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史提芬始终觉得自己和周遭之间有块肮脏、灰黑的玻璃窗,绅士咽下最后一口气之际,玻璃窗也随之破裂。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不住地喘气。
但他的盟友和仆人们却开始起疑,山丘和树木察觉出异状,也慢慢看出他不是它们想象中的那位人士,他不过是暂时沾光。
他感到它们一一退去,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他颓然倒下,心中空虚而麻木。
在意大利的帕督亚,葛瑞司迪一家已经吃过早餐,正坐在一楼小小的起居室里,方才大家起了一点争执,心情都不太好。葛瑞司迪医生想在家里抽烟斗,芙萝拉和葛瑞司迪姑妈却坚决反对,葛瑞司迪姑妈试图劝他改变心意,但医生却非常顽固,他说他非常喜欢抽烟斗,为什么不能让他享受一下?更何况他们最近几乎足不出户,他更有权抽两口,以作补偿。葛瑞司迪姑妈请他站到门外,医生说外面下雨,雨水会把烟草弄湿,下雨天他没办法到外面抽烟斗。
因此他点起烟斗,葛瑞司迪姑妈大声咳嗽,芙萝拉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时面露不悦之色。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一小时,直到葛瑞司迪医生抬头惊呼:「我的头变黑了!整个头都黑了!」
「你在室内抽烟斗,还指望如何?」他妹妹说。
「爸,」芙萝拉放下手边的工作,一脸警戒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葛瑞司迪医生瞪着镜子(也就是史传杰来到帕督亚,在暴风雨中突然冒出来的那面镜子),芙萝拉走过去站在他座椅旁边,这下她才晓得他看到了什么。她惊呼一声,葛瑞司迪姑妈也赶紧跑过来。
镜中葛瑞司迪医生的头变成了一个黑点,黑点不停地移动,而且愈变愈大,看来像个人影,漆黑的人影在一条漫长的走道上奔跑,逐渐向他们逼近,他们也渐渐看出那是一名女子,女子数度回头张望,好像害怕有人从后追赶。
「什么东西让她怕成这样?」葛瑞司迪姑妈嘀咕,「大哥,你看到什么了吗?有人在后面追她吗?噢,可怜的女士,大哥,你帮得上忙吗?」
葛瑞司迪医生走到镜旁,把手放在镜面上,他推一推镜面,但镜面和普通镜子一样坚硬光滑。他犹豫了一会,好像正在考虑是否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爸,小心点!」芙萝拉说,「千万别把镜子打破。」
镜中女子愈跑愈近,一度几乎贴在镜面后方,大家都看得到她身穿精美的礼服和珠宝;不一会,她像爬楼梯一样沿着镜缘往上走,镜面变得更加柔和,好像一层云雾或轻烟,芙萝拉赶快把椅子推到墙边,好让女子平安走出镜面;三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想接住她,或是把她拉离险境,远离那个令她惊惶失措的坏人。
女子大约三十或三十二岁,身穿一袭颜色有如秋日的礼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有点不知所措。她惊慌地打量这个不知名的房间以及眼前几位陌生人,周遭一切看来非常陌生。「这里是精灵国度吗?」她问。
「不,夫人。」芙萝拉回答。
「是英国吗?」
「不,夫人,」芙萝拉顿时热泪盈眶,一只手抚着胸口,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这里是帕督亚,我们在意大利。夫人,我叫芙萝拉·葛瑞司迪,虽然你一定没听过我是谁,但我受到你先生之托,已经等候多时,我答应他在这里跟你会面。」
「强纳森在这里吗?」
「不,夫人。」
「你是亚蕊贝拉·史传杰?」葛瑞司迪医生惊讶地问道。
「是的。」她说。
「老天爷啊!」葛瑞司迪姑妈一只手盖住胸口,另一只手遮住嘴巴,「噢、亲爱的夫人!」她再度惊呼,然后伸出双手揽住亚蕊贝拉的肩头,「噢、亲爱的夫人!」她三度惊呼,随即哭着拥抱亚蕊贝拉。
史提芬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结冰的地上。阳光已经消逝,四下漆黑而寒冷。溪谷中堆满了磨石、圆石和泥土,仿佛是个怪异的坟墓。土石掩盖了小河,但仍有一丝河水渗过土石,汩汩地流到地面上。史提芬的宝珠、皇冠和权杖已陷入不远之处的泥地里,他疲惫地站起来。
他听到有人在附近大叫「史提芬!史提芬!」,他以为是波尔夫人。
「我解决了监禁我的人!」他说。「他完了!」他拾起宝珠、皇冠和权杖,迈步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他杀了绅士,也让绅士杀了温古鲁。他永远回不了家,更别说他根本从来不曾有个家·英国的法官和陪审团将如何处决一个两度犯下谋杀的黑人?英国已无史提芬容身之处,史提芬也对英国恩断情绝,他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之后,眼前的景观看来已不像他所熟悉的英国,围绕在身旁的大树浓密而古老,树枝比凡人粗重两倍,而且纠结成奇怪、神秘的形状,尽管时值冬日,野蔷薇树丛一片荒芜,但仍有几朵盛开的花朵,鲜红似血,洁白如雪。
他将英国抛在身后,心中无怨无悔;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他来到一处绵长、低矮的山丘,山丘中央有个入口,入口不像个门,而像个大嘴巴,但看来似乎不危险。有人站在入口处等着他。「我来过这里,」他想,「这里是『无望古堡』!但怎么可能呢?」
不仅房子变成了山丘,周遭似乎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森林忽然换上崭新、天真的面貌,树木也不再威胁旅者,枝叶之间透进一缕冬阳,天际一片冷冽的澄蓝,偶尔瞥见闪耀的星光,但他却不记得这是晨星、还是夜星。他环顾四周,寻找古老的尸骨以及生锈的盔甲,结果发现脚下、树根间,以及树丛里全都是尸骨和盔甲,足见绅士残酷的天性。他看了相当惊讶,但随即发现尸骨比他记忆中腐败得多,覆满了青苔,盔甲上铁锈斑斑,几乎成了土灰,再过一会,尸骨和盔甲便消失无踪。
站在入口处的人看来眼熟,此人也常参加「无望古堡」的晚宴和舞会,但他也变了:五官更像精灵,双眼更加闪亮,眉毛更加张扬。他的头发紧密地鬈曲,好像是羊宝宝身上的白毛、或是春天的野蕨,脸上有层薄薄的毛发。他看起来老了点,但却更天真。「欢迎!」他大喊。
「这里真的是『无望古堡』吗?」这位曾经名叫史提芬·布莱克的男子问。
「是的,祖父。」
「但我不明白,『无望』是座豪宅,这里却……」这位曾经名叫史提芬·布莱克的男子停顿了一会,「我找不出字眼来形容。」
「祖父,这是『布鲁』,山丘下的世界!『无望古堡』正在改变!老王死了,新王即将到来!他一到来,世界就摆脱悲苦,老王的罪恶也像晨雾一样消失!世界有了新面貌,新王的慈悲将充满森林与原野!」
「新王?」这位曾经名叫史提芬·布莱克的男子低头看看双手,他一只手握着宝珠,另一只手拿着权杖。
精灵对他笑笑,好像不知道他为什么感到惊讶。「您所带来的改变,远超过您在英国所做的一切。」
他们穿过入口,走进一座大厅,新王坐上古老的王座,一群人上前围到他身旁,其中一些人很面熟,另一些人则从未见过,但他心想,或许因为先前从未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吧?他沉默了好一会。
「这栋房子,」他终于告诉大家,「凌乱而肮脏。居民们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娱乐,成天只晓得庆功,但那些残酷的往事根本不值得记取,更别说庆祝。我已经留意到这一点,也时常感到懊恼,我迟早将全数加以更正。①」
『注①:精灵国度不乏凡人君主,而且数目多得惊人。约翰·厄司葛雷、史提芬·布莱克,以及亚列山卓·西蒙奈立只是其中三位,一般而言,精灵非常懒散,他们虽然喜欢权势、头衔和财富,却厌恶政务之类的苦差事。』
咒语生效的同时,一阵大风吹过贺菲尤庄园,门户在黑暗中震动,黑色的窗帘在漆黑的房间里摇摆,墨黑的纸张扫过黑色的书桌,随着大风起舞。马厩上方有座小小的塔楼,塔楼里有个从修道院时代存留到今日的铜铃,此时铃声大作,声声狂乱。
图书馆中所有的镜子和钟面都出现影像,大风吹开窗帘,隐约可见影像也在窗面上晃动,影像接踵出现,速度快到几乎难以辨识。诺瑞尔先生看到一些熟悉的影像,比方说冬青树的残枝散落在汉诺瓦广场家中的图书室里,一只大乌鸦飞过圣保罗大教堂,乌鸦王大军仿佛霎时重返人间。他还看到那张旅店中漆黑的大床,但其他影像显得非常陌生,例如一棵山楂树、一名被钉在木架上的男子、溪谷中一堆粗重的巨石,以及波涛间一个不停向前漂浮的瓶子。
过了一会,影像全都消失,只剩下某个图像,图书馆的一面大窗子上全是这个图像,但诺瑞尔先生却看不出那是什么。它看起来像是一块圆滚的黑石,石头嵌在一个粗糙的小环里,石面光滑耀眼得令人难以相信。圆石与小环被安放在一座黑色的山坡上,四下颇似一片荒原,所以诺瑞尔先生猜想这个漆黑之处是座山坡。但荒原中通常布满干枯、焦黑的石楠树丛,眼前的山坡却漆黑得有如丝缎、或是光滑的皮革。忽然间,圆石有了动静:它迅速地移动旋转,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诺瑞尔先生却觉得圆石好像眨眨眼,令他相当不自在。
大风逐渐消逝,马厩上方的铜铃也停止摇动。
诺瑞尔先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史传杰双臂交叉,若有所思地瞪着地面。
「你觉得那是怎么回事?」诺瑞尔先生问。「最后那个图像最可怕,我一度以为它是只眼睛。」
「它确实是只眼睛。」史传杰说。
「但那是谁的眼睛?我想是某种怪物或怪兽吧!真可怕!」
「它确实可怕,」史传杰表示同意,「但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它是乌鸦的眼睛。」
「乌鸦的眼睛?但它布满了整个窗面!」
「没错,这只乌鸦的体型必然相当庞大,不然就是……」
「不然就是什么?」诺瑞尔先生颤抖地问道。
史传杰粗嘎地苦笑一声。「不然就是我们变得非常小!若有机会从别人眼中看看自己,不也是件乐事吗?我曾说我希望约翰·厄司葛雷看看我,在那短暂的一刻,我相信他确实看了我一眼。在那一刻,你我比乌鸦的眼睛还小,而且同样微不足道。对了,我想我们不晓得约翰·厄司葛雷的下落吧?」
诺瑞尔先生低头看看银盆,开始低声念咒,耐心地试了五分钟之后,他忽然大叫:「史传杰先生!我看不出约翰·厄司葛雷在哪里,银盆里毫无迹象。但我找到了波尔夫人和史传杰太太:波尔夫人在约克郡,史传杰太太在意大利。精灵国度里没有她们的身影,她们已经摆脱咒语的蛊惑!」
史传杰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忽然转头。
「这真是太奇怪了,」诺瑞尔先生依然备感讶异,「我们完成了每一件想做的事,但究竟如何办到,我却一点都不清楚。我只能猜测约翰·厄司葛雷看出不对,所以决定出手相助!很不幸地,他没有帮我们脱离永恒的黑暗,黑暗之柱还在这里。」
诺瑞尔先生稍作停顿,这么说来,这就是他的命运啰!他注定将活在恐惧、惊慌与寂寥之中!他耐着性子坐了几分钟,等着心中浮现这些可怕的感觉,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点也不难过。事实上,他反而想到这些年来,迁居伦敦、远离贺非尤庄园的图书馆、成天忙着应付大臣和将军们,他真想不通自己怎么忍受得了。
「幸好我没看出乌鸦眼所代表的意义,」他愉悦地说,「不然一定会非常害怕!」
「没错,」史传杰粗嘎地说,「你确实很幸运!我再也不想受到约翰·厄司葛雷的注视!就让他继续忽视我吧!我一点都不在乎。」
「说得好!」诺瑞尔先生同意。「史传杰先生,你心存太多要求,这个习惯实在不太好,特别是对魔法师而言!」接着他开始讲一个冗长、但不是十分有趣的故事:十四世纪兰开郡有个魔法师,他经常做出无谓的请愿,一不小心就把牛马变成云朵、把锅盘变成船只,或是让村民们一开口就冒出颜色,把大家弄得不胜其扰。
史传杰刚开始几乎没反应,偶尔回答得也不合逻辑,但慢慢地,他似乎比较专心倾听,讲话也恢复正常。
诺瑞尔先生虽有多项专长,但体恤人意却不是其中之一。既然史传杰没有再提到营救妻子,因此,诺瑞尔先生猜想这事已不再深深困扰史传杰。


第六十九章 史传杰学派与诺瑞尔学派
一八一七年二月至春天
查德迈骑马,温古鲁徒步跟在旁边,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荒原及各种形状的山丘,白雪覆盖在荒原和山丘之上,看起来仿佛是一床轻柔的羽毛床垫。温古鲁八成也有同感,因为他开始描述今晚想睡在哪种柔软舒适的大床,以及上床之前想吃哪些丰盛的大餐。不消说,他当然指望查德迈出钱招待,查德迈若反驳两句,温古鲁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查德迈却什么都没说,他满脑子只想着应不应该把温古鲁送到史传杰和诺瑞尔面前。全英国没有人比他们更有资格检视温古鲁,但查德迈不确定两位魔法师将如何处置这名亦人亦书的男子。查德迈搔搔脸颊,先前的伤口早已愈合,脸颊上只剩下一道细微的伤疤,仿佛一道小银线般划过褐色的脸颊。
温古鲁住口,停在路中央,他身上的毛毯滑落了下来,他急切地拉上衣袖。
「怎么了?」查德迈问。「怎么回事?」
「我变了!」温古鲁说。「你看!」他脱下外套,解开衬衫。「这些字都变了!手臂上、胸膛上的字都不一样了!这些跟我以前看到的全都不同!」天气虽然寒冷,但他开始宽衣解带,脱到几乎赤裸,他像个蓝皮肤的魔鬼一样手舞足蹈,高兴地庆祝自己的改变。
查德迈惊慌地跳下马,他花了好大工夫,总算成功地保存了约翰·厄司葛雷的手书,正当一切看来没问题之际,书本却变了样子,他终究还是输了。
「我们得尽快赶到旅店!」他大声说,「赶快取来纸笔!我们必须把以前那些字原封不动地抄录下来,快点!你一定得仔细想想!」
温古鲁瞪着他,似乎觉得他丧失了心神。「为什么?」他问。
「因为那些是约翰·厄司葛雷的魔法和思想!这是世上唯一的纪录,我们一定要尽力保存!」
温古鲁依然无动于衷。「为什么?」他再问一次。「约翰·厄司葛雷显然认为没有保存的价值。」
「但你为什么突然起了变化?这实在毫无道理!」
「这才有道理呢!」温古鲁说。「我以前全身上下是个预言,但预言已经实现,所以我也起了变化,或许我已成了枯燥乏味的历史!」
「这么说来,你现在究竟是什么?」
温古鲁耸耸肩。「说不定我是一份食谱、一部小说,或是一本传道宝训!」思及至此,他高兴的不得了,他笑得咯咯响,还不住地手舞足蹈。
「我希望你跟以前一样是本魔法之书,温古鲁,你老实跟我说,你是否从未学习这些符号?」
「我是一本书,」温古鲁跳到一半停下来,「也只是一本书。书只负责刊载文字符码,我也达成了任务。至于书的内容为何,则是阅书人的责任。」
「但最后一位通晓这些文字的阅书人已经死了!」
温古鲁耸耸肩,似乎表示一点也不在乎。
「你总该认得几个字吧!」查德迈几乎疯狂似地大喊,他紧抓住温古鲁的臂膀,「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你看看这个形似两个牛角、中间有条线的符号,它出现了好多次,你想它代表什么?」
温古鲁奋力挣脱,「它代表上星期二,」他说。「它代表三只猪,其中一只戴顶草帽!它代表莎莉在月光下跳舞,丢了一个玫瑰色的小钱包!」他狡诈地一笑,对着查德迈摇晃指头。「我知道你的用意了!你希望成为下一个阅书人!」
「或许吧。」查德迈说。「只怕穷尽毕生之力,也不晓得从哪里着手。但谁比我有资格成为下一个阅书人?不管如何,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温古鲁啊,从今之后我俩就如影随形啰!」
温古鲁的心情忽然变坏,满脸阴沉地重新套上衣服。
春天回返英格兰,鸟儿在田犁间高歌,阳光把石头晒得暖洋洋,雨势与风势逐日和缓,风雨中带着大地与万物生长的清香。森林中的色彩是如此柔和细致,简直让人看不出是否真有颜色,倒不如说是感觉到色彩吧,仿若林木作了绿色的梦,或是充满了绿色的思绪。
春天回返英格兰,但史传杰和诺瑞尔却没回来。黑暗之柱依然笼罩在贺菲尤庄园上空,诺瑞尔也没有现身。大家纷纷猜测史传杰杀了诺瑞尔,或是诺瑞尔杀了史传杰,至于谁比较应该受到惩罚,或是该不该派人过去看看,众人更是意见分歧。
但还未达成结论之前,黑暗之柱就消失无踪,贺菲尤庄园也被一并带走,房屋、庭院、小桥和部分河流都不见了,原本通往贺菲尤庄园的道路不是绕回原点,就是通往景致单调没人想去的田野和草丛。汉诺瓦广场的宅邸,以及史传杰在苏活广场和库伦的家也遭逢同样命运①,整个伦敦只有杰瑞米·琼斯的小猫布尔芬找得到苏活广场的宅邸。事实上,布尔芬显然没有察觉房子有何异状,想去就去,轻快地游移于苏活广场三十号与三十二号之间,看到的人都说这是全世界最怪异的景象②。
『注①:多年之后,库伦的居民盛传,冬天满月时站在某棵形状特别的树旁边,稍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另一棵树的枝叶间看出去,说不定隐约可见史传杰和亚蕊贝拉的艾司费尔庄园,庄园在月光和白雪中显得格外怪异、孤寂。但假以时日,树木的形状有所改变,人们再也看不到艾司费尔庄园。』
『注②: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诚如《现代魔法》一八一二年秋季号中的一篇文章所言:「帕尔的住所在哪里?斯托克塞的家又在何方?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家呢?帕尔住在沃威克,大家都晓得是哪一条街;斯托克塞的家则在艾克瑟特大教堂的对面。乌鸦王在新堡的宫殿到底在哪里?所有瞻仰过的人都说那是全天下最宏伟、最美丽的宫殿,但当代谁曾见过这座宫殿吗?没有!曾有纪录显示宫殿遭到摧毁吗?没有!宫殿就这么消失了。这些房屋都存在于某处,但当魔法师屋主离去或过世,房屋也跟着消失无踪,魔法师屋主大可任意进出,但其他人都找不到房屋的下落。」』
利物浦勋爵和其他大臣经常公开表示,史传杰和诺瑞尔消失无踪,着实令人遗憾,但私底下却庆幸不必再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史传杰和诺瑞尔看来似乎值得敬重,但最终却不是如此,两人就算不是迷上了邪门法术,施展出魔法也称不上光明正大。大臣们反倒忙着监督一批新近窜起的魔法师,这些人为数众多,很少施展魔法,而且绝大部分没有受过教育,但他们却跟史传杰与诺瑞尔一样好辩,政府必须尽快想出办法管束,诺瑞尔先生曾提议重新设立「五龙法庭」,当时看来似乎无关紧要,现在大臣们却将之视为首要之务③。
『注③:很多新窜起的魔法师恳请利物浦勋爵和其他大臣准许他们寻找史传杰和诺瑞尔。其中有些人呈上清单,详细列出一大堆有用和没用的工具,还希望由政府出资赞助,普利茅斯有位名叫毕持的先生,甚至请政府把龙骑兵团借给他使用。』
三月的第二星期,《约克纪事报》刊出一篇文章,文中邀请前「约克魔法师学会」的全体会员,以及所有希望加入该学会的人士,下星期三到古星旅店聚会,当日正是学会以前固定的聚会日。
这篇奇怪的声明令许多前会员大喜,但也惹恼了许多前会员,文章刊登在报纸上,只要花一便士就读得到,更何况这位没有具名的作者主动邀请众人加入学会,不管这人是谁,他都无权这么做。
有趣的夜晚终于到来,前会员们抵达古星旅店时,厅堂里已挤满了五十几位魔法师(或是准魔法师),最舒服的位置都被占光,包括赛刚督先生、哈尼富先生及狐堡博士在内的前会员们只好站在壁炉旁边的小台子上,但这样也好,他们正好乘机观察新魔法师们。
眼前所见令前会员们相当不悦,这群人含括三教九流(狐堡博士评论道:「但没有一位称得上是绅士。」),其中包括两个农夫和几个商店老板,一位脸色苍白发色清淡的年轻人兴奋地对邻座众人表示,他非常确定这篇文章出自强纳森·史传杰之手,而他本人也将现身亲自指导!在场还有一位牧师,让人看了稍微放心,这人一脸严肃,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从头到脚一身黑衣,看来大约五、六十岁,牧师身旁有只灰毛、神态与他一样庄重的大狗,但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红天鹅绒外套的年轻女子,女子一头黑发,一脸热切,这下牧师就显得不太庄重了。
「泰勒先生,」狐堡博士跟一位年轻助手说,「麻烦你过去悄悄跟那位先生说,我们这里不准带着家人出席聚会。」
泰勒先生赶紧跑过去。
根据一位前会员的观察,牧师的脸拉了下来,神情极为冷峻,而且狠狠地回了泰勒先生一句。
泰勒先生回报:「瑞茹斯先生向各位致歉,但他不是魔法师,他对魔法虽有兴趣,但却不懂任何实务技巧,他的女儿才是魔法师。他说他有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四人全都是魔法师,但儿子们不想参加今天的聚会,他说他们不想与其他魔法师为伍,情愿在家专心研读。」
众人一片沉默,大家都试图理解,却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不定他的狗也是魔法师。」狐堡博士说,众人闻言大笑。
新来的魔法师们很快就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瑞茹斯小姐,也就是那位身穿红天鹅绒外套的年轻女士率先发言,她讲话很急促,也很小声,她显然不太习惯在公众场合发言,在场部分魔法师们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但她讲得非常激动,大意似乎是强纳森·史传杰最伟大,吉伯特·诺瑞尔则毫不足取!史传杰过不久便能雪冤,诺瑞尔则将遭到众人唾弃,吉伯特·诺瑞尔对魔法的诸多限制也将被众人扬弃!她的这番话,再加上几段引用自史传杰巨著《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的话语,激怒了在场另外几位魔法师,他们认为这本失散的著作中充满邪恶的魔法,史传杰更是个凶手,他的妻子肯定死在他手上④,说不定诺瑞尔先生也成了受害者。
『注④:直到亚蕊贝拉·史传杰于一八一七年六月回返英国,这个谣言才不攻自破。』
众人愈讲愈激动,讨论更形激烈,这时又有两位男士到来,众人才暂时停止激辩。两人一头散乱的长发,身穿老旧的外套,看起来都不太正派,其中一人很像流氓,另外一人的装扮却整齐得多,而且带着生意人的派头,几乎有点权威感。
那个状似流氓的家伙甚至懒得看诸位前会员,他只是坐到地上,叫人端上琴酒和热水。另外一人走到房间中央,带着神秘的微笑端详众人,他朝瑞茹斯小姐微微一鞠躬,然后对在场的魔法师们说:
「女士先生们,你们其中有些人说不定还记得我,诺瑞尔先生十年前在约克大教堂施展法术时,在下也躬逢其盛。我叫约翰·查德迈,直到上个月还是吉伯特·诺瑞尔的仆人。这个人嘛,」他指指坐在地上的家伙,「他叫温古鲁,曾在伦敦街头耍魔术。」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查德迈不得不暂时打住。魔法师学会的前会员们发现自己离开温暖的家,到此聆听一个仆人的教训,莫不大感失望,纷纷大声抱怨,但大部分新成员的反应却非常不同,他们不是史传杰的信徒,就是诺瑞尔的信徒,但却从来没见过心目中的大师,此时他们跟认识大师、甚至跟大师说过话的人坐得这么近,每个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众人的喧扰完全影响不到查德迈,他耐心地等到大家安静一点,然后继续发言:「我专程到此宣布,诸位与吉伯特·诺瑞尔所签署的约定自此失效,先生们,如果诸位愿意,你们可以重登魔法师之座!」
有位新成员高声请问史传杰会不会大驾光临,另一位则想知道诺瑞尔先生是否即将出现。
「不,」查德迈说,「他们不会来,你们只能跟我打交道。我想史传杰先生和诺瑞尔先生不会再在英国现身,最起码这个世代不会出现。」
「为什么?」赛刚督先生问,「他们到哪里去了?」
查德迈笑笑说:「魔法师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说不定天空之上,或是云雨的另一端。」
一位诺瑞尔的信徒说,强纳森·史传杰不回来最好,不然一定会被绞死。
发色清淡神情热烈的年轻人则不屑地回应道,这下诺瑞尔的信徒们就糟了。诺瑞尔学派不是认为凡事都得以书本为准吗?现在所有书籍全随着贺菲尤庄园消失无踪,这下该怎么办?⑤
『注⑤:当代绝大部分的魔法师皆自称是史传杰或是诺瑞尔的信徒,查德迈是少数的例外。众人问及这点时,他总说自己两者皆是,但这就像宣称自己既是保皇党,又是革命人士,没有人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诸位先生,你们不需要贺菲尤庄园的典籍,」查德迈说,「也不需要汉诺瓦广场的藏书,我帮诸位带来更宝贵的东西:这是一本诺瑞尔一直想要却始终未能得手的书,也是一本连史传杰都没听过的著作,诸位先生,我为大家带来了约翰·厄司葛雷的手书。」
更多人高声喊叫,也引发更多喧哗,一团混乱之中,瑞茹斯小姐似乎大声为约翰·厄司葛雷辩护,她坚持称他为殿下,好像他即将回返新堡,重新统驭英国北方。
「等等!」狐堡博士大喊,庄严肃穆的声音首先镇住了最靠近他的人,最后终于压过众人。「我没看见那个坏蛋拿着书!书在哪里?诸位先生,这一定是个诡计!我敢说他想骗钱!是吗?」他转头对查德迈说,「你作何解释?如果真有此书,你把书拿出来啊!」
「噢,先生,你错了,」查德迈嘴角微张,扬起半边脸冷冷地一笑,「我对诸位毫无所求。温古鲁,站起来!」
在帕督亚的家中,葛瑞司迪一家和仆人全力奉待史传杰太太,而且每个人皆采用不同方式。葛瑞司迪医生从哲学层面着手,竭尽全力地从历史中举证过去有哪些人、尤其是哪些女士,在朋友的协助下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米尼基罗和法兰克两位男仆急着帮她开门,甚至不管她想不想出去;女仆邦妮认为被困在精灵国度跟患了重感冒没什么两样,不时帮她端来一杯强身的甘露酒;葛瑞司迪姑妈派人到全市购买最好的美酒和最稀有的山珍海味,还买了最柔软、填满鹅绒的垫子和枕头,好像希望亚蕊贝拉一躺上去,马上就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但在众人的努力中,芙萝拉的陪伴似乎最让亚蕊贝拉开心。
有天早晨,两人一起做针线活,亚蕊贝拉不耐烦地放下手边的工作,缓缓走到窗边,「我心神不定。」她说。
「这也难怪。」芙罗拉温和地说,「请耐心一点,你很快就会跟从前一样。」
「是吗?」亚蕊贝拉叹口气。「说真的,我已经不记得以前是什么模样。」
「让我告诉你吧。你虽然必须自己找乐子,但始终非常愉快;虽然有人极力挑衅,但你几乎很少动气;虽然不常受到赞赏,甚至经常被忽视,但你依然真诚而怡然自得。」
亚蕊贝拉笑笑。「天啊!我以前还真是品行优良!但是,」她有点忧虑地说,「你以前没见过我,我可不太相信你的描述。」
「史传杰先生告诉过我,这些都是他说的。」
「哦!」亚蕊贝拉边说边把脸转向另一边。
芙罗拉低下头轻声说:「等他回来,他一定能让你回复昔日的模样,你也将重拾快乐。」说完就抬起头来,一脸若有所思。
亚蕊贝拉沉默了一会之后说:「我不确定能否再见到他。」
芙罗拉再度放下手边的针线活,想了一会之后说:「他终究还是回去找以前的老师,想来真是奇怪。」
「是吗?我倒不觉得奇怪,我反而未想到他们的冷战会持续那么久,我还以为他俩过了一个月就会重修旧好。」
「这话真令我惊讶!」芙萝拉说。「史传杰先生跟我们在一起时没讲过诺瑞尔先生半句好话,诺瑞尔先生也在魔术期刊上发表了许多诋毁史传杰先生的文章。」
「哦,或许吧。」亚蕊贝拉看来毫不惊讶。「但这不过是他们的胡言乱语!他们两人都像老头子一样顽固,我没有理由欣赏诺瑞尔先生,甚至可说厌恶他,但他一心只想着魔法,其他都是次要,强纳森也是如此,他们只在乎魔法和书本,其他人都无法理解他们的心境,正因如此,所以他们喜欢跟彼此作伴。」
日子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亚蕊贝拉逐渐绽放出笑容,也对新朋友们所关切的事情产生兴趣。她成天忙着应酬吃饭、料理杂务、陪朋友聊天,这些日常生活小事抚慰了她受创的心灵,也令她精神大振。她很少想起她那不在身边的丈夫,但她很感激他细心地找到葛瑞司迪一家与她作伴。
帕督亚有位年轻的爱尔兰军官,好些人都知道他颇欣赏芙萝拉,但芙萝拉却不领情。他曾在滑铁卢战役中率兵深入最危险的前线,但一碰到芙萝拉却变得一点勇气都没有,他一跟她说话就脸红,一看到她走进屋里就紧张兮兮,因此,他屡次向史传杰太太打听消息,比方说,芙萝拉什么时候会到市中心的花园散步?或是她下次打算何时拜访贝克司特家(贝克司特是他们的好友)?亚蕊贝拉总是欣然相助。
但过去一年的囚禁留下某些后遗症,她已经习惯整晚跳舞,现在晚上经常失眠,有时候还依稀听到小提琴与风笛演奏悲伤的精灵歌曲,虽然她坚称不想再跳舞,但在乐声的鼓动下,她却忍不住想再跳一曲。
「跟我聊聊吧,」于是她求助于芙萝拉和葛瑞司迪姑妈,「跟我说说话,我想我应付得来。」
她们其中之一随即起身,天南地北地跟她闲聊,但有时她实在克制不了冲动,非得起来走一走不可,于是芙萝拉只好跟她在房里踱步,有时葛瑞司迪医生和法兰克还得牺牲睡眠,陪她到帕督亚的街头散步。
四月的一个夜晚,她又睡不着,一行人散步到大教堂附近。他们已计划下个月返回英国,亚蕊贝拉和葛瑞司迪医生聊到此事,亚蕊贝拉有点担心见到的英国朋友们,医生则劝她放心,说着说着,法兰克忽然惊叫一声,伸手指着天空。
繁星移位变动,天上的夜空忽然出现新星群,不远之处有座看起来很古老的石头拱门,帕督亚四处都是拱门、长廊和拱廊,没什么好奇怪的,但这座拱门却大不相同。帕督亚是个中古时代的古城,城内的街道和建筑物大多由粉金色的石头所砌成,看来赏心悦目,眼前这座拱门却是单调的黑色巨石,拱门两边各有一尊约翰·厄司葛雷的雕像,大乌鸦的翅膀遮住他的半边脸。拱门之间有个高大的身影。
亚蕊贝拉犹豫了一会,「你不会走得太远吧?」她问葛瑞司迪医生。
「法兰克和我就在附近,」葛瑞司迪医生跟她说,「我们不会离开,你一喊叫,我们马上过来。」
她独自走过去,拱门之间的那个人正埋首阅读,她一走近,他就抬头张望,脸上那种不记得自己置身何处或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与他何干的表情,看来既熟悉、又令人心动。
「你这次没有带着暴风雨一起来。」她说。
「哦,你也听说了,是不是?」史传杰有点不自在地笑笑。「那次或许做得太过分,有失格调,我在威尼斯的时候太常跟拜伦勋爵为伍,染上了一些他的习性。」
他们一起走了一会,两人头上的繁星不停呈现出新花样。
「亚蕊贝拉,你气色不错,」他说,「我好怕……我害怕什么呢?唉,我担心上千件不同的事情,我怕你不愿跟我说话,但你来了,我好高兴见到你。」
「这下你不必担心上千件事情了吧。」她说,「最起码不用再挂念我。你找出法子破解永恒的黑暗吗?」
「不,还没有。老实说,我们最近忙着召唤水精,几乎没时间认真研究这个问题,但古柏特的《阿波罗的守门人》有一、两处似乎值得一试,我们满乐观的。」
「这样就好,一想到你受苦,我也很难过。」
「请别难过,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但我没有受苦,刚开始或许有一点,但现在都好了。我和诺瑞尔并非首批受到咒语箝制的魔法师,十二世纪有个叫做罗勃·狄莫克的魔法师,精灵对他下咒,结果他只能唱歌,不能说话,我相信这家伙绝对不好受。十四世纪还有个魔法师的脚变成白银,肯定也很难过。除此之外,谁敢说永恒的黑暗必定带来不便?我们打算离开英国,随时可能碰上各种千奇百怪的人物,一位英国魔法师令人慑服,两位英国魔法师则威力加倍,若再加上无法穿透的黑暗,啊!功效更是宏大!我相信除了半神半人之外,谁看了都会害怕。」
「你们打算去哪里?」
「哦,好多地方等着我们探访,除了凡间之外,还有好多个世界,魔法师不该……嗯,我该怎么说呢?……不该画地自限。」
「但诺瑞尔先生喜欢这样吗?」她带点怀疑。「他向来讨厌旅行,甚至连普兹茅斯都不想去。」
「啊!我们目前的状况最适合旅行,他若不想出门,大可留在家中,只要双手一挥,凡间各地以及各种国度便瞬间来到我们面前。」他停顿下来,四下张望。「我最好不要走太远,诺瑞尔就在附近,在这个咒语的牵制下,我们离不了彼此太远。亚蕊贝拉,」他说,脸上带着向来少见的严肃,「一想到你被囚禁在地面下,我心痛得无法承受,你知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令你安全脱身。」
她拉起他的双手,两眼闪闪发亮。「而你也办到了。」她轻声说。他们久久地凝视对方,在那一刻,他们好像回到了从前,两人似乎从未分离;但她没有表示愿意跟随他到永恒的黑暗中,他也没有要求她。
「总有一天,」他说,「我会找出法子,驱走黑暗。到了那一天,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好,我会等到那一天。」
他点点头,似乎准备离去,但又犹豫了一下。「贝儿,」他说,「别穿黑衣,别当个寡妇,快乐起来,我希望我脑海中的你,正是那副模样。」
「好,我答应你。但在我的脑海中,你又是什么模样呢?」
他想了想,然后笑笑说:「你就想想我埋头看书的样子吧!」
他们亲了对方一下,然后他转身离去,消失于黑暗之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