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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一八一四年十一月,卓莱因为债务而入狱。』
史传杰抬起头,仿佛打算驳斥卓莱,但在永恒的黑暗中,卓来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我疯了,卢卡库塔!」史传杰轻声说。「他们没告诉你吗?没错,我确实疯了,未来也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但自从你来到威尼斯之后,我就……我就控制自己不要尝试某些咒语,这样一来,等到我们见面时,我的神志才会清醒。我的意思是说,我才得以恢复以前的神志,也才认得你,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卢卡库塔,我在黑暗中学了很多,其中之一点便是:光靠我一个是行不通的,所以我召唤你助我一臂之力。」
「是吗?只要你开口,我做什么都愿意!谢谢你,谢谢你!」话一出口,卓莱才想到史传杰不知道打算把他留在这里多久。思及至此,心情顿时沉到谷底。
「她……她……她叫什么……」史传杰似乎不晓得想说什么,双手在空中挥舞。「华特爵士的太太叫什么?」
「你是说波尔夫人?」
「是,但我的意思是……她本来叫做什么?」
「艾玛·温特堂?」
「没错、没错,艾玛·温特堂。她现在人在哪里?」
「他们把她送到约克郡的一个疯人院,这应该是个秘密,但还是被我发现了,我在监狱里认识一个人,他儿子的女朋友是做外套的裁缝,约克郡非常冷,他们雇她帮波尔夫人缝制外套,所以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把她送到一个叫做史黛或是史黛司之类的地方,我是说波尔夫人,而不是那个女裁缝。嗯,史黛什么的,等等!我想起来了!约克郡的史黛夸司庄园!」
「史黛夸司,我知道那个名字。」
「是、是,你确实知道!你有个朋友住在那里,他以前是新堡或是约克等北方某个城市的魔法师,唉,我若知道他叫什么就好啰!诺瑞尔先生以前好像让他吃了一、两次苦头,波尔夫人疯了之后,查德迈把他推荐给华特爵士,他在北方管理一处疗养院,查德迈大概想藉此做点补偿。」
史传杰默不作声,卓莱不禁怀疑史传杰听懂了没有。过了一会,史传杰说:「艾玛·温特堂没疯,她只是看起来好像疯了,但这都是诺瑞尔的错。他召唤了一位精灵让她复生,但却用她作为交换条件,让精灵掌控了她。这个精灵也危害到英王,而且蛊惑了最起码两位英王的臣民,其中一位是我的妻子!」他停顿了一会,「卢卡库塔,你第一桩任务是把我刚才所言照实禀报约翰·查德迈,同时把这件东西交给他。」
史传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卓莱,小盒形似鼻烟盒般的小盒子,但比一般鼻烟盒窄长,卓莱接过来放进自己口袋。
史传杰长叹一声,跟正常人一般说话似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你的第二桩差事……第二桩差事是把讯息传达给英国境内每一位魔法师,你了解吗?」
「了解!但是……」
「什么但是?」
「但是英国境内只有一位魔法师。」
「什么?」
「先生,您现在人在意大利,英国境内只剩下一位魔法师。」
史传杰思索了一会,「我的弟子们,」他说,「我的弟子们是魔法师,所有想跟诺瑞尔习艺的男女也是魔法师,查德迈和赛刚督都是其中之一,哈尼富、魔法期刊的订户、魔法学会的旧成员也是,英国境内四处都是魔法师!说不定上百、甚至上千!诺瑞尔排挤他们,诺瑞尔压制他们,诺瑞尔强迫他们保持缄默,但他们依然是魔法师!请告诉他们,」他一手抹过额头,呼吸忽然变得沉重,「树木跟岩石说话,岩石跟雨水说话,这不像我们想象中困难;告诉他们读读写在空中的字样,告诉他们向雨水求教!约翰·厄司葛雷的老盟友依然留在原处,我正派人提醒岩石、天空和雨水曾经许下的承诺,我要告诉他们……」史传杰似乎又找不出适当的字眼,再度伸手在空中挥舞。「我无法解释,」他说,「卢卡库塔,你了解吗?」
「是的,噢,我了解!」卓莱虽然这么说,其实却一点都不知道史传杰讲些什么。
「很好,你把我交付给你的任务重复一次给我听。」
卓莱照念了一次。他多年来复诵朋友们的闲话,养成了熟记人名和细节的好本事,刚开始说得有板有眼,但后来讲得支离破碎,满口魔法师站在雨中、寻找岩石等等。
「我让你瞧瞧吧,」史传杰说,「你看了之后就会了解。卢卡库塔,你若完成我交付的使命,我就不会对你施加报复,也不会伤害你;传达了这三个讯息之后,你就可以回归黑暗之中,继续掠食男女。」
「谢谢!谢谢!」卓莱松了一口气,不停地道谢,但随即又想到一点,再度大感惊慌,「三个讯息!但是,先生,你只跟我说了两个。」
「三个,卢卡库塔,」史传杰厌倦地说,「你必须传达三个讯息。」
「好、好,但是你还没告诉我第三个讯息是什么。」
史传杰什么都没说,径自转头喃喃自语。
虽然深感惊恐,但卓莱实在很想一把捉住史传杰,猛力地摇晃他几下,如果这样真的有用,卓莱说不定真会动手,但他只能自怜地啜泣,这下史传杰一定会因为他没有完成第三个使命而杀了他,但这却不是他的错。
「卢卡库塔,」史传杰忽然转身说,「帮我倒杯水!」
卓莱四下看看,广场中央有座水井,他过去看看,发现水井旁边拴着一个陈旧丑陋的铁杯,拴住杯子的铁链已经锈迹斑斑。他推开井盖,打了一些水,拿铁杯舀水。他非常不愿碰触铁杯,很奇怪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怪事,但最令他厌恶的却是这个杯子,他一辈子锦衣玉食,身旁不乏华美事物,但如今周遭的每样东西都丑陋不堪,这都是魔法师们的错,他好恨他们!
「先生?魔法师大人?」他大喊,「你得过来这边喝水。」他举起铁杯表明意思。
史传杰走过来,但他没有接过破烂的铁杯,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递给卓莱,「倒六滴滴剂到水里。」他说。
卓莱接下小玻璃瓶,双手颤抖得非常厉害,几乎把瓶子摔到地上,但史传杰似乎视而不见。卓莱倒了几滴滴剂到水里。
史传杰接过铁杯,一口饮尽杯中的水,铁杯顿时从他手中滑落。不知道为什么,卓莱察觉到史传杰变了,在明亮的星光下,他漆黑的身影颓然倒地,头也低了下来,卓莱心想他是不是喝醉了,但几滴液体怎么可能让人醉成这样?更何况他没闻到酒精味,他只闻得出对方已经好几星期没有梳洗更衣,隐约之中还有一股先前没有的气味,闻起来像是老人加上近百只猫。
卓莱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过去每次见证到魔法之前,他也有同样感觉。四周似乎环绕着隐形门,每道都门户大张;远方飘来一阵风,空气中充满森林、湿泥和沼泽的气味;他脑中忽然出现各种影像,周围的房屋也不再空荡荡,他看得一清二楚,仿佛有人移去了房屋的高墙;每个房间里都有个黑影,不像是人,而是古老的神灵,火焰、岩石、雨丝、黑鸟、山坡都出现在房里,甚只还有不知名的凶恶小兽等等。
「这些究竟是什么?」他低声惊叹,感到全身毛骨悚然,好像触了电;不一会,一股新奇的感觉贯穿全身,虽然他仍站在原地,但整个人却仿佛缓缓往下落,思绪也随之飘逝。
他觉得自己站在一处英国的山坡上,天上飘着小雨,灰蒙蒙的雨丝仿佛鬼魅;雨丝打在他身上,他也变得跟雨丝一样细弱。雨水将思绪洗刷殆尽,也冲走了甜美与悲伤的回忆,他再也不晓得自己叫什么,所有念头都像岩石上的泥土,随着雨水流去,脑中充满了属于雨水的思绪与回忆。银色的雨丝顺着山坡而下,状若精致的蕾丝或是手腕上的青筋,他忘了自己是凡人,只觉已化身变为雨丝,随着雨水流入土中。
他感到自己躺在泥土下,置身英国之下。时间过了好久,冰冷的雨水穿透他,岩石在他体内僵硬,在沉默与黑暗中,他的身形日益庞大,他变成了泥土地,变成了英国。一颗星星俯瞰着他,跟他说话;一块岩石问他问题,他用岩石的语言回答;一条河流蜷伏在他身旁,山丘在他的指间萌芽,他张开嘴,春天便在鼻息之间降临……
他觉得自己被推进一片黑暗的冬林,林木自古便矗立于此,直至永恒;冬阳在林中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微弱光影,他低头一看,小树已经穿过他的身体、双脚和双手,树木愈长愈高,他的眼睫毛附近也长满了枝叶,眼睑再也无法闭合;小虫在他耳里爬进爬出,蜘蛛在他嘴里筑巢织网,他晓得他已被林木缠绕了好多年,他熟悉林木,林木也认得他,林木与他已经成为一体,分不出谁是谁。
四下一片寂静,雪花飘落,他放声尖叫……
一片漆黑。
卓莱仿佛从深海中脱困似地回到现实,他不知道谁释放了自己,史传杰?森林?还是英国国土?但他逐渐恢复清醒,也感到对方高强的法力。古老的神灵渐渐隐身消退,他又恢复人类的感觉和理智,但一想到刚才所感到的一切,他依然头昏脑胀,天旋地转。他检查一下双手,摸摸先前被树木穿透的地方,嗯,全身似乎完好,但天啊!好痛!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抬头看看史传杰在哪里。
史传杰缩在附近的墙边,自顾自地念咒,他敲一下墙壁,石块随之鼓起,变成一只黑色的大乌鸦,乌鸦展开双翅,聒聒地飞向漆黑的夜空;他再敲一下墙壁,墙面随即又浮现出一只乌鸦,展翅飞往天际;他敲了一下又一下,成群乌鸦陆续展翅高飞,直到黑压压的翅膀盖过繁星。
史传杰伸出手准备再敲……
「魔法师大人!」卓莱喘着气说,「你还没告诉我第三个讯息是什么。」
史传杰左顾右盼,然后抓住卓莱的外套,猛然把卓莱扯向自己。卓莱闻到史传杰恶臭的鼻息,也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星光下的他一脸凶残、目露凶光,人性与理智已不复见。
「告诉诺瑞尔我将到来!」史传杰嘘了一声,「好,你走吧!」
卓莱不需要再听一次,他在黑暗中狂奔,成群乌鸦似乎紧追其后,他看不到它们,但听得到翅膀的扑打声,也感觉得到翅膀激起的气流。他气急败坏地冲上桥,一跑过桥中央就置身光明之中,周遭顿时人声沸腾,男女老少边走边聊,大伙像平常一样过日子,这里没有魔法,只有寻常的生活,平静中显得格外美好。
卓莱的衣物依然滴着咸水,天气冷得吓人,他不知道这里是威尼斯的哪一区,也没有人出手相助。他漫无目标地走了好久,全身筋疲力尽,最后终于走到他熟悉的一个广场,找到了他暂住的小旅店。回到房间之时,他已疲惫不堪,不停打冷颤,他脱下衣服,尽量抹去身上的盐粒,然后一头倒在小床上。
他发了两天高烧,高烧中噩梦连连,梦中尽是黑夜、魔法,以及冷酷的远古地球等古怪之事。睡梦之中,他始终充满惊恐,深怕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困在地底、或是被钉死在冬天的林木上。
到了第三天中午,他总算勉强起身到港边走走,他在港边看到一艘即将开往普兹茅斯的英国船,他把拉塞尔交给他的信函和文件拿给船长过目,文件中保证将重赏护送卓莱返回英国的船只,两名欧洲最著名的银行家亦签名背书。
到了第五天,他登上船,航向英国。
一层寒冷的薄雾笼罩着伦敦上空,似乎反映出史提芬凄凉迷蒙的心境。近来魔法加诸在他身上的负担比以往更为沉重,他再也感受不到欢娱、喜悦和安宁,只有愤怒、憎恶、沮丧等情绪能够穿透咒语的魔障,心中因而充满了悲愤。他发现自己和英国友伴之间的鸿沟日深,银发绅士或许是个恶人,但史提芬不得不承认,英国人确实如同绅士所言地傲慢、自大、自以为是。「无望古堡」虽然阴沉,但与其和高傲、恶毒的英国人相处,史提芬宁愿躲在古堡中,最起码在古堡中不必因为自己的身分而致歉,众人也将他视为上宾。
在这个特别的冬日中,史提芬来到华特爵士在哈雷街的马厩,华特爵士刚买了两只非常骁健的猎犬,家中的男仆们相当高兴,大伙每天过来欣赏猎犬、讨论猎犬们在田野中的表现,每个人似乎都是行家,也浪费了不少时间。史提芬明知此风不可长,但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也懒得纠正。今天车夫罗勃邀他一起过来看看猎犬,他不但不加以斥责,反而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同行,此时他看着罗勃和其他马夫热切地讨论猎犬,他却只感到索然无味。
忽然间,所有马夫伸伸懒腰,鱼贯地离开马厩,史提芬打了一个寒颤,他从经验中得知,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表示一头蓟冠毛银发的绅士即将出现。
绅士果然现身,一头闪亮的银发、一双闪烁的蓝眼、一袭鲜绿的外衣照亮了拥挤黑暗的马厩;他像往常一样高声谈笑,认定史提芬非常高兴见到他,正如他也很高兴见到史提芬。他跟家中男仆们一样喜欢这两只猎犬,挥手示意史提芬跟他一起过来欣赏。他用狗语跟猎犬交谈,猎犬高兴地又吠又跳,似乎从没碰过这么令人倾心的主人。
绅士说,「我记得一四一三年的一天,我到南方拜访刚即位的南英王,骁勇庄重的南英王为我引介他的大臣们,也在大家面前盛赞我杰出的成就、辽阔的领土、高贵的情操等等。但宫廷中有个贵族没有专心聆听,反而和他的属下站在旁边谈笑,你可以想象我看了有多么生气,于是我决定给他们一些教训!隔天这些不懂礼貌的家伙到附近的森林猎野兔,我悄悄来到林中,趁大家不注意时把人变成野兔,野兔变成人,不知情的猎犬们把主人撕裂成碎片,变为人形的野兔则赫然发现,这下可以好好惩治猎犬,一报过去遭到追赶猎杀之仇。」绅士暂时打住,等着史提芬赞美他的机智,但史提芬还没开口,绅士就高喊:「啊!你感觉到了吗?」
「先生,感觉到什么?」史提芬问。
「所有的门都发出震动!」
史提芬看看马厩四周的门。
「不、不是那些门!」绅士说。「我是说英国和其他国度之间的门!有人试图打开这些大门,有人跟天空说话,而那却不是我!有人对岩石和河流下达指令,而那却不是我!究竟是谁?谁在搞鬼?跟我来!」
绅士捉住史提芬的手臂,两人顿时腾云驾雾,一下子就站到高山或高塔上。哈雷街的马厩消失无踪,史提芬的眼前出现一个又一个奇景:港口中挤满了船只,高高的桅杆如同密布的林木,忽然间,船只似乎从他们脚下飞走,随即出现一片灰色的汪洋和顺风前进的帆船,不一会又出现一座城市,城中四处可见高塔和精美的石桥。更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动也不动,整个世界从脚下飞过,而他和绅士却始终站在原地。霎时之间,他们来到一座白雪覆顶的高山,一群小人正奋力往上爬;接着是一处澄净的湖泊,漆黑的山峰环绕在湖面四周;接着是一处平原,小小的城镇和河流散布其间,看起来像是孩童的玩具。
前方出现某个东西,乍看之下好像是一条将天空划分为二的黑线,慢慢接近之后,史提芬才发现那是一根黑柱,黑柱从地面直入云霄,不知伸展到何处。
史提芬和绅士站在威尼斯的高处歇息(至于他们究竟站在哪里,史提芬决定不要多想),夕阳缓缓西下,他们脚下的房舍和街道都已变暗,但海面和天空依然光泽四射,粉红、乳蓝、宝蓝、珍珠等色彩完美地融合成一体,威尼斯似乎飘浮在明亮的虚无之中。
黑柱看来像黑曜石般光滑,但一超过与屋顶齐高之处,柱子便散放出如同汪洋般的黑影,缓缓在空中蔓延,史提芬实在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什么。
「先生,那是黑烟吗?高塔着火了吗?」史提芬问。
绅士没有回答,但两人一靠近,史提芬才发现那不是黑烟,高塔中飞出一层层黑影,原来是大乌鸦!成千上万只乌鸦正离开威尼斯,朝着史提芬和绅士的方向飞来。
一群乌鸦直逼而来,空中忽然传来上千对翅膀拍击的巨响,以及震耳欲聋的聒聒声,层层灰尘和鸟毛飘进史提芬的眼睛、鼻子和喉咙,他赶紧弯下腰,用手掩住鼻子抵挡恶臭。
乌鸦飞离之后,史提芬好奇地问:「先生,那些是什么?」
「它们是那个魔法师创造出来的。」绅士说。「他叫它们飞回英国,把指令传达给天空、大地、河流和山岳。他在召唤所有乌鸦王的老盟友,再过不久,这些盟友将投效于英国魔法师,而不听命于我!」他愤怒地大吼一声,「我已对他施加重罚,其他敌人从未承受这种折磨!但他依然违抗我!他为什么不乖乖认命?他为什么还不放弃?」
「先生,我从未听过他胆怯或退缩。」史提芬说。「大家都说他在西班牙半岛骁勇善战,立下许多战功。」
「骁勇?你这话什么意思?那不叫骁勇,而是恶意!他就是这么一个邪恶的人!史提芬,我们太大意了!我们让英国的魔法师们占了便宜,我们得想办法击败他们!我们得加倍努力,赶快把你推上王座!」
第六十章 骚乱与谎言
一八一七年二月
葛瑞司迪姑妈在帕督亚(即帕多瓦)租了一栋房子,从家里就看得到蔬果市场,而且到哪里都很方便,租金一季只要八十意大利金币(大约三十八英国金币),葛瑞司迪姑妈对这个价钱相当满意,但当机立断作了决定之后,通常难免有点后悔,只不过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已太迟,葛瑞司迪姑妈的情况就是如此。搬进去不到一星期,她就发现这栋房子缺点多多,甚至懊恼当初根本不该租下来。房子虽然古旧典雅,但哥德式的窗户太小,其中几扇还有石砌的窗台,换言之,房子的采光不佳,换作其他时候倒是无所谓,但芙萝拉目前心情郁闷,古典的窗户虽然看起来漂亮,但过于阴沉,葛瑞司迪姑妈认为对芙萝拉毫无助益。除此之外,中庭里有几座仕女雕像,长年下来,雕像上覆盖着密密的长春藤,让人觉得雕像似乎很快就会消失,葛瑞司迪姑妈每次看到雕像就不禁想到史传杰可怜的妻子,她这么年轻就过世,死因又如此神秘,史传杰似乎被她不幸的遭遇逼疯了。唉,但愿芙萝拉不要想到这些不快乐的事。
但价钱谈成了,房子也租了,于是葛瑞司迪姑妈决定尽量把房子打点得明亮宜人。她从来不乱点蜡烛或油灯,但为了提振芙萝拉的心情,她决定不计代价。楼梯间有个特别阴暗的角落,此处有一阶楼梯角度非常奇怪,一踏上去可能摔得头破血流,葛瑞司迪姑妈坚持在这阶楼梯上加装一盏油灯,而且不管白天或黑夜,油灯都得保持明亮。家中的老女仆邦妮不断抱怨过于浪费,这位意大利老太太比葛瑞司迪姑妈更节俭。
邦妮是个绝佳的仆人,但她喜欢抱怨,而且经常辩称主人的指示不对、或是为什么办不到,一讲就讲半天。邦妮有个名叫米尼基罗的助手,这个年轻人动作很慢,老被使唤来使换去,每次叫他做事,他都低声用某种方言抱怨,没有人听得懂他嘀咕什么。米尼基罗似乎习惯了邦妮的责骂,葛瑞司迪姑妈猜想他们大概是亲戚,但目前她还不晓得两人确切的关系。
家里诸事繁忙,邦妮成天跟她争执,再加上忙着探索新环境,葛瑞司迪姑妈每天都忙得非常起劲,但她当前的要务是想办法逗芙萝拉开心。芙萝拉愈来愈沉默,虽然有问必答,而且相谈甚欢,但她很少主动开口。在威尼斯的时候,芙萝拉总是提议大家上哪儿观光,现在姑妈提议去哪里,她就跟着去哪里。她喜欢单独行动:独自散步、独自阅读、独自坐在小客厅里,或是下午一点日光斜斜地照在中庭时,独自坐在微弱的日光下发呆。她把事情埋在心里,不若以前坦率,她好像对某人感到失望(倒不一定是强纳森·史传杰),决定自此变得独立一点。
二月的第一个礼拜,暴风雨袭击帕督亚。风雨在正午时分忽然来袭,强风豪雨不断从东方飘过来(也就是威尼斯和大海的方向),城里经常光顾咖啡馆的老人们都说事先毫无预兆,但其他人都觉得没什么好奇怪,毕竟现在是冬天,而冬天就会有暴风雨。
先是强风席卷全城,没有任何一扇门窗抵挡得了风势,强风似乎找到了没人知道的缝隙,屋里屋外的风势几乎一样强劲。葛瑞司迪姑妈和芙萝拉坐在一楼的小客厅里,窗子的玻璃嘎嘎作响,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也左右晃动,葛瑞司迪姑妈信写到一半,信纸忽然从她手中滑落,在屋里四处飞舞。窗外天色愈来愈暗,变得跟夜晚一样漆黑,天空开始下起帘幕般的大雨。
邦妮和米尼基罗走进小客厅,表面上是询问葛瑞司迪姑妈有何交代,其实是邦妮想和葛瑞司迪姑妈一同观赏暴风雨,两人虽然各操不同语言,但交相赞叹风雨的威力,主仆一唱一和,倒也搭配得天衣无缝。米尼基罗八成是因为邦妮想来,所以才跟着同行,他闷闷不乐地盯着窗外的风雨,似乎怀疑有人故意安排了暴风雨,好让他不得清闲。
葛瑞司迪姑妈、邦妮和米尼基罗站在窗边,天空闪过第一道闪电,外面熟悉的景观顿时变得诡异而陌生,所有景物都笼罩在闪电的光芒中,看来极不自然。闪电之后雷声大作,小客厅跟着摇晃,邦妮喃喃地请圣母和圣徒们保佑,葛瑞司迪姑妈也相当害怕,若非自己隶属英国教会,否则她也会跟着邦妮祈祷,此时她只能说:「老天爷啊!」「哎呀!」「老天保佑!」,说得再多也不会心安。
「芙萝拉,亲爱的,」她带点颤抖地高声喊叫,「你不害怕吧?这场风雨真吓人。」
芙萝拉走到窗边,拉起姑妈的手,安慰姑妈说风雨很快就会过去。又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全城,芙萝拉放开姑妈的手,松开窗缘的挂钩,焦急地走到阳台上。
「芙萝拉!」葛瑞司迪姑妈大叫。
芙萝拉两只手抓着栏杆,策身到阴暗的强风豪雨中,大雨打湿了她的衣裳,大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但她却一点也不在乎。
「亲爱的!芙萝拉!芙萝拉!别在外面淋雨!」
芙萝拉转身跟姑妈说了几句话,但大伙都听不清她说什么。
米尼基罗跟着走到阳台上,口中虽然仍像往常一样用方言嘀咕,但处理得非常得宜,他伸出一双大手,好像牧羊人指引羔羊似地将芙萝拉带回屋内,动作娴熟得令人大吃一惊。
「你没看见吗?」芙萝拉大喊,「有人在那里!那里,就是那个角落!你看得出那是谁吗?我以为……」她忽然默不作声,不管她以为那人是谁,她都没有说出来。
「亲爱的,我希望你看错了,这种时候不管谁在街上都很可怜,我希望他们尽快找到地方躲避风雨。喔,芙萝拉,看你淋成这样!」
邦妮取来毛巾,随即和葛瑞司迪姑妈连手擦干芙萝拉的外衣,两人把芙萝拉推得团团转,芙萝拉被推得有点头昏眼花。两人还不停指使米尼基罗,葛瑞司迪姑妈用破碎的意大利文不停念叨,邦妮则操着威内托方言,连珠炮似地发号施令,两人的命令却不时互相抵触,米尼基罗索性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瞪着两人。
芙萝拉不顾身旁忙碌的两位女士,眼光直视外面的街道。天空闪起另一道闪电,她霎时全身僵硬,仿佛遭到雷击,随后挣脱姑妈和邦妮的臂弯,径自跑出门外。
大家没时间猜想她跑到哪里去了,接下来的半小时,家里混乱到了极点,米尼基罗在暴风雨中跑进跑出,试图关上所有的百叶窗,邦妮跌跌撞撞,摸黑找蜡烛,葛瑞司迪姑妈则发现她一直以为是「百叶窗」的那个意大利单字,意思却是「羊皮纸」。三个人轮流发脾气,情况一团混乱。不一会,城里钟声齐鸣,居民们相信铜钟是受到天主护佑的圣物,这场暴风雨显然是恶魔的杰作,于是居民们敲钟来驱走风雨,葛瑞司迪姑妈听了却依然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