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书」已经变成这种样子,叫人如何读取?看来确实是个负担。他不晓得温古鲁断气了多久,也不清楚尸体何时将开始腐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可以冒险带着尸体上路,但他怎么跟路人解释身旁为什么有具血淋淋的尸体?他可以把尸体藏起来,赶紧找匹马和推车,但这得花多久时间?更别说在此同时,有人可能发现了尸体,乘机下手夺取,约克郡有不少医生愿意付钱买死尸,而且根本不顾尸体的来历。
「我不妨下个『隐藏咒语』。」他想。
下了「隐藏咒语」之后,凡人肯定看不到尸体,但却阻挡不了野狗、豺狼和秃鹰,查德迈不晓得用何种咒语来欺瞒这些野兽。这本书已经被人生吞了一次,他不想再冒第二次险。
唯一的可行之道是把书抄下来,但他的笔记本、笔和墨盒都留在被黑暗所笼罩的贺菲尤庄园,这下如何是好?他可以用树枝把书抄在结冰的地上,但此举比目前的状况好不到哪里。唉,附近若有其他树木就好啰,他说不定可以剥下树皮,焚烧树枝,用灰烬把书抄在树皮上,但放眼望去,四周只有这么一棵歪七扭八的山楂树。
他看看手上的小刀,说不定他该把书抄在自己身上?此举有几个优点,第一,搞不好记号的分布也别具深意,愈靠近头部的记号,是否也愈重要?谁晓得呢?凡事都有可能。第二,把书抄在自己身上不但隐秘,而且一定安全,他再也不必担心书被偷走。至于日后是否把书与史传杰或诺瑞尔分享,他倒还没决定。
但温古鲁身上的记号密麻而繁复,他不确定能否精准地描绘出精密的点线和勾边,就算可以,刀痕也必须划得很深,才能让记号永远留在自己身上。
他脱下外套和里衣,解开袖扣,卷起衣袖,他先以温古鲁手臂内的记号做试验,拿起小刀、对照同样位置、在自己手臂上依样画葫芦,但却成效不彰,刀子一划下去,手臂马上涌出鲜血,他不但看不清自己划出了什么,更痛得几乎昏厥。
「为了这本书,流点血也无所谓,但他身上有这么多记号,我肯定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更何况我哪有办法抄写他背上的记号?唉,我还是把尸体放在马上带着走吧,如果有人逼问,我就开枪杀了他,就这么办吧!这虽非上策,但最起码行得通。」于是他重新穿上外套和里衣。
坐骑布尔在不远之处徘徊,低头猛踢被大风吹得暴露在地面上的干草,查德迈过去牵马,同时从手提箱里拿出一条坚固的绳子和一个装着手枪的盒子,然后在手枪里装上子弹。
他走回去扛尸体,一转头却发现有名男子正弯腰看着尸体,他赶紧把手枪塞进外套口袋里,一面大叫一面往前跑。
男子穿着一双黑靴和一件黑外套,半蹲半跪在温古鲁身旁的雪地上,查德迈一看以为是史传杰,但男子没有史传杰高,体型也比较瘦削,一袭黑衣看来相当昂贵,式样也颇时髦,但一头黑发直直地垂到肩头,绅士们通常不会留这种长发,长发也让他看起来颇似一个浪漫派诗人。「我认得他,」查德迈心想,「他是个魔法师,我跟他还算熟,但我为什么想不起他叫什么呢?」
他大声喊道:「先生,这具尸体是我的,请别碰!」
男子抬头看看,「你的?约翰·查德迈?」他略带讥讽地说,「我以为尸体归我呢。」
男子的衣着虽然昂贵,姿态也颇高傲,但很奇怪地,口音却很粗俗,连查德迈听了都觉得不高尚。男子显然带着北方口音,但查德迈听不出究竟是哪个地方,说不定是诺桑比亚,甚至是某个北海地区的国家,更令人费解的是,男子的某些发音带着法国腔,听来相当不搭调。
「你错了。」查德迈举起手枪,「先生,若有必要,我不惜对你开枪,但我不想这么做,请你把尸体交给我,继续上路吧。」
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查德迈,过了好一会,他仿佛瞪烦了,转身继续检视尸体。
查德迈四下观望,看看哪里有马匹和推车,不然男子打哪里来?但四周什么都没有,辽阔的荒原中只有他、那名男子、一匹马、一具尸体和一棵山楂树。
「推车一定藏在某处,」他心想,「他外套和靴子上毫无泥泞,好像刚穿上男仆准备好的衣物,他的仆人们在哪里?」
思及至此,他忽然感到不安,单是对付这个苍白、瘦削、看起来像是诗人的家伙或许绰绰有余,若再加上一个车夫和几个强壮的马夫,那就难说了。
「先生,这附近是你的领地吗?」他问。
「没错。」
「你的马在哪里?你的推车和仆人们呢?」
「约翰·查德迈,我没有马,也没有推车,我身旁只有一个仆人。」
「他在哪里?」
男子连头都懒得抬,径自举起手臂,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朝查德迈身后一指。
查德迈困惑地回头看看,他身后没有半个人,只有大风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呼啸。男子是什么意思?所谓的仆人是大风,还是冰雪?他曾听说中古时代的魔法师宣称能够使唤大自然,但他忽然又想到一点,「什么?不,你弄错了,我不是你的仆人。」他慌张地说。
「你不到三天前才信誓旦旦地说是。」男子说。
世上只有一人能够自称是查德迈的主人,难道这名神秘男子是诺瑞尔?或是诺瑞尔的某个化身?古代的魔法师据称能依照自己不同的心性,以不同的形象现身,查德迈想了半天,却想不出吉伯特·诺瑞尔哪一点像个苍白、英俊、带点奇怪口音、颇具权威的年轻人。他回想最近发生的种种奇遇,但没有一件比眼前的更怪异。「先生!」他大喊,「我已经警告过你了!把尸体留在原处!」
男子更靠近温古鲁的尸体,然后从口中掏出一小颗泛着银白、玫瑰光泽的珍珠,男子把珍珠放到温古鲁口中,尸体随即开始颤动,看起来非但不像病人颤动,反而像是个年轻人在发抖;尸体有如一株光秃秃的桦树,在春风的轻吻中绽放出生机。
「先生,请离尸体远一点!」查德迈大叫。「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男子连头都不抬,径自伸出指尖轻点尸体,好像在上面写字。
查德迈将右手的手枪对准男子的左肩,他没有瞄得很准,而只是想开枪吓吓对方。他扣下扳机,枪身随即飘出烟雾,空气中也充满弹药味;火花四溅,枪身冒出更多烟雾。
但子弹却拒绝向前,仅仅飘浮在空中,感觉仿佛置身梦境;子弹弯曲肿胀,忽然长出一对翅膀,变成了一只田凫,田凫扬长而去,查德迈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跟石头一样僵硬。
男子的手指在尸体上移动,温古鲁身上所有的记号随即左右飘摇,仿佛是些写在水面上的字。男子持续了好一会,直到满意了才停手,从温古鲁身边站起来。
「你错了,」男子对查德迈说,「他没死。」男子来到查德迈面前,他舔舔手指,像父母帮小孩擦脸一样在查德迈的眼睫毛、双唇以及胸口上画下某种符号,然后轻碰一下查德迈的左手,查德迈的手枪随即掉落在地。男子在查德迈的手掌心画下另一个符号,转身似乎打算离去,但临走之前回头看看,显然忽然想到什么,最后在查德迈脸上的伤疤上比个手势。
雪花在风中飘扬飞舞,布尔低哼了一声,仿佛受到了干扰;霎时之间,雪花和黑影似乎凝聚成一名身穿黑衣黑靴的瘦削男子,但幻象很快便消逝。
查德迈眨眨眼睛,「我究竟晃荡到何方?」他不耐地自问,「我又为何自言自语?现在可没时间胡思乱想!」空气中飘来一丝弹药味,他的一只手枪平躺在雪地上,他拾起手枪,手枪存有余温,仿佛刚刚才开枪,嗯,这真奇怪!但不远之处传来声音,于是他也没时间多想。
温古鲁从地上站起来,他动作相当笨拙,四肢不断抽动,好像刚出生,还不知道如何运用四肢的婴孩。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摆动一下身子,摇晃一下头部,然后张嘴对着查德迈大喊大叫,但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话语好像只剩下一层皮,真正的血肉骨干全都不见了。
这无疑是查德迈生平所见最怪异的景象:一个全身赤裸的蓝人站在白雪皑皑的荒原中,双眼充满血迹,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这幅景象是如此不寻常,令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心想是否该用盖尔·马尔斯顿的「重归平静」咒语,仔细思量之后,他想出一个更好的点子,他拿出路卡斯致赠的红葡萄酒,把酒递给温古鲁,温古鲁见状镇定了不少,目不转睛地盯着酒瓶。
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同坐在山楂树下的草地上,啃着苹果、喝着红酒当早餐。温古鲁已穿上衬衫和长裤,身上披着原本覆在马上的毛毯。他复元的速度惊人,双眼虽然还是通红,但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可怕;他声音相当沙哑,而且不时剧烈咳嗽,但查德迈已经听得懂他说的话。
「有人试图吊死你,」查德迈告诉他,「我不知道是谁,也不晓得为什么,很幸运地,我及时发现,把你放了下来。」说话的同时,他觉得有点晕眩,心中略有疑问,他似乎依稀看到温古鲁全身僵硬地躺卧在地,旁边有一只苍白、瘦削的大手指指点点,那人可能是谁?他一点也记不起来。「好吧,请告诉我,」他继续说,「一个人怎么变成了一本书?我知道罗勃·芬汉把这本书交给你父亲,你父亲应该把书送交给德比郡山间的一名男子。」
「全英国只剩下他看得懂乌鸦王的书信。」温古鲁沙哑地说。
「但你父亲却没有将书送达,反而在雪菲尔跟人拼酒时,把书吃了下去。」
温古鲁又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抹干嘴巴,「四年之后我出世,一出生全身就覆满乌鸦王的书信。十七岁时,我到德比郡的山间去找那名男子,幸好他活得够久,我还找得到他。啊!那个夜晚真令人难忘!在那个满天星光的夏夜,最后一位看得懂乌鸦王书信的人和信使一同饮酒!我们坐在布列顿山边的峭壁旁,远眺整个英国,从我身上,他读到了英国的命运。」
「也就是你告诉史传杰和诺瑞尔的预言?」
温古鲁又猛烈地咳嗽,但仍不住点头,等到终于能够说话时,他补了一句:「我必须知会那位无名的奴隶。」
「谁?」查德迈皱着眉头说。「那人是谁?」
「他是名男子。」温古鲁回答。「我身上也背负着他的故事。他起先是个奴隶,但即将登上王座。他一出生就失去了真实姓名。」
查德迈想了想,「你说的是不是约翰·厄司葛雷?」他说。
温古鲁轻蔑地哼一声,「如果我说的是约翰·厄司葛雷,我自然会明说!不、不,这人根本不是魔法师,他跟你我一样是个凡人。」他想了一会之后说:「但他是个黑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查德迈说。
温古鲁饶富兴趣地瞪着他。「你当然没听过,你这辈子都活在贺菲尤庄园那个魔法师的屋檐下,只听过他知道的事。」
「那又如何?」查德迈心头一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诺瑞尔毕竟是个聪明人,史传杰也不笨,他们跟其他人一样都有缺点,但两人依然成就非凡。请记住:我是约翰·厄司葛雷的子民,今日倘若他现身,我必定马上投效在他旗下。但你必须承认,现今魔法重现英国,首当归功诺瑞尔与史传杰,而非约翰·厄司葛雷。」
「归功于他们两位?」温古鲁不屑地说,「你依然不了解吗?他们的作为不过是约翰·厄司葛雷操弄的咒语,从头到尾都是如此。而此刻他正在展现法力呢!」


第六十八章 「是的。」
一八一七年二月
银盆水面上的光束闪闪烁烁,随即消失无踪。
「什么!」史传杰大叫,「怎么回事?诺瑞尔先生,赶快看看!」
诺瑞尔轻点水面,重新画出光束,然后低声念了几个字,但水面依然漆黑静止。「他走了。」他说。
史传杰闭上双眼。
「真奇怪,」诺瑞尔继续说,语气中充满惊奇,「你想他在约克郡做什么?」
「啊!」史传杰大喊,「我敢说他特意来找碴!」他又生气又自怜地说,「他为什么不理我?我费尽心力,他为什么依然毫不理会?为什么不愿跟我说话?」
「他是个老魔法师,也是位老君王,」诺瑞尔简短地回答,「两者皆极难取悦。」
「所有魔法师都希望得到师长赞赏,我已令你折服,他应该也有同感吧?」
「但你真正的目的是解除施加在史传杰太太身上的咒语,不是吗?」诺瑞尔提醒他。
「是、是,没错,」史传杰不高兴地说,「当然、当然,只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心里的想法。
两人沉默了一会,然后诺瑞尔一脸沉思地说:「你说魔法师总希望得到师长的赞赏,这让我想起一一五六年曾发生的一件事……」
史传杰叹了一口气。
「……那年约翰·厄司葛雷忽然生了怪病,以前也发生过类似情况,他不时会大病一场。病愈之后,众人在新堡的宫殿举办庆典,来自各方的国王和皇后献上黄金、红宝石、象牙、稀有香料等贵重物品,魔法师带来会说秘密的云朵、会唱歌的树,以及开启密门的钥匙等神奇贺礼,每个人都想把别人比下去,厄司葛雷一一致上同样的谢辞,最后上前的是魔法师汤玛斯·冈德布列斯,他两手空空,没有礼物,只是举起双手说:「君王,我为你带来树木和山丘,我为你带来风和雨。」国王、皇后、爵爷、夫人以及其他魔法师看到他如此轻率,莫不感到讶异,在大家眼中,他似乎什么也没做,但乌鸦王却露出病愈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史传杰想了想,「嗯,」他说,「我想我跟其他宾客的看法一致,我不懂这个故事的含义,你从哪里听来的?」
「贝拉西斯的《指令》提到这个故事,我年轻时非常喜欢这本书,也曾仔细钻研,我觉得这段故事特别有趣,在我看来,冈德布列斯说服了树木、山丘等等,让它们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向约翰·厄司葛雷致意,厄司葛雷看到盟友们跟以前一样对他鞠躬致敬,自然心情大好。我很高兴自己解读出贝拉西斯不解之处,但却没有继续多想,反正我也不打算使用这类魔法。多年之后,我在兰彻斯特的《鸟语》中读到一个咒语,兰彻斯特从一本已经失传的古书里抄录到这个咒语,他坦承不晓得它的用途,但我相信这正是当年冈德布列斯所使用的咒语,最起码非常类似。你若真的想和约翰·厄司葛雷谈谈,我们何不试试这个咒语,让英国对他致意呢?」
「这样做有什么用?」史传杰问。
「有什么用?嗯,说不定一点用都没有,最起码产生不了立即效应。但或许约翰·厄司葛雷会想起他与英国的情谊,我们也可藉此表达对他的敬意,我们毕竟是他的臣民,他当然期望我们有所表示。」
史传杰耸耸肩,「好吧,」他说,「反正我也想不出更好的点子。你那本兰彻斯特的《鸟语》呢?」
他四下看看,先前书本全变成乌鸦,魔法消失、乌鸦又变回书本时,图书馆里的藏书都掉到地上。「你有多少本书?」他问诺瑞尔。
「四、五千本吧。」诺瑞尔说。
两位魔法师各执一枝蜡烛,开始搜寻。
一头蓟冠毛银发的绅士快速朝向史黛夸司庄园前进,史提芬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赶赴另一场死亡决战。
在他眼中,此时的英国充满悲凄与惊恐。树木张牙舞爪,仿佛对着半空中尖叫;树枝上悬挂着片片枯叶,悬吊在山楂树的温古鲁在风中摆动;小径上有个白兔的尸体,白兔被狐狸咬得皮开肉绽,正如即将丧身在绅士手中的波尔夫人。
死亡接踵而至,惊恐相继而来,史提芬却一点都插不上手。
在史黛夸司庄园中,波尔夫人坐在起居室的书桌前振笔疾书,桌上到处都是纸张,每张纸都写得满满的。
有人敲门,原来是赛刚督先生,「夫人,对不起,」他说,「我能请问一下吗?您有没有写信给华特爵士?」
她摇摇头。「这些信是给利物浦勋爵和《泰晤士报》的编辑!」
「是吗?」赛刚督先生说。「嗯,我刚致函华特爵士,但我相信夫人若亲笔写封短函,让爵士知道您已清醒过来,身体也已复元,爵士一定会非常高兴。」
「赛刚督先生,你信里不就已经告诉他了吗?很抱歉,可怜的史提芬和史传杰太太依然受到那个坏人的掌握,我根本顾不得其他事情!请你马上把这些信寄出去!信寄出去之后,我马上致函摄政王和坎特伯里大主教。」
「您不觉得由华特爵士知会这些高官们,或许比较恰当吗?无疑……」
「不!」她激动地大喊。「我自己办得到的事,绝对不假手他人!我才不要从一个中了魔法、无能为力的可怜人,变成另一个事事仰仗别人帮忙的弱者!除此之外,我比华特爵士更能解释诺瑞尔先生的罪行!」
此时又有一个人走进来,赛刚督先生的男仆查尔斯前来通报,村里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情:先前护送夫人到这里的高大黑人男子,头上戴着一顶银色的皇冠出现在村子里,身旁跟着一位一头蓟冠毛似的银发、穿着亮绿色大衣的绅士。
「史提芬!史提芬和那个下咒的坏人!」波尔夫人大叫。「赛刚督先生,赶快使出浑身解数!我们全靠你击败他!你一定要像解救我一样,让史提芬重获自由!」
「击败精灵?」赛刚先生慌张地大叫,「噢,不,我办不到。法力远比我高强的魔法师才有办法……」
「别胡说了!」她大喊,双眼炯炯有神。「记得查德迈说的话吗?你钻研魔法多年,早已奠定了基础,你只须出手一试!」
「但我不知道……」他试图辩驳,口气中充满无助。
但他知道什么都无所谓,她一说完就冲出房间,既然他担负着保护夫人的职责,只好跟着跑出去。
在贺菲尤庄园中,两位魔法师已经找到《鸟语》,也翻到提到咒语的那一页,摊开来放在桌上。但他们依然不晓得约翰·厄司葛雷的真实姓名,诺瑞尔坐下来,低头看着盛了水的银盆,口中喃喃念着「寻人咒语」。他们已经试了所知的姓名和头衔,但咒语依然产生不了功效,银盆水面依然毫无动静。
「他的精灵名字是什么?」史传杰问。
「已经失传了。」诺瑞尔回答。
「我们试过『北方之王』吗?」
「试过了。」
「哦,」史传杰想了一会之后说,「你刚才提过一个奇怪的名称,嗯、他怎么称呼自己来着?无名的什么?」
「无名的奴隶?」
「没错,我们试试这个。」
诺瑞尔先生一脸怀疑,但还是对着「无名的奴隶」下咒,水面上马上泛出蓝光,他继续施法,结果发现无名的奴隶也在约克郡,而且就在先前约翰·厄司葛雷现身之处。
「你瞧!」史传杰得意洋洋地大叫,「我们不是白紧张了吗?!他还在约克郡。」
「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同一个人,」诺瑞尔插嘴,「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诺瑞尔先生,拜托你不要乱想!还有可能是谁?约克郡能有几个无名的奴隶?」
这个问题相当合理,因此诺瑞尔不再提出异议。
「好,我们这就动手。」史传杰说。他拾起《鸟语》,念出书中的咒语;他呼唤英国的树林、山丘、阳光、雨水、群鸟、大地和岩石,他相继对着自然万物提出请愿,恳请它们听命于无名的奴隶。
史提芬和绅士来到通往史黛夸司的小桥。
村里安静无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一个穿着印花洋装、披着羊毛披肩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把牛奶从木桶倒进制作起司的大桶子里;一个脚上缠着绑腿、头戴宽边帽的男人从门边的巷子走过来,身旁跟着一只狗,男人和狗一走到屋角,小女孩和男人便微笑向对方致意,狗儿也高兴地大叫。史提芬通常乐见这种寻常、安乐的家居即景,但此时他只觉得心寒,就算男人忽然伸手掴了小女孩一巴掌,甚至把她勒死,他也不会感到讶异。
绅士已经走上小桥,史提芬紧随其后……
……一切都变了。太阳从云后露面,阳光流泄在冬日的树头,呈现出数以百计的小光点,世界似乎成了迷宫或拼图,让人想起一个流传在民间的迷信,警告众人切勿踏在石板路的缝隙之上;有人说不定联想到一个名叫「唐卡斯特方阵」的法术,法术必须在类似棋盘的板子上施展,过程相当怪异。忽然间,世间万物别有含义,史提芬几乎不敢再跨一步,他生怕自己若踏入哪个阴影或是光影之下,世界说不定会随之改观。
「等等!」他思绪一片混乱。「我还没准备好!也尚未考虑周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已经太迟了。他抬头一看。
天际光秃秃的树枝写着字,虽然他不想看懂,但却明了字义,他知道那是树木对他提出的问题。
「是的。」他回答。
树木的年岁与知识归他所有。
树木之后是一列白雪皑皑的高山,山峰连成一线,像条白线似地划过天际。深蓝色的黑影投射在洁白的雪地上,感觉阴冷而凄凉。高山敬称史提芬为失散多时的的君王,只要史提芬一开口,高山便跌落下来压死他的敌人。它问了史提芬一个问题。
「是的。」他回答。
高山的训诫与力量任他运用。
小桥下漆黑的小河唱出了问题。
「是的。」他说。
大地说……
「是的。」他说。
秃鼻乌鸦、鹊鸟、红翼鸫和苍头燕雀说……
「是的。」他说。
岩石说……
「是的。」史提芬说,「是的。是的。是的。」
如今全英国皆在他漆黑的手掌中,全英国的子民都由他摆布,欺侮过他的人即将遭到报应,伤害过他母亲的人将承受千倍折磨。只要他愿意,全英国顷刻之间即成荒地,他可以让房屋塌陷在屋主头上,他可以移山倒海,命令河谷闭合,他可以召唤怪兽、湮灭群星、从空中窃走明月。正是此刻!正是此刻!正是此刻!
正是此刻,波尔夫人和赛刚督先生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中,从史黛夸司庄园直奔而至,波尔夫人狠狠地瞪着绅士,眼中充满恨意,可怜的赛刚督先生则一脸困惑,神情紧张。
绅士转身对史提芬说了几句话,史提芬却没听见;山丘和树木的声音太大,但史提芬依然说:「是的。」
绅士兴高采烈地笑笑,举起双手准备对波尔夫人下咒。
史提芬闭上双眼,对小桥上的石块说了一个字。
好,石块说。小桥像只狂怒的马一样高高弹起,一把将绅士甩到河里。
史提芬对小河说了一个字。
好,小河说。它如钢铁般紧紧抓住绅士并急速将他冲走。
史提芬晓得波尔夫人在跟他说话,试图捉住他的手臂;他看到赛刚督先生苍白、惊恐的脸庞,好像说了些什么;但他没时间回应,谁晓得世界还能由他指使多久?他急忙跑下小桥,沿着河岸往前冲。
沿途的树木似乎纷纷向他致意,纷纷述说着古老的盟约,提醒他不要忘了过去的好时光;阳光称他为君王,还说很高兴见到他;他没时间对大家解释,他不是它们以为的那位人士。
他来到荒地中的一个溪谷,小河两岸岩壁高耸,民众常到这里挖凿磨石。圆滚粗重的大石头散布在溪谷两旁的岸边,每块圆石都与半个人齐高。
绅士被困在河水中,河面剧烈翻腾;史提芬跪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朝着水面微微地弯下腰,「对不起,」他说,「我知道你全是出于善意。」
绅士的头发像银白的小蛇一样流窜于漆黑的河面上,脸孔看了让人害怕,盛怒之下的他愈来愈不像凡人,双眼愈分愈开,脸上长出兽毛,双唇纠结地缩进齿内。
史提芬脑中响起一个声音:「你若杀了他,你将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
「我是无名的奴隶,」史提芬说,「向来都是如此;此时此刻,仅此我便心满意足。」
他对磨石说出一个字,磨石随即飞到空中,重重朝绅士落下。他对圆石和石块说话,它们也朝着绅士落下。绅士高寿,没有人知道他的年岁,而且非常顽强,尽管骨肉已被砸成碎片,但过了一阵子之后,史提芬依然感觉得到绅士拼命想用魔法拼凑全身。于是史提芬向溪谷两岸的岩壁求助,大地和岩壁顿时塌陷,大小石块不断滚落到磨石与圆石之上,直到将溪谷填平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