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〇年,布里斯托的居民命令城里的魔法师们施展「预防法术」,防止布里斯托受到敌方的魔法诅咒。很不幸地,法术的效果太强,结果城里的居民、动物和港口里的船只全都变成了活生生的雕像,居民和牲口动弹不得,河水停止流动,甚至连壁炉中炉火也呈静止,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直到约翰·厄司葛雷专程从新堡出面解决,一切才恢复正常。』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一个有点邋遢身穿雨衣的男人走进书店,发现大家盯着他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匆匆点头鞠躬,递给薛克顿一张纸片,然后马上掉头离去。
「薛克顿,怎么回事?」莫瑞先生问。
「泰晤士街的仓库捎来口信,他们翻开《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发现纸张一片空白,整本书一个字也没有,莫瑞先生,很抱歉,这下《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真的泡汤了。」
威廉·汉德利-布莱特把手插进口袋里,低声叹了一口气。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市面上再也找不到史传杰的著作。威廉·汉德利-布莱特和亨利·蒲尔法提议找诺瑞尔先生决斗,但莫瑞先生说,诺瑞尔上了年纪,平日很少运动,更没有碰过刀枪,威廉和亨利年轻力壮,其中一人又是职业军人,在这种情况下,由他们出面跟诺瑞尔先生决斗,不但不公平,甚至不光荣。威廉和亨利想想也有道理,但亨利依然忍不住看看身旁有没有跟诺瑞尔先生年纪相仿的中年人,甚至打起薛克顿的主意。
史传杰的朋友们纷纷上门安慰莫瑞先生,大家聚在一起怒斥诺瑞尔先生。波提斯黑勋爵说,他已写信与诺瑞尔先生绝交,同时通知拉塞尔他将辞去《英国魔法之友》的编辑一职,也不再续订杂志。
「这样一来,诸位先生,」他跟史传杰的弟子们说,「我将正式加入你们的阵营。」
史传杰的弟子们跟勋爵保证,这个决定非常正确,他将来绝对不会后悔。
晚上七点,查德迈来到书店,他走进人群之中,神情和上教堂一样沉着。「莫瑞先生,你赔了多少钱?」他边问边打开账簿,从莫瑞先生的桌上拿枝羽毛笔,沾了沾墨水。
「查德迈,把簿子收起来,」莫瑞先生说,「我不要你的钱。」
「真的吗?先生,请当心,不要随意听信这些绅士们的话,他们有些年纪轻、没有家累……」查德迈冷冷地瞪着史传杰的三名门徒和屋里几位穿着制服的军官,「其他人则家财万贯,损失几百英镑也没关系,」查德迈边说边瞄了波提斯黑勋爵一眼,「但是莫瑞先生,你是个生意人,应该以生意为重。」
「哈!」莫瑞先生双臂交叉,用仅存的一只好眼睛骄傲地瞪着查德迈,「你以为我急需用钱,这下你就错了!整个晚上,史传杰先生的朋友们不断主动提供金援,我若有意再创办一家出版社,绝对不成问题!但请帮我跟诺尔先生捎个口信,他终究还是得出钱,只不过必须依照我们的意思,而不是签张支票就算数。我们打算叫他支付《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新版的全部费用,他还得支付广告费用,我想他一定会气疯了!」
「没错,但这是不可能的。」查德迈冷冷地说,说完就转身走向门口,走到一半忽然停步,低头望着地毯,似乎面临某种挣扎,「我跟你们直说,」他说,「虽然《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似乎已经全数遭到销毁,但其实不是如此,我用塔罗牌算过了,塔罗牌说世间还剩下两本:史传杰持有一本,另一本在诺瑞尔手中。」
接下来的一个月,伦敦市民忙着讨论诺瑞尔先生的惊人之举,对其他事情几乎毫无兴趣。有人认为史传杰的著作是邪端异说,有人则认为诺瑞尔先生的行为卑鄙无耻,双方各执一词,争辩不休。买了书的读者很生气书不见了,诺瑞尔先生派人送一枚金币到他们府上(这本书定价一枚金币),还附了一封信解释为什么决定让书消失,结果惹得大家更不高兴,很多人觉得生平从未受过这种侮辱,还有人马上找律师控告诺瑞尔先生⑤。
『注⑤:信中有两点特别伤人:第一,诺瑞尔暗示买书的人不够聪明,看不懂史传杰的书;第二,读者们缺乏足够的判断力,无法自行判定史传杰所描述的魔法是好是坏。
诺瑞尔的支持者早料到,摧毁史传杰的著作势必引发争议,也已准备面对批评,但他们却没料到这封信所造成的反效果。诺瑞尔先生把信寄出去之前,本来应该先让拉塞尔先生过目,拉塞尔若读了信,肯定大幅修改措辞和表达方式,大家读了说不定不会觉得受到侮辱。
很不幸地,当时却发生了一个小误会。诺瑞尔先生问说拉塞尔修改了没有。查德迈以为主人问的是《英国魔法之友》的一篇文章,他回答说改过了,于是信件未经修改就寄出。事后拉塞尔勃然大怒,指责查德迈故意搞鬼,查德迈则矢口否认。
拉塞尔和查德迈本来就看对方不顺眼,自此之后,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化,不久之后,拉塞尔就跟诺瑞尔先生暗示说,查德迈跟史传杰同伙,而且暗地背叛了主人。』
九月份,大臣们从乡间回到伦敦,诺瑞尔先生不寻常的行径当然成了主要话题。
「当初聘用诺瑞尔先生时,」一名大臣说,「我们可没有准许他任意对民众下咒,擅自更动大家的产物,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伦敦少了他一直鼓吹的魔法法庭,还真是可惜呢,它叫什么来着?」
「五龙法庭。」华特爵士说。
「我想他一定违反了某种魔法规章吧?」
「当然!但我不晓得他犯了什么法,约翰·查德迈说不定知道,但我想他八成不会跟我们说。」
「没关系,我们大可用窃盗的罪名,把他送进一般法庭。」
「窃盗!」另一名大臣惊讶地说,「这人为国立下大功,居然因为这种小罪被送上法庭,未免太令人吃惊。」
「为什么令人吃惊?」最先开口的大臣说,「这是他自找的。」
「问题是,」华特爵士说,「我们若请他为自己辩解,他一定会提到英国魔法,但在这个话题方面,除了史传杰之外,没有人辩得过他。我想我们应该耐着性子,等史传杰回来之后再说。」
「这让我想起另一个问题,」另一位大臣说,「英国只有两位魔法师,我们怎能判别出高下?谁能断定孰是孰非?」
大臣们困惑地互视。
只有首相利物浦勋爵保持镇定,「我们不妨用评量一般人的标准来判定,」他说,「好树就结好果子,坏树就结坏果子⑥,我们由他们的行为来判定吧。」
『注⑥:利物浦勋爵引用《马太福音》七章十六节的一句话:「Wherefore by their fruits ye shall know them」。』
大臣们顿时沉默不语,心中默想诺瑞尔先生近来表现得相当傲慢、恶毒、鬼祟,这些行为看来不妙。
讨论到后来,大伙同意先由内务大臣私下找拉塞尔先生聊聊,请拉塞尔代为传达内阁大臣们对诺瑞尔先生的不满。
讨论到此似乎告一段落,但转换话题之前,大臣们还是忍不住交换了一些闲话。大家听说波提斯黑勋爵已和诺瑞尔先生断交,华特爵士接着告诉大家,向来与诺瑞尔先生如影随行的查德迈,居然把主人的利益摆在一旁,自行跟满屋子史传杰的朋友保证,《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没有全数遭到摧毁。华特爵士深深叹口气说,「我觉得这点最令人担心,诺瑞尔向来识人不深,现在益友们全都弃他而去,史传杰、约翰·莫瑞都走了,波提斯黑又跟他绝交,如果查德迈跟他起了争执,那他身边只剩下拉塞尔了。」
事发当晚,史传杰的朋友们纷纷写信给他,人人义愤填膺。信件最起码得花两星期才寄达意大利,但史传杰四处游历,居无定所,大概得再等两星期才接得到信。刚开始大家以为史传杰一接到信就会气冲冲地返回英国,准备在法庭和媒体与诺瑞尔开战,但时至九月,大家接获一些消息,听了之后,大家心想史传杰只怕短期之类不会回来啰。
史传杰前往意大利途中,心情似乎不错,信中充满轻松愉快的闲谈,但一抵达意大利,情绪突然起了变化。亚蕊贝拉过世之后,他一直藉由工作麻醉自己,但现在他却成天无所事事,时常想到亡妻,看什么都不顺眼。连着好几个星期,他似乎只有靠着不断变换环境才能一解心中郁闷⑦。九月初,史传杰抵达热诺亚,他觉得这里比先前造访过的意大利城镇有趣多了,所以待了将近一星期。虽然史传杰曾跟华特爵士说,他在旅途中不想跟英国人为伍,但他在热诺亚结识了一家英国人,他几乎马上就在信里大力赞扬葛瑞司迪一家聪慧、有教养,而且非常和善。在热诺亚待了将近一星期之后,他转往波隆那,但却感到乏味,所以很快又返回热诺亚,他和葛瑞司迪一家在热诺亚待到九月底,然后计划前往威尼斯。
『注⑦:「……至于皮亚琴察,我实在无可奉告,」史传杰致函亚蕊贝拉的哥哥亨利,「我待得不够久,观察不出什么。我晚上才抵达皮亚琴察,吃完晚饭之后,我决定出去散散步,但走到市中心的广场就看到一个高耸的神瓮,神瓮矗立在石台上,黑影投射在石台前的石板地,神瓮的颈口伸出两、三簇长春藤之类的爬藤植物,但都已经枯死,我说不出为什么,但看了非常难过,这幅景象似乎暗谕着死亡、悲伤和失落,令我几乎无法承受。我走回旅馆,立刻上床休息,隔天早上就前往都灵。」』
朋友们得知他碰到合意的同伴,自然感到非常高兴,但大伙最感兴趣的是,史传杰在信里数度提到这家人有个年轻未婚的女儿,而且似乎跟她特别聊得来。几个朋友不约而同地猜想他会不会很快再婚?再也没有比一位年轻、漂亮的新妇更能扫去他心中的阴霾,更何况再婚之后,他就不会一心只想尝试那种阴气沉沉、令人不安的魔法。
除了史传杰之外,诺瑞尔先生还有其他眼中钉。有个叫奈特的年轻人在科芬园附近的贺瑞亚塔街开办了一所魔法师学院,奈特先生不是实务派魔法师,也坦承从未用过法术,他在广告中宣称,学院将教导年轻绅士们「一套完整的魔法理论,英国首席魔法师诺瑞尔先生,便是据此教导出优秀的门徒强纳森·史传杰」。拉塞尔先生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信给奈特先生,信中说奈特先生无从得知诺瑞尔先生的教学原则,因为这些原则只有诺瑞尔师徒二人才知晓。拉塞尔先生还说,如果奈特先生不马上解散学校,他将公开拆穿奈特先生的骗局。
奈特先生客气地回信辩解说,拉塞尔先生的认知有误,诺瑞尔先生的教育原则根本不是秘密,他请拉塞尔先生仔细阅读《英国魔法之友》一八一〇年秋季号的第四十七页,波提斯黑勋爵在文中指出,诺瑞尔先生认为只有采用法兰西斯·沙特果弗的理论才能培育出更多魔法师。奈特自称衷心仰慕诺瑞尔先生,也已买了一本沙特果弗的著作详加研读,他还乘此机会邀请诺瑞尔先生出任该校的客座教授,到学校讲习、授课等等。奈特先生说他本来只打算招收四个年轻人,但申请入学的人实在太多,他不得不多租一栋校舍、多聘几位老师满足大众的要求。巴斯、新堡和切斯特也出现类似的学校。
生意人几乎比办学校的人更糟,伦敦地区出现好几家贩卖魔法药粉、镜子和银盆的商店,店家宣称用这些东西就可以看到幻象。诺瑞尔先生竭尽所能地阻止贩卖这些商品,他在《英国魔法之友》中怒骂不肖的商人,还请旗下的编辑们着文跟民众解释,所谓的「魔法镜」纯粹是骗人的把戏,魔法师很少使用这种玩意,就算真的使用镜子,魔法师仅需一面普通镜子。尽管如此,民众依然抢购魔法商品,店家几乎来不及补货,有些商人甚至考虑放弃其他货物,把整个店改成魔法商品专卖店。


第五十一章 葛瑞司迪一家
一八一六年十月至十一月
威尼斯索伯尼哥广场
一八一六年十月十六日
强纳森·史传杰致函华特波尔爵士
我们在梅斯特雷离岸,雇了两艘贡多拉平底船,原本计划一艘给葛瑞司迪小姐和她的姑妈,另一艘给葛瑞司迪医生和我,但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的意大利文欠佳,船夫没听清楚,或是船夫看到葛瑞司迪小姐的行李,径自做了决定,反正计划出了差错,葛瑞司迪一家搭上一艘贡多拉扬帆而去,我却被留在岸边。葛瑞司迪医生真是大好人,他探出头来大喊对不起,他的妹妹站在旁边,我想她八成有点害怕搭船,不一会便紧张地把葛瑞司迪医生拉回去。虽然状况一点都不严重,我却相当不安,他们离开之后,我不断胡思乱想,愈想愈害怕,我紧盯着面前的这艘贡多拉,很多人都说这种平底船的外型介乎棺材和船只之间,看起来很悲凄,我却忽然想到另一点,在我眼中,贡多拉真像小时候看过的魔术箱,江湖术士把乡下人的手帕、铜板或是小盒子放进这种盖着黑布漆成黑色的箱子里,有时东西就这么不见了。江湖术士总是带着歉意说:「先生,真是对不起,但精灵们的心思着实难以掌握。」小时候家里的奶妈和女仆都曾听说,某个女人、某个表亲的小孩进入魔术箱之后就消失无踪,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时我站在岸边,忽然想到葛瑞司迪一家抵达威尼斯之后,一掀开我所乘坐的这艘贡多拉,说不定发现船里空无一人,我想了就害怕,惊慌得脑中一片空白,眼中甚至充满泪水,我想我八成太紧张了,一个大男人居然担心自己会消失无踪,真是可笑。当时天色已晚,我们这两艘贡多拉如同夜晚一样漆黑,感觉也同样凄冷,天际透着冷冽萧瑟的白光,无风无浪,海面宛如天空的倒影;我们的头顶是一片辽阔的天空,船底下是一片沉静的汪洋,海天一色,但海天的白光却无法照亮远方的城市,一座座塔楼与尖塔阴影朦胧,水面上呈现出点点灯光。贡多拉一驶进威尼斯,水面上顿时充满木板碎片、干草、橘皮、白菜枝叶等垃圾和废弃物,我往下一看,忽然发现水底下有一只手,虽然只是眨眼之间,但我真的觉得肮脏的水面下有个女人正奋力游向光明,这当然只是我的想象,其实水面下只是一只白手套,但我当时真的非常害怕。请不必担心,我现在可忙得很,平日忙着撰写《英国魔法之历史与运用》的第二卷 ,不写书的时候则和葛瑞司迪一家同游,这家人知识渊博,个性独立和善,你一定也会喜欢他们。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告诉我大家对第一卷的反应,老实说,我有点焦急,我对这本书有信心,我也知道某人读了之后,一定会嫉妒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但我依然希望你们会来信告知。
威尼斯索伯尼哥广场
一八一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强纳森·史传杰致函约翰·莫瑞
……已经有八个朋友不约而同地告诉我诺瑞尔的作为,噢,我理应大感震怒或是掷笔一叹,但这又有什么用?我不愿再受到这个傲慢的老家伙左右,我会按照原定计划,明年初春返回伦敦,届时我们再推出新的版本,同时寻求法律途径。他有一群朋友,我也有一群支持者,他有胆的话,就让他在法庭上告诉大家,他凭什么认为英国人都像群小孩,不配知道先人们熟知的一切?如果他胆敢再度施展法术来阻挠我,我一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到时候我们就知道谁是当代最伟大的魔法师。莫瑞先生,我想你得加印好多本《英国魔法的历史与运用》,逼迫诺瑞尔施展出更恶毒的魔法,我相信大家一定更加好奇。印行新版本时,我们得做些更正,原来的版本有几处错误,第六章 和第四十二章特别糟糕……
伦敦哈雷街
一八一六年十月一日
华特·波尔爵士致函强纳森·史传杰
……有个叫做提图·瓦金斯的书商发行了一本胡说八道的书,还说这是大家都没机会读到的《英国魔法之历史与运用》,波提斯黑勋爵说书中抄了几段艾柏沙龙的话①,其他部分完全是胡言乱语,波提斯黑说不晓得哪部分最让你气恼,他真是个绅士,一有机会就替你澄清,但很多人显然已经上当,瓦金斯肯定大赚一笔。我很高兴你如此欣赏葛瑞司迪小姐……
『注①:波提斯黑勋爵指的是格罗格瑞·艾柏沙龙的《学习之树》。』
威尼斯索伯尼哥广场
一八一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强纳森·史传杰致函约翰·莫瑞
亲爱的莫瑞,
有件事你听了八成相当高兴,《英国魔法之历史与运用》虽然遭到销毁,我和拜伦勋爵却因此修好。勋爵阁下对当今英国魔法的争议毫无所悉,老实说,也毫不关切,但他非常尊重原作精神书本,他跟我说他向来很注意你是否修改了他的诗作,把几个令人讶异的字眼改得较让大家接受,他一听说我的对手居然把整本书都变不见了,气得简直难以形容,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我,用各种字眼大骂诺瑞尔,在众友人写给我的信当中,这封读了最过瘾,当代的英国绅士没有一位比勋爵阁下更会骂人。他一个礼拜前抵达威尼斯,我们约在弗罗里安咖啡馆碰面②,老实说,我有点担心他会带着那个傲慢的克莱蒙太太一起来,幸好没有,很显然地,他已经甩了她;我们聊得很开心,而且发现我们都喜欢撞球,我碰到魔法疑点就跑去打撞球,他斟酌诗句之时也喜欢打两杆……
『注②:弗罗里安是圣马可广场附近的一家知名咖啡馆。』
天色澄净透明,宛如敲打上好酒杯般地清脆,在这样的光线中,福尔摩沙广场的教堂墙面跟贝壳或白骨一样洁白,投射在石板地上的影子则如大海般澄蓝。
教堂大门大开,一小群人走出教堂,朝着广场前进,这群造访威尼斯的先生小姐参观了教堂内部、祭坛和各种有趣的物件之后,兴致高昂地高声讨论,空旷寂静的广场中充满了愉快的谈笑声。大伙尤其欣赏福尔摩沙广场,广场每栋建筑物都非常雄伟,令众人赞不绝口,但教堂、建筑物及桥梁皆已破落,大伙看了似乎更有感触。他们毕竟是英国人,在英国人眼中,世上其他国家都难逃衰败的命运,英国人对自己的眼光充满信心,对别人的意见则嗤之以鼻,自视之高为其他民族所罕见。欧陆人士讽刺道,若非因为英国人的赞扬,威尼斯的市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城市有多美,英国人听了八成不以为侮,反而洋洋自得。
一位女士发表了高见之后,转身跟另一名女子谈论天气。
「你知道吗?有件事真的很奇怪,先前在教堂里,你和史传杰先生欣赏画作之时,我稍微探头看看外面,我以为外面下雨,还担心你会被淋湿呢。」
「姑妈,你瞧,石板地上一点水渍都没有,根本没下雨。」
「好吧,但我希望你不要被风吹坏了身子,风打在耳朵上有点痛,如果你不想待在外面,我们可以请你爸爸和史传杰先生走快一点。」
「姑妈,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好得很,我喜欢海风和大海的气味,它们让我想得更清楚,感觉更敏锐,姑姑,说不定你感觉不太舒服?」
「不、不,我向来不在乎这些事情,我身体好得很,我只是担心你。」
「姑妈,谢谢你的关心。」年轻小姐说。阳光下的威尼斯是如此秀丽,每条运河都蓝得耀眼,每块大理石都泛出神秘的光泽,年轻的葛瑞司迪小姐或许知道阳光下的她也一样漂亮。她快速地游走于阳光与黑影之间,让人更注意到她晶莹透彻的肌肤,雪白的衣裙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感觉更是飘逸。
「啊,芙罗拉,」葛瑞司迪姑妈说,「你爸爸和史传杰先生正在观赏先前没看到的东西,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我看够了,姑妈,你自己过去吧,」
葛瑞司迪姑妈闻言便急忙跑到广场另一端,葛瑞司迪小姐在教堂旁边的白色小桥上漫步,她拿起白色的小洋伞,一边不耐烦地敲打白色的圆石,一面喃喃自语:「我看够了,唉,我真的看够了!」她不断重复,却开心不起来,事实上,她愈说愈感伤,也更常叹气。
「你今天好安静。」史传杰忽然说,她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他站得这么近。
「是吗?我没注意到。」但她随即将注意力移往他处,再度沉默了几分钟。史传杰倚着桥身,双臂交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安静,」他重复,「而且有点忧伤,正因如此,所以我得跟你聊聊。」
这话令她忍俊不住,「你真的这么想?」她说,虽然笑了笑,也跟他说了话,但她似乎因而更加忧伤,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把视线移开。
「没错。每次我心情不好,你总是跟我聊些高兴的事,逗我开心,因此,现在我也得跟你说说话,好朋友不就是如此吗?」
「坦率与诚实,史传杰先生,我觉得两者都是友谊的基础。」
「噢,难不成你觉得我有所隐瞒?我看得出你确实认为如此。你或许没错,但我……我的意思是……唉,你想得没错,但魔法这一行并不鼓励……」
葛瑞司迪小姐打断他的话,「我说的不是魔法,不,我绝无此意。每个行业都有不同的行规,我非常了解这点。」
「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
「没关系,就当我没说,我们过去与姑妈、父亲会合吧。」
「不、等等,葛瑞司迪小姐,请把话说清楚。我若做错了事,除了你之外,谁会坦白指正呢?请告诉我,你觉得我隐瞒了什么?」
葛瑞司迪小姐沉默了一会,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昨天晚上你那个朋友……」
「哪个朋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葛瑞司迪小姐看来相当不高兴,「昨天晚上有个年轻小姐急着跟你说话,你们聊了整整半小时,她几乎不让任何人插嘴。」
「啊,」史传杰笑着摇摇头,「你误会了,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拜伦勋爵的旧识。」
「喔,」葛瑞司迪小姐有点不好意思,「这位年轻小姐似乎相当激动。」
「拜伦勋爵的一些举动令她不悦,」史传杰耸耸肩,「但谁看得惯拜伦勋爵?她想知道勋爵阁下会不会听我劝告,我费了一番唇舌跟她解释,当今、甚至日后,全英国没有一种魔法影响得了拜伦勋爵。」
「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
「绝对没这回事,这下你相信我俩的友谊了吧?你愿意跟我握握手吗?」
「乐意之至。」她说。
「芙萝拉?史传杰先生?」葛瑞司迪医生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大喊,「怎么回事?」
葛瑞司迪小姐有点不知所措,她希望维持史传杰先生在她父亲和姑妈心中的好印象,因此,她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先前对史传杰的质疑,于是她假装没听到父亲的问题,反而兴高采烈地说起几幅威尼斯美术学院的画作,「我想看看那几幅画,美术学院离这里不远,我们这就过去,你跟我们一道去吧?」她对史传杰说。
史传杰苦笑地看她,「我得回去工作。」
「写书?」葛瑞司迪医生问。
「不,今天不写书。我正想办法召唤一位精灵来当我的仆人,我不知道已经试了多少次,换了多少种咒语,却依然行不通。但这正是当代魔法师所面临的窘境!以前那些连江湖术士都会用的咒语,现在只剩下残篇断语,我们再怎么试都没有用。马汀·帕尔有二十八位精灵仆人,我只要有一个就算幸运。」
「精灵!」葛瑞司迪姑妈惊呼,「大家都说精灵好邪恶!史传杰先生,你真的想给自己添麻烦,跟这种东西为伍吗?」
「亲爱的姑妈啊!」葛瑞司迪小姐说,「史传杰先生自有打算。」
但葛瑞司迪姑妈依然相当关切,而且举例表达。她和葛瑞司迪医生是德比郡人,她从小就听说以前有条河川流经德比郡的一个村庄,河水原本相当充沛,但不知道为什么,精灵对河川下咒,结果河川变成了一条小溪。这虽是几世纪以前的事,但村民依然记忆犹新,而且深感愤怒,大家至今仍愤愤不平地说,如果水势够强,说不定能带动更多产业,当地也将更为繁荣③。
『注③:葛瑞司迪姑妈说的可能是德温特河。许久之前,乌鸦王厄司葛雷还是个被拘禁在精灵国度的孩童时,有位精灵国王预言,厄司葛雷若长大成人,整个精灵国度将落入他之手,于是这位国王派人到英国取回一把铁刃,打算用它刺杀厄司葛雷。一位住在德温特河畔的工匠铸造了刀刃,德温特河的河水则用来冷却滚烫的熔铁,但刺杀计划却宣告失败,国王和他的同伙也死在年轻的厄司葛雷手中。厄司葛雷入主英国之后,他旗下的精灵忠仆找到了那位工匠,精灵杀死工匠和他的家人,摧毁他的房屋,而且对德温特河下咒,藉此惩罚这条河川在铸造铁刃时也参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