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传杰耐心倾听,等她说完之后才开口说,「你说的完全正确!精灵天性怪异,极难驾驭,我若召唤到精灵,一定会特别小心。」他边说边瞄了葛瑞司迪小姐一眼,「但是精灵懂得很多,也具有强大的法力,任何一位魔法师都必须倚重他们的协助,唯有吉伯特·诺瑞尔才不了解这一点。每个精灵的鼻息之间都充满魔法,全英国图书馆内的藏书加起来都没有他们懂得多。④」
『注④:史传杰未免过于乐观,英国魔法文献中不乏法力微弱、愚笨或是无知的精灵。』
「真的吗?」葛瑞司迪姑妈说,「这倒是不寻常。」
葛瑞司迪医生和姑妈祝史传杰工作顺利,葛瑞司迪小姐则提醒史传杰,他答应陪她一同拜访圣安琪拉广场的一位古董商,听说这位古董商有架古钢琴出租。说毕之后,葛瑞司迪一家继续观光,史传杰则回到他在索伯尼哥广场的住所。
到意大利旅游的英国绅士们经常写诗,或是撰文描写他们的旅程,有些人还画画,租屋给这些英国绅士的意大利人通常做些安排,方便绅士们绘画写作。比方说,史传杰的房东特别租出阁楼上的一个小房间,房里有个古董桌,四个桌脚都雕着狮鹫兽;除了桌子之外,还有一把椅子、一个常在教堂看到的木柜,以及一个两、三尺高的木头人像,人像站在木柱上,形似一个微笑的男人,男人手中握着一个红色的圆形物,可能是苹果、石榴或仅是个红球。你很难想象这尊人像打哪里来,他看来太愉快,不像是教堂里的圣徒,但又不够喜感,不能拿来当作咖啡馆的店招。
史传杰觉得木柜过于陈旧,而且长了霉,所以舍弃木柜,把书本和纸张叠放在地上,但他和木头人像却成了朋友,经常一边工作、一边跟人像说话:「你有何意见?」、「唐卡斯特还是贝拉西斯⑤?你觉得哪个比较适当?」、「嗯、你看到他了吗?我可没有。」有时甚至非常不耐烦地说:「唉!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
『注⑤:据说杰克·贝拉西斯曾创造一个咒语,用来召唤精灵非常有效,很不幸地,贝拉西斯的经典之作《指令》仅剩下一本,此书收藏在贺菲尤庄园的图书馆中,史传杰从来没看过,他只读过后世支离破碎的描述,可想而知,他一定试图拼凑出这个咒语,但却毫无把握,
相反地,唐卡斯特领主的咒语广为人知,坊间也有许多相关著作。没有人知道唐卡斯特领主究竟是谁,大家只听说黄金年代的魔法师们曾向「唐卡斯特」习艺,后世也不确定所谓的「唐卡斯特魔法」是否只出于一人之手,部分魔法史学家甚至推测另有一位魔法师,而且这个「匿名领主」比真正的唐卡斯特更神秘。如果真如一般所言,唐卡斯特即是乌鸦王本尊,那么召唤精灵的咒语应该出自「匿名领主」之手,因为厄司葛雷的宫廷中四处可见精灵,根本不需要念咒召唤。』
他拾起一张纸片,纸片上草草写着一个咒语,他移动嘴唇低声念咒,念毕之后,他环顾四周,暗自希望屋里出现其他人影,但不管他想看到什么,屋里依然空荡荡,他叹了一口气,把咒语揉成一团,朝着木头人像丢过去。他拾起另一张纸片,一边看书、一边在纸片上做笔记,过了一会,他从地上拾起先前的那张纸片,将之抚平,仔细研读了半小时,最后苦恼地抓抓头发,又把纸片揉成一团丢到窗外。
窗外传来阵阵钟声,钟声凄凉寂寥,听了令人想起远方的荒原、黑暗的天空和无尽的空虚。史传杰八成想到什么,因为他忽然摆下手边的事情,凝视着窗外,他神情非常专注,似乎试图说服自己,威尼斯不可能在片刻之间变成荒凉的废墟。窗外景致一如往常,日光在澄蓝的海面上跳跃,广场上挤满了人,威尼斯的仕女们携手漫步,奥地利的士兵们好奇地检视商品,店主们忙着招揽生意,孩童们奔跑争执,猫咪们静静地各行其是。
史传杰又回去工作,他脱下外套,卷起衣袖,走出房间,不久之后,他拿着一把刀和一个小白盆走进来,他用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鲜血汩汩地流到小白盆中,他把盆子放在桌上,看看盆中的鲜血够不够多,虽然不自觉,但他显然失血过多,不一会就头晕目眩,不但撞翻了桌子,白盆也掉到地上,他用意大利文大声咒骂(意大利文骂起来比较过瘾),抬头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擦干血迹。
桌上刚好有一团白布,那是他们新婚之初,亚蕊贝拉帮他缝制的衬衣,史传杰没想这么多,直接伸手去拿,快要到手之际,史提芬·布莱克从暗处走出来,递给他一块破布,史提芬像个训练有素的仆人一样,递交破布之时还微微一鞠躬,史传杰接过破布,手忙脚乱地擦拭血迹(擦得不怎么干净),但却全然不知道史提芬的存在。史提芬拾起衬衣,把它抖平,仔细折好,然后将它工整地摆到角落的一个架子上。
史传杰颓然坐下,把受伤的手臂搁在桌子上,再度高声诅咒,然后将脸埋在双手之间。
「他究竟有何打算?」史提芬·布莱克低声问道。
「噢,他打算召唤我!」一头蓟冠毛银发的绅士说,「他想请教我关于魔法的各种问题,亲爱的史提芬,你不必压低嗓门说话,他看不到你,也听不见你说话。这些英国的魔法师真是可笑!什么事情都得大费周章,史提芬,我跟你说,观看这人施展魔法,就好像看着一个人反穿外套、蒙上双眼、头上顶着水桶、坐在餐桌前吃饭!你何时看过我如此笨拙、如此徒劳无功?在手臂上划一刀?在纸片上胡乱涂鸦?我若想施展法术,只要跟天空、石头、阳光、大海,或是诸如此类的神灵说说话,客气地请求协助,我早在数千年前就跟神灵们结为盟友,盟友们对我通常有求必应。」
「原来如此。」史提芬说,「但是话又说回来,英国的魔法师虽然愚笨无知,但还是有点本事,不是吗?要不然您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
「你说的没错,」银发绅士有点不悦地说,「但他所施展的法术依然笨拙,一点都不优雅,这点绝对无庸置疑!除此之外,就算召唤到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哼!他哪有资格见我?我不愿现身,他也不知道用哪种法术逼我现身。史提芬!赶紧翻翻那本书!屋里没有风,他看了一定大惑不解,哈!你瞧瞧他干瞪眼的模样!他猜我们或许在房里,但他却看不见,哈!哈!你看他气成这副德行!捏捏他的脖子吧,他会以为自己被蚊子叮了一口呢!」


第五十二章 坎纳吉尔的老太太
一八一六年十一月底
离开英国之前,葛瑞司迪医生接到一位友人的来信,这个住在苏格兰的朋友在信中央求,倘若葛瑞司迪医生远行威尼斯,可否代为拜访一位住在当地的老太太。友人说老太太以前相当富有,现在却身无分文,葛瑞司迪医生若能登门造访,也算是做好事。葛瑞司迪医生记得友人曾提过,老太太的出身很独特,好像具有英格兰和西班牙、或是爱尔兰和犹太人的混血血统。
葛瑞司迪医生一直把这件事搁在心里,但旅途中舟车劳顿,又不停更换住所,抵达威尼斯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那封信,也记不得信的内容,他不知道老太太的姓名,手边只剩下一张小纸片,标示出老太太可能住在哪里。
葛瑞司迪姑妈认为,基于礼貌,他们最好先写信知会老太太,让她知道葛瑞司迪一家即将造访。葛瑞司迪姑妈还说,老太太若发现他们居然不知道她的姓名,八成觉得非常奇怪,说不定认为这家人毫无诚意。葛瑞司迪医生有点犹豫,左思右想了半天,却想不出更好的点子,所以只好很快地写了一封短函,请房东太太把信寄给老太太。
接下来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首先,房东太太看看信上的地址,仔细研究半天之后把信交给她的小叔,葛瑞司迪医生有点想不通为什么。
几天之后,房东太太的小叔登门造访,这位先生矮小精悍,是个执业的律师,他跟葛瑞司迪医生说,他已经遵照指示把信寄出,但有件事他必须提醒葛瑞司迪医生,老太太住在坎纳吉尔,也就是犹太人齐聚的贫民区,信件已经寄交到一位年高德劭的犹太绅士手中,但还未得到回复,葛瑞司迪医生接下来打算如何?这位名叫托赛提的矮小的律师愿意全力相助。
当天傍晚,葛瑞司迪一家在托赛提先生的陪同下登上贡多拉,贡多拉缓缓驶过圣马可,岸上的绅士淑女们正准备出游,揭开夜生活的序幕。贡多拉行经索伯尼哥广场,葛瑞司迪小姐转头看着一个泛出烛光的小窗,心想史传杰说不定就在窗内。下一站是李奥托,葛瑞司迪姑妈一看到光着脚丫子的孩童,马上大叹她真希望孩子们有钱买鞋。
他们在犹太人区下船,威尼斯的房子都很古老,外型也很特别,但犹太人区的房舍看来更是奇特,这个擅长经商的民族似乎偏好古老古怪的房子,每栋房屋都非常陈旧怪异。威尼斯的街道弥漫着感伤,犹太人区的街道感觉更是凄凉,犹太人沉重的历史和哀伤,交织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街上的房屋极为朴素,托赛提先生敲敲其中一扇大门,门面漆黑简朴,看来几乎像是新英格兰地区贵格会教徒的聚会所。
一位男仆前来应门,把大家请进屋内的一个小房间,房间里光线黯淡,四面墙上镶嵌着陈旧的木板,夹带着一股海洋的气味。
房里有个小门,小门半开,葛瑞司迪医生偷偷朝里面瞄一眼,他看到许多古老、陈旧、薄皮面的书,还有比一般英国烛台更多分枝的银烛台和状似神秘的木盒,葛瑞司迪医生心想,这些大概都是犹太老先生的宗教器皿。墙上悬挂着一个布偶或是娃娃,它跟男人一样高大,大手大脚,但穿着打扮像个女人,头低到胸前,让人看不清它的长相。
男仆穿过小门向主人禀告,葛瑞司迪医生低声对他妹妹说,这个男仆看起来人模人样,葛瑞司迪姑妈表示同意,但她注意到男仆没穿外套,她常看到仆人只穿着长袖衬衫,一般而言,如果主人是个单身汉,就没有人指正这个坏习惯,葛瑞司迪姑妈想不通为什么,她猜这位犹太老先生八成是个鳏夫。
「啊!」葛瑞司迪医生瞄了瞄半开的小门说,「我们打扰了他进餐。」
年高德劭的犹太老先生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外套,一脸卷曲的灰胡子,满头银发,头上戴着黑色的小圆帽。他坐在一张长桌子的旁边,桌上铺着洁白无瑕的亚麻桌巾,他把桌巾的一角塞在颈下当作餐巾。
葛瑞司迪姑妈看到她哥哥朝门里偷看,深感震惊,她用雨伞轻戳葛瑞司迪医生,示意他马上停止这种不礼貌的举动,但葛瑞司迪医生大老远跑到意大利来观光,犹太老先生在家里吃饭也是奇景,他没有理由不继续观看。
犹太老先生似乎无意放下晚餐,接待这群素未谋面的英国人,他好像正在交代男仆如何打发这家人。
男仆回来跟托赛提先生说了几句话,两人说毕之后,托赛提先生跟葛瑞司迪姑妈微微一鞠躬,然后跟大家解释说,他们要找的老太太叫做迪葛朵,住在这栋房子的最顶楼。犹太老先生的仆人们似乎无意带路,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们通报,托赛提先生有点不高兴,但他说反正此行就是探险,不妨上楼一探究竟。
葛瑞司迪医生和托提赛先生各拿了一枝蜡烛,楼梯间一片漆黑,他们经过好多扇门,门面虽然宽广,但却奇形怪状,看了让人害怕。为了容纳众多住户,犹太人区的房子都盖得很高,但房子里隔了很多楼层,每个楼层都很低,行进之间,他们听到门后传出各种声响,甚至有名男子口操不明的语言,高唱一首忧伤的歌曲。走着走着,人烟逐渐稀少,敞开的大门内只见一片黑暗,从中飘出一阵冷冷的霉味。最后一扇门却是紧闭,他们上前敲门,但无人应答,他们高声询问迪葛朵太太在不在家,但依然毫无反应。葛瑞司迪姑妈说他们大老远跑一趟,若空手而返,岂不太可惜?于是众人推门径行入内。
房间比阁楼大不了多少,处处流露出暮年的破落与赤贫,房里每样东西不是缺角,就是故障,原本的色泽也已褪色变黑。晚风从小窗户飘进来,窗外也看得到明月,但皎洁的月亮才不愿驻足这个肮脏的小房间。
但这些都不足以令葛瑞司迪医生害怕,另一个景象才让他拉紧领巾,脸色阵红阵白,紧张地大口喘气,葛瑞司迪医生最讨厌猫,而这个小房间里到处都是猫。
猫群当中有个非常瘦小的人坐在一把布满灰尘的木椅上,幸好诚如托赛提先生所言,这几个人很有冒险精神,迪葛朵太太的模样确实吓人,胆小的人绝对难以承受。她坐得非常笔挺,看起来好像正等待某人造访,但老态龙钟的她,全身上下都是岁月的刻痕,看来几乎不像一般人,反倒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她两只手臂搁在膝上,手臂布满褐色的斑点,宛若两条灰褐色的死鱼;她的肤色极为苍白,皱纹如蜘蛛网般密布,几乎透明的肌肤下,看得到一条条暴出的蓝色血管。
她没有起身欢迎大家,甚至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说不定她没听见。房里虽然一片沉寂,但五十只猫却造成一种奇怪的效果,好像五十个人静悄悄地叠在一起,沉静中带着一丝诡异。
两位男士找个位子坐下,葛瑞司迪姑妈亲切地笑笑,暗自打算尽量让大家感到宾至如归,于是她率先打开话匣子。
「亲爱的迪葛朵太太啊,请原谅我们不请自来,但能到您府上访问,我的侄女和我真的感到非常荣幸。」葛瑞司迪姑妈稍作暂停,等着让老太太说两句,但老太太却一语不发,「您这里真是太舒服了!我有个好朋友怀史密斯小姐,她住在巴斯皇后广场一栋房子的顶楼,她的房间跟您差不多,迪葛朵太太啊,我朋友说夏天的时候,她房里飘来阵阵微风,清凉无比,城里的有钱人家里虽然豪华,但饱受暑气之苦,还不及她的小房间舒服呢!她的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所有东西都伸手可及,唯一让她不满的是,隔壁的女孩总是把热水壶放在楼梯口,迪葛朵太太,您也知道,不注意踢到热水壶还真痛呢!您上下楼梯还方便吗?」
对方没有回答,一时之间,房里只有五十只猫的呼吸声。
葛瑞司迪医生用手帕擦擦额头的汗珠,身子不自在地扭动,「夫人,」他开口,「我们应亚伯丁郡的麦金先生之请,特别登门拜访,他希望您还记得他,也祝您身体健康。」
葛瑞司迪先生觉得老太太说不定耳背,所以提高了音量,但老太太没反应,反而吵到了猫群,好些猫开始在房里踱步,猫咪彼此擦肩而过,激起一股股静电,一只黑猫突然冒出来跳到葛瑞司迪医生的椅背上,好像走钢索一样来回徘徊。
葛瑞司迪医生强自镇定,继续说道:「夫人,我们会跟麦金先生报告您的近况。」
但老太太依然不置一词。
接下来轮到葛瑞司迪小姐,「夫人,」她说,「我很高兴您有这么一群朋友相伴,这些猫咪一定是您的心肝宝贝,您瞧那只蹲在您脚边的小黄猫,真的好漂亮!您看看它洗脸的俏模样!您管它叫什么呢?」
但老太太还是没回答。
在葛瑞司迪医生示意下,托赛提先生把大家的话复述一次,只是这次用意大利文。老太太依然没有反应,唯一不同的是,她现在根本懒得看他们,反而目不转睛地瞪着一只大灰猫,大灰猫瞪着另一只白猫,白猫则盯着窗外的明月。
「请告诉她我有一些钱要交给她,」葛瑞司迪医生跟托赛提说,「请跟她说这是麦金先生致赠的礼金,她不必跟我道谢……」葛瑞司迪医生边说边猛摇双手,好像道谢的话语将跟蚊子一样蜂拥而至,他得猛力推拒。
「托赛提先生,」葛瑞司迪姑妈说,「你看来不太舒服,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喝杯水?请狄葛朵太太帮你端杯水吧。」
「不,葛瑞司迪夫人,我没事,我只是……」托赛提先生环顾四周,试图找出适当的形容词,「有点害怕。」他终于低声说。
「害怕?」葛瑞司迪医生悄悄说,「为什么?你害怕什么?」
「噢、医师先生,这个地方太可怕了!」托赛提再度耳语,眼光中充满惊恐,他先看看一只舔着爪子、正准备洗脸的小猫,然后再把目光移回老太太身上,好像等着她展开某些动作。
葛瑞司迪小姐低声说,虽然他们好意来访,但一下子来太多人,而且太突然,他们显然是多年来的第一批访客,难怪老太太一时反应不过来,难以消受!
「唉,芙萝拉,」葛瑞司迪姑妈低声说,「你想想!这么多年都孤零零一个人,多可怜喔!」
大伙在小房间里耳语,老太太却离大家不到三步,葛瑞司迪医生觉得非常荒谬,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愈来愈不耐烦,脸色也愈来愈凝重,他妹妹和女儿一看就知道最好赶紧告辞。
葛瑞司迪姑妈再三跟老太太告辞,她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堆,内容不外等她身子好一点,大伙一定再过来探望、期待很快再见面等等。
大伙离开之前再回头一看,此时窗沿上出现一只先前没看过的小猫,小猫嘴里叼着一个僵硬、尖锐的东西,看起来很像一只死鸟,老太太忽然发出愉悦的叫声,以过人的精力从椅子上跳起来。老太太的叫声非常奇怪,听起来完全不似人声,托赛提先生吓得大叫,一把将门拉上,老太太接下来的举动也被掩在门后①。
『注①:托赛提先生后来跟葛瑞司迪一家坦承,其实他晓得那位坎纳吉尔的老太太是谁。他在威尼斯各地经常听人提起这个故事,但直到亲眼目睹之前,他始终认为这只是个吓唬小孩和笨蛋的乡野传奇。
老太太的父亲据说是个犹太人,母亲则具有欧洲不同民族的血统。老太太从小学习好几种语言,而且讲得非常好,她极具语言天赋,学什么都一点就通,纯粹为了好玩而学习,到了十六岁之时,她不但精通一般淑女所擅长的法文、意大利文和德文,而且通晓其他文明及不文明国家的语言。她会说苏格兰高地话,听起来像在唱歌;她还会说巴斯克语,这种语言很难记,除了巴斯克人之外,其他人听得再久,依然记不得任何一个音节,她甚至学会了某个奇怪国家的语言,托赛提先生听说有些人相信这个国家依然存在,但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这个国家叫做威尔斯)。
她周游列国,会晤各国的国王和皇后、爵爷和爵爷夫人、王子和主教、王公与贵族,她口操要人们的母语与他们交谈,每个人都称扬她是个天才。
最后她来到威尼斯。
但她向来不懂得节制,对凡事都抱持如同学习语言般的狂热,很不巧地,她嫁了一个跟她一样的男人,夫妻两人在冬季嘉年华时抵达威尼斯,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他们在赌场输光了家产,日夜笙歌更搞坏了身子,有天早晨,威尼斯的运河在晨曦中泛出玫瑰般的光泽,老太太的先生却陈尸在运河河畔的莫里街,他僵硬的尸体倒卧在湿冷的石板地上,却没人出手相助,老太太说不定也帮不上忙,因为她已经身无分文,也已无家可归。后来犹太人看她可怜,这说不定是因为老太太会说犹太话(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提过),说不定是因为犹太人自己在威尼斯也饱受歧视,不管原因为何,老太太搬进了犹太人区。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各方说法不一,但大家都知道她虽然住在犹太人区,但却无法和居民打成一片,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她的错,还是居民们不对,总而言之,她孤零零地住在小房间里,久久没有和人交谈,时间一久,再加上精神状况愈来愈差,她居然忘了所有语言,意大利文、英文、拉丁文、巴斯克文、威尔斯文,全都被她忘得精光,最后只记得猫语,而且据说讲得非常好。』


第五十三章 一只小小的死灰鼠
一八一六年十一月底
隔天晚上,葛瑞司迪一家和史传杰共进晚餐,餐室宏伟中带着一丝威尼斯特有的凄美,感觉相当罗曼蒂克,地板的大理石陈旧龟裂,与冬日的威尼斯同一色调,葛瑞司迪姑妈戴着小白帽坐在一旁,身后依稀可见一扇庞大的铁门,朦胧之中,铁门上的雕刻看来宛若丧礼行进的人影。灰泥墙上一幅幅鬼影幢幢的壁画象征历代屋主的光荣历史,但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位传人早已溺毙,现今的屋主阮囊羞涩,穷到多年来没有整修房屋,屋外雨丝绵绵,屋内居然也下起小雨,餐室的一隅漏水,雨水滴落在地板和家具上,听了令人不悦。但葛瑞司迪一家依然愉快地享用可口的晚餐,丝毫不受这些小小的不便所影响。他们点上蜡烛,用明亮的烛光驱走黑暗中的鬼影;他们高声谈笑,用笑声盖住滴落的雨声,霎时之间,餐室中充满愉悦的英式风情。
「但我还是不明白,」史传杰说,「谁照顾这位老太太呢?」
葛瑞司迪医生说:「那位犹太老先生看来似乎很好心,他给了老太太一个栖身之所,还请仆人把食物放在楼梯口。」
「但谁帮她把食物端上来呢?」葛瑞司迪小姐大声问道,「这点倒没人知道。托赛提先生认为猫咪帮她把食物送上去。」
「哪有这回事!」葛瑞司迪医生说,「谁听过猫这么有用!」
「猫只会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瞪人,」史传杰说,「眼神中带着警世意味,虽然看了不太舒服,却可让人乘机反省。」
葛瑞司迪一家的奇遇显然成了晚餐的主要话题,「亲爱的芙萝拉,」葛瑞司迪姑妈说,「史传杰先生以为我们满脑子只有这件事呢。」
「噢,请别这么说,」史传杰说,「这事非常古怪,而你知道的,我们魔法师最喜欢古怪的事情。」
「史传杰先生,你能用魔法把她治好吗?」葛瑞司迪小姐说。
「帮疯子治病?我没办法,但我确实试过。曾经有人请我拜访一位发疯的老先生,看看我能不能治好他,我下了比平常更强的咒语,但他依然疯疯癫癫。」
「魔法中一定有治疗疯狂的良方,对不对?」葛瑞司迪小姐急切地问,「说不定黄金年代的魔法师有法子。」葛瑞司迪小姐最近对魔法史大感兴趣,开口闭口都是「魔法的黄金年代」或「魔法的银色年代」。
「或许吧,」史传杰说,「但就算有,也已失传了好几百年。」
「但就算失传了一千年,我相信对你也不成问题。你已经跟我们提过几十个大家认为已经失传、却被你重新发掘的咒语。」
「没错,这些咒语我略知一二,却从没听过哪位黄金年代的魔法师曾经医治疯子。他们对疯狂的看法似乎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认为疯子是先知,甚至仔细倾听疯子的胡言乱语。」
「好奇怪喔!为什么呢?」
「诺瑞尔先生认为这是源自精灵对疯子的怜悯,除此之外,只有疯子看得到精灵,其他人都看不见。」史传杰停了一会之后说,「你说这个老太太心智非常涣散?」
「没错!我想是的。」
晚餐之后,葛瑞司迪医生在小客厅的椅子上打盹,葛瑞司迪姑妈也拼命打瞌睡,她不时醒过来连声道歉,但不一会又点头如捣蒜,因此,葛瑞司迪小姐得以单独和史传杰谈心。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在他的推荐下,她最近正在阅读波提斯黑勋爵的《为孩童写的乌鸦王历史》,也想请教他许多问题,但他似乎心不在焉,好几次甚至没听她讲话,让她有点不高兴。
隔天葛瑞司迪一家造访阿森纳尔造船坞,船坞雄伟壮观,令人赞叹不已,大伙在礼品店闲逛了一、两小时,商店的老板似乎和店里的物品一样老旧怪异。逛完礼品店之后,大伙在圣斯特凡诺教堂附近享用可口的意大利冰淇淋。葛瑞司迪一家邀请史传杰同行,当天一大早,葛瑞司迪姑妈接到史传杰的短函,信中谢谢他们的盛情邀约,但他刚好想到一个点子,一时走不开,「……夫人,诚如你所知,学者们向来自私,只顾研究,所有事情都被搁在脑后,你的兄长亦是如此……」。第二天大伙拜访圣塔玛丽亚教堂,史传杰再度缺席;第三天众人乘船到拓尔契诺岛一游,拓尔契诺岛孤立于灰雾之间,岛上芦苇丛生,威尼斯人最先在此筑城,此地曾盛极一时,但早已遭到废弃,繁华也化为云烟,众人优游其间,史传杰却依然没有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