的,包括了平时很少有共识的各种团体:无政府主义者、
自由主义者、新传统资本主义者、若干绿党人士,等等。这些反对中央集权者之中,最偏激的人认为草拟政府的权力便是一种挫败,他们认为自己参与立宪大会所要扮演的
角色,就是设法使新政府的权限降到最低。
萨克斯在一次晚间例行与娜蒂雅和亚特联系时,听到了这种论调,他也愿意严肃地作为无关紧要的角色来考虑这种观点。“有研究发现,很简单的规则便足以规范很复
杂的行为。例如,有一个关于鸟群的经典计算机模型,只有三条规则——与其他鸟保持同样距离——变换速度不要太仓促——避开固定的物体。这三条规则便足以设计出让
一群鸟飞得很顺利的模型。”
“对计算机动画中的鸟群或许有用,”娜蒂雅对此嗤之以鼻,“你见过黄昏时的燕子吗?”
萨克斯过了半晌才回答:“没有。”
“那你到地球时就实地去看看吧。我们制定的宪法,可不能只注明变速时不要太仓促。”
亚特听得津津有味,但娜蒂雅却不太高兴。她对倡导极简政府者的论点并不赞同。“那跟让跨国公司统治有何两样?”她说,“或许应该让他们来统治才是对的?”
“不对,不对,”米哈伊尔抗议道,“我们的意思不是这样。”
“你们的意思似乎就是这样。对有些人而言,这显然是一种障眼法——借此保障他们的财产与既得利益,其他的就不管了。”
“不对,绝非如此。”
“那你得在开会时加以证明。凡是政府可能应该介入的,你都得提出反对政府介入的理由,你必须逐一加以申辩。”
她对这一点极为坚持,虽然不像玛雅那么疾言厉色,可是也丝毫不肯让步,他们只得同意,至少每件事都得在大会中加以讨论。因此,空白宪法在大会初期就有其作用
了;所以他们必须实行。与会人士投票表决,大多数人同意姑且一试。
于是他们便跨越了第一道障碍。每个人都同意依照同样的计划来进行。亚特穿梭于各会场间,不禁想着,真是太神奇了,对娜蒂雅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不像平凡的外交
官,也不像亚特一般墨守成规,可是她就是有办法将事情顺利完成。她有股充满睿智的魅力。每次与她相遇时,他总会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他爱她。他满心洋溢着喜乐
地在会场间奔波,设法参与每一场会议,竭尽所能地让会议顺利进行。通常所需要做的只是供应与会人士食物与饮料,以免他们因整天空着肚子而太过急躁,无法继续讨论
。
拼成的大桌子旁一整天都挤满了人,年轻一辈的面孔远超过前辈,各个种族、各个人种都有;这可以称为52个火星年以来首度成立的联合国大会。它也有联合国这个恶
名昭彰的组织所有的纷争,所以亚特有时候看着与会人士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听着他们南腔北调的各族语言,简直不知该听谁的好。“娜蒂雅,”他在他们坐下来吃三明
治,浏览当天所做的笔记时说,“我们好像是在草拟一部地球的宪法,所有文化都可以适用!”
她挥挥手没有理会这问题,将口中的三明治咽下。“也该是时候了。”她说。
夏洛蒂建议将《布雷维亚山脊宣言》当作讨论的蓝本。这项提议引发的争议比空白宪法还强烈,因为红党与若干其他代表团对那份宣言的许多条款都极为反感,他们认
为若使用那份宣言,无异于使立宪会议从一开始便步入歧途。
“那又何妨?”娜蒂雅说,“反正我们如果想改,就可以将那份宣言的每个字都改掉,不过我们总得有个蓝本可以依循才行。”
这种观点受到大多数昔日地下组织的认同,他们在火星年39年都曾经历布雷维亚山脊事件。那份宣言是这些地下组织在未掌权时费尽千辛万苦才达成共识写下的,至今
仍是他们的最大成就,故而他们觉得以此为蓝本极为合情合理;他们可以借此承前启后。
然而,在他们将那份宣言取出来之后,发现当年的宣言竟然激进得吓人。不准拥有私人财产?不能榨取剩余价值?他们真的提出过这样的条款?那要如何运作?众人研
究过那些严苛的条款之后,纷纷摇头。那份宣言只是注明他们崇高的目标,并未提及要如何达成。亚特批评那是“像石碑上的十诫般的陈腔滥调”。不过如今革命已经成功
,也该开始在现实世界中着手推动政务了。他们真能奉行《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中的激进观念吗?
很难说。“至少有条款可以让我们讨论了。”娜蒂雅说。每个人的屏幕上都出现了那份宣言与空白宪法的大纲,让他们参考后自行决定要讨论哪些议题:政府结构,行
政部门;政府结构,立法部门;政府结构,司法部门;公民权,军队与警察,赋税,选举法,财产法,经济制度,环境法,修正案,等等。有些议题下有数页的空白——每
个人都在自己的屏幕上修改、规划,然后进行冗长的讨论。“只要把空白部分填上即可。”亚特有一天晚上在娜蒂雅背后看着屏幕上一个复杂得令人却步的流程图时说,口
气像在引述米歇尔的炼金术所采用的排列组合法。娜蒂雅听后笑了出来。
各组人员分头讨论新空白宪法中的政府各部门,这部综合各方意见之大成的宪法被称为“空白的空白宪法”。各政党与利益团体投入与他们最为相关的议题,至于帐篷
城市的代表团,则自行选择或通过指派来讨论其他的议题。随后则是着手进行。
到目前为止,达·芬奇火山口的技术人员仍能控制火星的太空。他们设法阻止任何航天飞机在克拉克降落,或进入火星轨道。没有人相信光是这样他们就能获得真正的
自由,不过至少这让他们有足够的空间与心灵自由,得以尽情地讨论——这就是革命的果实。他们对谢菲尔德之役记忆犹新,因而更加卖力地投入讨论;他们都担心会再次
爆发内战。安与“火风”组织的成员仍流亡在外,偏远地区仍每天传出暴乱的消息。有些帐篷自行宣布独立,还有些跨国公司仍在负隅顽抗,各地区仍弥漫着动乱的气氛。
他们处于历史的一个小泡沫中,转瞬即逝;这场大会随时都会瓦解,如果他们不及早采取行动,一定会瓦解。简而言之,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刻了。
这是与会人员唯一的共识,但这一点很重要。经过若干时日,一个核心组织逐渐成形了,其中各个成员都认可其他成员渴望完成各项条款的意愿。这些成员在娜蒂雅的
领导之下,参与各场重要辩论,她可以一眼分辨出谁有资格跻身于这个核心,也尽可能地协助他们。
亚特则仍与往常一样替大家跑腿。他每天都起个大早,准备饮料与食物,并将各会场的消息提供给其他会场。他觉得似乎万事顺利。有些次级团体极为郑重其事地将那
些空白宪法填满,将草稿一改再改,逐条逐句热烈讨论。他们都很乐于看到亚特,因为他一出现就表示休息时间到了,可以用餐,大伙开开玩笑。一个司法组将乳胶捏成翅
膀形状,粘在他的鞋上,叫他以这番模样去找一个与他们相持不下的行政组,替他们传话;这又何妨?这种做法在庄严中不失诙谐——他们在草拟宪法条款,他则像个小淘
气般地满场飞舞,各司其职也很好。于是他就这么到处穿梭,每天都忙到深夜。待各组都休会后,他才回到他与娜蒂雅共享的布雷西斯办公室,他们会一起用餐,讨论当天
的进展,然后与正飞往地球的特使团联系,和尼尔格、萨克斯、玛雅、米歇尔等人通话。接着娜蒂雅会去屏幕前埋首工作,经常累得在椅子上睡着。亚特则会告退回仓库。
因为他们开会的地点是一座仓库帐篷,所以不像当年在布雷维亚山脊般,会后还有派对;不过与会人员通常都睡得很晚,坐在房内的地板上喝酒聊天,讨论当天的议题,或
已成为过眼烟云的那场革命。大部分人素不相识,如今已渐渐熟稔。各种关系逐渐成形,有浪漫恋情,有友情,也有人反目成仇。众人谈得兴高采烈,也更加了解当天会议
的结果;那是立宪会议的另一面,在各水泥房间内的社交活动。亚特很喜欢这种社交。不过有时浓重的睡意袭来,他走路都会撞上墙壁,有时他懒得再跌跌撞撞地回办公室
,干脆就在仓库打地铺,一大早又冷又僵地醒来,到浴室冲个澡后,再去厨房开始煮卡瓦咖啡。他的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过去,他觉得很光荣。
在讨论许多不同的议题时,各组成员常会争得面红耳赤。如果没有国家,没有传统的政治单位,那么由谁来管理?管理什么?有那么多古文化,只有一个火星文化,应
如何在地方与中央,过去与未来之间取得平衡?
萨克斯在飞往地球途中注意到这个不断浮现的问题,于是提议由帐篷城市与天幕峡谷做主要的政治单位:基本上是城邦,除了中央政府自身之外,没有其他更大的政治
单位,中央政府则只负责管理真正攸关整个星球的事务。如此便可既有地方政府也有中央政府,不过这两级政府间就不再设其他的国家单位了。
他这个提议获得众人的认可。这种方式最大的优点是适用于现有的形势。波格丹诺夫党的党主席米哈伊尔表示,这种方式是从以前的地方自治改头换面而来,由于是萨
克斯提议的,因此被称为“实验室中的实验室”计划。不过娜蒂雅随即指出,潜在的问题仍悬而未决;萨克斯只是将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加以定位。他们仍得决定中央联合
政府有多大权限来管理各个自治城邦。如果权限太大,则又走了回头路,变成一个庞大的中央集权国家,整个火星就是一个国家,这种想法会令许多与会人士闻之色变。“
不过,如果权力太小,”人权组的杰姬强调,“或许有些帐篷会以所谓的文化价值当借口,自行决定实行奴隶制度,或对妇女性侵害无罪,或其他从地球流传过来的野蛮行
为无罪。这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杰姬说得没错。”娜蒂雅说,她这种不寻常的态度立刻引起众人注意。“有些人声称某些基本人权不符合他们的文化——我不在乎是谁说的,原教旨主义者、族长们
或跨国公司,无论是谁说的,都一样的龌龊。只要有我在,他们休想在这场大会中如愿以偿。”
亚特注意到不少代表对这种慷慨激昂的表态蹙起眉头,他们显然认为这是西方异教徒的论调,不然就是约翰·布恩的超级美国主义。有许多民族基于对跨国公司的反对
而试图维持旧文化,它们通常可以完整地保存原有的阶级制度;阶级较高者固然乐于保有原来特权,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有很多阶级较低者竟然也愿意维持原状。
然而,年轻的火星本土人觉得连这种问题都需要讨论简直不可思议。对他们而言,基本人权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不容剥夺的;他们认为,只有在地球那种扭曲的社会环
境下,第一代火星移民才会有挑战基本人权的偏差心态。本土人中最孚众望的阿里阿德涅起身发言,表示布雷维亚山脊小组已经研读过许多地球的人权文献,也自行草拟了
一份覆盖面极广的基本人权清单。她表示,这份新的基本人权清单可以提出来在大会上逐条讨论,也可以照单全收。有些人对其中若干条款有意见,不过众人都同意,各城
邦皆应遵守的人权应该在大会中加以讨论。所以,火星年52年时的价值观必须重新调整,并成为宪法的主要组成部分。
这些权利的明确内容仍有待商榷。众人都同意,那些所谓的政治性人权是“不证自明”的——人民可以自由从事的行为,政府不得干预的行为——人身保护、迁徙、言
论、结社、宗教等自由,禁止持有武器——在火星土生土长的代表都认同这些基本人权,但有些来自新加坡、古巴、印度尼西亚、泰国等地的第一代移民,则对那么强调个
人自由表示不以为然。其他代表则对另一类人权,也就是所谓的社会或经济人权,持保留态度,这包括了居住、健康医疗、教育、就职、共享天然资源等权利。许多曾在地
球的政府部门任职的第一代移民对这些人权表示忧心忡忡,他们指出,将这些人权明文记载在宪法中极为危险;他们说,地球上曾这么做过,待发现无法履行承诺后,宪法
条款中所提出的保证便被视为宣传手段,其他条款也因而受到质疑,最后沦为笑柄。
“即使如此,”米哈伊尔厉声说道,“如果你连房子都买不起,那你当然有权利将之当成笑柄。”
年轻的本土人表示同意,许多其他在场人士也都附和。于是经济或社会人权也列入议程,接着便展开了冗长争辩,讨论应如何对这些人权提出承诺。“政治性、社会性
,其实是一体的两面,”娜蒂雅说,“我们让所有人权落实吧。”
会议就这么进行着,在大桌子旁的大会中及在小组讨论的办公室中分头展开。连联合国都参与了大会,联合国临时政府主席德里克·海斯汀亲自出席。他搭乘电梯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