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迈看着他离开。
魔法师都会说谎,而这一个比其他人更糟,温古鲁曾说。


第四十七章 「黑人老兄和一个蓝皮肤的家伙——肯定是个兆头。」
一八一六年一月末
华特·波尔爵士的马车在约克郡的一条荒凉小径上缓缓前进,史提芬·布莱克骑着白马跟在马车旁。
路旁贫瘠的荒地延展到阴暗的天际,风雪俨然将至;四处皆是奇形怪状的灰石,看来更形阴沉古怪。低垂的阳光偶然破云而现,霎时洒下缕缕银白、缥缈的光束,地上积满了水的坑洞忽然闪闪发光,仿若一个个掉在地上的小银币。
一行人来到交叉路口,车夫拉住马匹,失望地盯着空荡荡的路旁,他以为这里应该有路标。
「这里没有路标,」史提芬说,「也不晓得这几条路通往哪里。」
「大伙或许以为这几条路终究通往某处,」车夫说,「我可不太确定。」他从口袋中掏出鼻烟壶,用力嗅一下。
坐在车夫旁边的随从比其他两人更冷、更不高兴,他狠狠地诅咒约克郡、约克郡民和所有约克郡的道路。
「我想我们应该朝北或东北前进,」史提芬说,「但这片荒地让我搞不清方向,谁知道哪边是北方?」
史提芬冲着车夫提出问题,车夫说在他看来,每个方向都像是北方。
随从勉强地一笑。
既然同伴们帮不上忙,史提芬只好一如往常,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他指示车夫朝一条路继续前进,他自己则走另一条路,「我若弄清楚方向就赶过来找你,或是想办法派人通知你,你若找到路就鸣枪,不必管我。」
史提芬骑马上路,每条路看起来都非常陌生,骑着骑着,他碰到另一个单独旅行的骑士,他马上向对方问路,但对方跟他一样不熟悉此地,也从没听过史提芬提到的地方。
他终于骑到一条狭窄的小径,小径两旁有道石墙,石墙跟当地的建筑物一样,只由石头堆砌,墙面没有涂上砂浆。他沿着小径前进,光秃秃的树丛沿着石墙延展,天上飘起白雪之际,他骑过一座狭窄的木桥来到一个村庄,村内寂静无声,只有几栋陈旧单调的石屋,石屋的砖墙也摇摇欲坠。他很快就看到他想找的那一栋,这栋建筑物狭长低矮,屋前有个庭园,他瞄了瞄式样老旧的窗扉和盖满青苔的石头,感到极度不悦,「嗨!」他大喊,「有人在吗?」
雪愈下愈大,石屋某处跑出来两名男仆,两人衣着虽然干净整齐,但却紧张兮兮,笨手笨脚,史提芬看了不禁暗自感叹未能亲手调教。
但男仆们忽然看到一个黑人骑着雪白的白马出现在庭园中,难免目瞪口呆。其中比较勇敢的一人勉强鞠躬致意。
「这是史黛夸司庄园吗?」史提芬问。
「先生,是的。」勇敢的男仆说。
「华特·波尔爵士派我来此,快去请你们的主人出来。」
男仆急忙跑开,不一会大门开启,出现了一名瘦削、黝黑的男子。
「你是疗养院院长吗?」史提芬问,「约汉·赛刚督?」
「没错!在下正是!」赛刚督先生大喊,「欢迎!欢迎!」
史提芬下马,顺手把缰绳丢给男仆,「这个地方真难找!我们在地狱似的荒原绕了一小时,你能派人引领夫人的马车吗?马车在两里外的交叉路口,你朝左边的那条路前进,应该不会太远。」
「当然,我马上派人过去。」赛刚督先生向他保证。「真抱歉对你造成困扰,如你所见,这座房子非常隐秘,但这正是华特爵士选择此处的原因之一,不是吗?夫人还好吧?」
「夫人长途跋涉,相当疲惫。」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最起码……」赛刚督先生带头走进屋内,「我知道这里跟她习惯的一切肯定非常不同……」
两人走过一个短短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个房间,房里温暖舒适,跟荒凉阴沉的外界形成强烈对比,感觉非常亲切。墙上挂着油画,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家具式样高雅,油灯闪烁着令人愉悦的光芒,房里摆着几个脚垫,夫人累了可以把脚靠在上面,还有几扇屏风,夫人若觉得冷,可以用来挡风,夫人若想看书,房里也有书本供她消遣。
「这里还可以吗?」赛刚督焦急地询问,「你看来似乎不太满意。」
史提芬想告诉赛刚督先生,他所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他知道夫人一走进房里会看到什么:油画、家具、油灯全变得阴森缥缈,远方的无望古堡却历历在目,古堡中阴沉灰暗的大厅和阶梯比什么都真实。
但他却无法解释,他知道话一出口,马上变成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比方说在盛怒下酿造啤酒、某人渴望报复、女孩们在月圆时留下珍珠般的泪水、月缺时却踏出充满血迹的脚印等等,对方根本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因此,他只能淡淡地说:「不、不,你安排得好极了,夫人别无所求。」
这话听来或许有点冷淡,特别是赛刚督先生大费周章,花了一番工夫安排,听了说不定更觉得寒心,但赛刚督先生却没有表示异议。「夫人受到诺瑞尔先生之助而复生?」
「没错。」史提芬说。
「单凭此举就重振了英国魔法!」
「没错。」史提芬说。
「但她却企图杀害他!这实在非常奇怪!」
史提芬不置一词,他觉得疗养院长讲这种话,似乎不太合宜,但他若说出真相,似乎也非常不恰当。
为了让赛刚督先生不再专注于波尔夫人,以及她所谓的「罪行」,史提芬赶紧转移话题:「华特爵士亲自挑选了此地,我不知道他听从谁的建议,你负责院务很久了吗?」
赛刚督先生笑笑,「不、不,事实上,我到这里才两星期,波尔夫人将是第一位受我照料的病患。」
「真的吗?」
「我虽然缺乏经验,但我相信华特爵士认为这样反而好!这一行的专业人士通常相当专制,严格限制病人的行动,华特爵士非常反对用这种方式照料夫人。但是我没有这些包袱,夫人在这里将备受礼遇,除了一些对大家都好的必要措施之外,比方说把刀放在夫人拿不到的地方,她将受到像贵客般的款待,我们会尽力让她快乐。」
史提芬点头表示称许,「你怎么有此渊源?」他问。
「你是说跟这栋房子的渊源?」赛刚督问。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变成疗养院的院长?」
「噢,纯粹是巧合!去年九月,我有幸结识雷诺克斯太太,她后来成了我的赞助者,这栋房子是她的。多年以来,她一直想善加利用,但却找不到合适的租户,她很欣赏我,也希望帮我一点忙,所以她决定在这里设立一所学校,由我出任校长,我们原本打算开办魔法师学院,但是……」
「魔法师!」史提芬惊讶地大叫,「但你怎会牵扯上魔法师?」
「在下正是魔法师,向来都是。」
「真的吗?」
史提芬仿佛受到奇耻大辱,赛刚督先生几乎想开口道歉,但他实在不知道身为魔法师有什么好抱歉的,于是他继续说:「但是诺瑞尔先生不赞同这个计划,还派了查德迈前来警告,先生,你认识约翰·查德迈吗?」
「见过面而已,」史提芬说,「我从没跟他说过话。」
「雷诺克斯太太和我原本打算全力抗争,抗争的对象当然是诺瑞尔先生,而非查德迈。我致函史传杰先生,但我的信在他夫人失踪的那天早晨送达,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吧,可怜的夫人几天之后就过世了。」
史提芬仿佛有话要说,但过了一会,他只是摇摇头,于是赛刚督先生继续说:「少了史传杰先生之助,我们绝对办不成学校,这点我相当清楚。我到巴斯当面跟雷诺克斯太太说明,她人真好,不但劝我耐心等候,还说我很快就会想出另一个更好的点子,但老实说,那天离开她家时,我心情非常沮丧。走着走着,我忽然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路当中站着一个人,这人身穿破烂的黑衣,双眼通红而空洞,仿佛失去了理智和希望,他胡乱挥舞双手,力图推开想象中的鬼魂,嘴里还不停大声哀求鬼魂们饶了他,可怜的人!他一进入梦乡,肉体说不定暂时得到舒缓,但我一看就知道那些疯狂的思绪连在梦中也饶不过他。我放了几个铜板到他手里,然后继续向前走。回家途中我没有特别想着这件事,但经过这栋房子时,我忽然看到一件怪事,甚至可说是『异象』,我看到那个衣着褴褛的疯子站在屋内,跟我先前在巴斯碰到他的时候一样疯癫。我忽然有个想法:这栋房子非常幽静偏远,精神受到困扰的人说不定最需要这种地方,于是我致函雷诺克斯太太,她也赞同这个点子。你说你不晓得华特爵士听了谁的建议,我想八成是查德迈,他曾说我若需要帮助,他会尽力协助。」
史提芬说:「先生,我劝你最好不要提到你是魔法师或是任何关于魔法师之事,最起码刚开始的时候不要讲。夫人非常不喜欢魔法师,她若发现自己又受制于另一位魔法师,我敢保证她会更痛苦。」
「受制?」赛刚督先生惊讶地大喊,「这个字眼用得真奇怪!我从未打算让任何人受制于我!更别说波尔夫人!」
史提芬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子,「我相信你是一位跟诺瑞尔先生非常不一样的魔法师。」他终于说。
「我也希望如此。」赛刚督先生严肃地说。
一小时之后,庭园中传来一阵骚动,史提芬和塞刚督出去迎接夫人,马车和马匹们没办法穿过狭窄的木桥,波尔夫人不得不走完这趟旅程的最后五十多码。她走进庭园,微微颤抖地看着周围白雪纷飞的凄凉景象,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却又那么悲伤,史提芬心想,只有心肠最冷酷的人才狠得下心来拒绝保护她,思及至此,他不禁暗自诅咒诺瑞尔先生。
她的某些神态似乎让赛刚督先生吓了一跳,他低下头看看她的左手,但夫人的左手带着手套,他很快恢复镇定,将夫人迎进史黛夸司庄园。
在小客厅里,史提芬帮两人送上茶。
「我听说史传杰太太的辞世让您非常难过,」赛刚督先生说,「请容我致上最深的哀悼。」
波尔夫人转头隐藏眼中的泪水,「值得哀悼的是她,而不是我。」她说。「华特爵士打算写封信给史传杰先生,跟他商借一张史传杰太太的肖像,然后找人照着画张素描,藉此安慰我,但这样做有什么意思?毕竟我跟她每晚参加同一些舞会,我想我们这辈子都得如此,我怎么可能忘了她的长相?史提芬也晓得,他会了解的。」
「啊,没错,」赛刚督先生说,「我知道夫人不喜欢跳舞和音乐,我跟您保证,这里绝不容许舞会,我们会尽全力让您开心。」他接着提到如果夫人愿意,他们可以一起阅读,春天的时候还可以到外面散步。
史提芬在旁忙着奉茶,这些对话听来似乎稀松平常,但他注意到赛刚督先生有一、两次偷偷地瞄他,眼神尖刻、锐利,令他相当不舒服,也深感困惑。
马车、车夫、女仆和随从跟着夫人留在史黛夸司庄园,但史提芬必须赶回哈雷街,隔天早上,他趁夫人吃早餐时向她告辞。
他对她微微一鞠躬,她则带点忧郁、稍带讽刺地说:「这样道别实在很可笑,你我都知道再过几小时,我们将再度相逢。史提芬,别担心,我在这里比较自在,我觉得我会。」
史提芬走到马厩,马已备妥,他刚戴上手套,后面就传来一个声音:「先生,请留步!」
赛刚督先生站在那里,看来跟往常一样犹豫、紧张,「我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你和夫人受制于哪种魔法?」他伸出一只手,好像打算用指尖轻抚史提芬的脸颊,「你嘴里叼着一朵红白相间的玫瑰花,她嘴里也是,这表示什么?」
史提芬伸手摸摸嘴,却什么也没摸到。他有股冲动想对赛刚督先生全盘托出:一头蓟冠毛银发的绅士、施加在他身上及两位女士的咒语等等,史提芬想象赛刚督先生听得懂他说的话,赛刚督先生法力高超,更胜于史传杰或是诺瑞尔,也能想出方法破解一头蓟冠毛银发绅士的咒语,但这种想法稍纵即逝,史提芬对英国人,尤其是英国魔法师的猜忌,很快又重新盘踞在心头。
「我不懂你说些什么。」他很快回答,随即上马离去,没再多说一句话。
当天路况极差,马车辗过的泥浆冻结成一道道车痕,路面不但凹凸不平,而且硬若钢铁,田野和小路盖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地面上冉冉升起一股冰冷的烟雾,四下更形寂寥。
史提芬的坐骑是银发绅士的众多赠礼之一,毛色雪白,全身上下没有一缕黑毛,马儿不但敏捷矫健,而且对史提芬非常忠诚,比一般马匹更热爱主人。史提芬把马儿命名为「翡冷翠」,他想说不定摄政王或是威灵顿公爵的坐骑都比不上「翡冷翠」,但受到咒语牵制的他,不管行走在哪个国度,众人看到一位黑仆人拥有全国最俊美的名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的日子就是如此怪异。
骑了二十里之后,他来到史黛夸司庄园南方的一个小村庄,小路的右边有座漂亮的大房子和花园,左边则是一排破烂的马厩,史提芬缓缓骑过房子的大门口,前方忽然冲出一辆马车,几乎与他迎面撞上,车夫左右观望,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看了半天却只看到一个黑人,车夫生气地挥舞马鞭大骂史提芬,马鞭没打中史提芬,却击中翡冷翠的右眼上方,翡冷翠又痛又怕,猛然抬起前腿,一股脑地摔在冰滑的路面上。
片刻之间,周遭似乎上下颠倒,清醒过来之后,史提芬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翡冷翠跌倒在一旁,他神志还算清楚,但左脚还拴在马镫上,大腿歪斜,看来相当不妙,他想他的腿一定摔断了。他松开马蹬,坐了一会,心中依然惊魂未定,他感到脸上有股热流,双手也被刮得伤痕累累,他挣扎起身,发现自己站得起来,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的大腿似乎青肿,但没有骨折。
翡冷翠躺着喷气,双眼狂乱地眨动,他不晓得它为什么没有试图保持平衡或是使劲往前冲。翡冷翠的驱体反而不自主地抽动,其他部位却没反应,它四肢僵硬,姿态非常怪异,这下他才发现,翡冷翠摔断了背,不能动了。
他看着眼前的大房子,希望有人出来帮忙,一名女子在窗口站了一会,史提芬只记得她衣着高雅,但一脸冷漠傲慢。一发现家人或产物没有受到损伤,她马上放心地走开,史提芬再也没看到她。
他跪在翡冷翠旁边,轻拍它的头和肩膀,过了一会,他从鞍囊中取出手枪、火药、推弹杆和弹药夹,他为枪上膛,然后起身扣紧扳机。
但他发现自己下不了手,翡冷翠一直是个好朋友,他实在扣不下扳机。就在万念俱灰、正想放弃之时,他听到背后传来隆隆声,街角驶来一辆二轮马车,拉车的马匹步履蹒跚、姿态温和,车夫披着一件老旧的外套,身材圆滚,一张圆脸,相当富泰,他一看到史提芬就拉住马匹,「喂,老兄,怎么回事?」
史提芬举起手枪朝着翡冷翠挥一挥。
车夫爬下马车,走到史提芬身旁,「好一匹骏马。」车夫和善地说。他拍拍史提芬的肩膀,同情地露齿一笑,一股炖白菜的气味冲鼻而来。「但是老兄啊,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啰。」
他的目光从史提芬的脸上转移到手枪,他伸手按住手枪,慢慢地对准翡冷翠抽动的头部,但史提芬依然下不了手,于是他说:「老兄,让我来吧?」
史提芬点点头。
车夫取过手枪,史提芬把头转开,枪声一响,声音大得令人害怕,邻近的鸟群振翅而飞,天际传来阵阵聒噪的鸟叫声。史提芬回头一看,翡冷翠猛烈抽动了一下,然后静止不动。
「谢谢。」他对车夫说。
史提芬听到车夫的脚步声,以为车夫已经走了,但过了一会,车夫又回来,车夫用手肘轻推史提芬,递给他一个黑色的酒瓶。
史提芬喝了一口,这是他喝过最烈的琴酒,他咳了起来。
尽管史提芬的衣物和靴子比车夫的马车和马匹贵上两倍,但车夫依然跟一般白人一样,碰到黑人就感到某种优越感,他衡量了一下情势,然后跟史提芬说他们必须先处理马尸,「不管死活,这匹马都很值钱,你的主人若发现其他家伙靠它赚了一笔,八成会不高兴。」
「这不是我主人的马,」史提芬说,「它是我的。」
「啊!」车夫说,「你看看!」
一只大乌鸦已停歇在翡冷翠雪白的躯体上。
「不!」史提芬一边大叫、一边挥手赶走乌鸦。
但车夫伸手制止,「别这样,老兄,别这样,这是个好兆头,我还没看过比这更好的预兆!」
「好兆头!」史提芬说,「你说些什么啊?」
「这不是某位古代君王的象征吗?一只黑色大乌鸦站在某个白色东西上面,不正是老约翰的旗帜①吗?」
『注①:约翰·厄司葛雷以天上的乌鸦群为军,人称「大乌鸦飞军」,旗帜上是一只停歇在白色田野上的乌鸦。』
车夫告诉史提芬,他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只要花点钱,他们就会帮忙处理翡冷翠的尸体,史提芬爬上马车,跟车夫一起来到一个农场。
农夫从来没看过黑人,一看到这么一个诡异的人物出现在自己院子里,农夫吓得发呆,尽管史提芬讲话字正腔圆,农夫依然不敢相信史提芬说的是英文。车夫对农人的困惑大表同情,于是站到史提芬身旁,和颜悦色地把每句话重复一次,好让农夫听得懂。但这些都徒劳无功,农夫根本不听他们说话,反而拉着史提芬,对着另一个同样困惑的伙伴说话,农夫问说被黑人碰到的东西会不会变成黑色,他还提出其他更没礼貌更没常识的猜测,史提芬仔细吩咐如何处理翡冷翠的尸体,但农夫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农夫的太太从邻近的市场回来,事情才有所进展。她的想法较为实际,就她看来,一个衣着昂贵、拥有一匹好马(就算死了也无妨)的男士,不管他是哪种肤色,都称得上是个绅士。她告诉史提芬,有个卖马肉给人当猫食的小贩经常到农场收购马尸,小贩肢解马尸,留下马肉,然后把马骨和马蹄卖给人制胶。她对史提芬说,小贩愿意出价收购翡冷翠,也同意处理所有细节,但她要抽取三分之一的佣金,史提芬点头答应。
史提芬和车夫随即离开农场,驶回小路。
「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事情肯定棘手多了。我当然会酬赏你的辛劳,但我恐怕还得再麻烦你,我没有马,也没办法回家,如果你能把我载到最近的一家旅店,我将感激不尽。」
「老兄!」车夫说,「把钱收起来!我会载你到唐卡斯特,你一毛也不必付。」
其实史提芬很想尽快下车,但车夫似乎很高兴有人作伴,陪着他多走一程似乎更能回报他的善意。
马车朝唐卡斯特缓缓前进,沿途经过许多乡间小路,马车巡回于各个不同的旅店和村落,送了一张床架到这里,送了一个水果蛋糕到那里,还不时停下来收取各种奇形怪状的包裹。有次他们停在一间很小的木屋前面,木屋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光秃秃的树林间,有个年纪很大的女仆亲手交给他们一个陈旧的黑鸟笼,笼里站着一只非常袖珍的知更鸟,车夫告诉史提芬,知更鸟的主人是个老太太,老太太刚过世,他们得把知更鸟送到她住在薛尔比南方的曾侄女手上。
车夫小心地把知更鸟放到车后,过了一会,放鸟笼的地方忽然传出一阵阵如雷的鼾声,史提芬听了大吃一惊,知更鸟这么小,似乎不可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噪音,因此,史提芬断定车内还有一个人,只是之前未见到此人。
车夫从篮子里拿出一大块猪肉派和起司,他用一把大刀切下一块肉派,看起来好像想请史提芬尝尝,但又有点犹豫,「黑人跟我们吃同样食物吗?」他问,仿佛认为黑人都吃些草根、豆芽之类的东西。
「是的。」史提芬说。
车夫递给史提芬一块肉派和一些起司。
「谢谢,车里另一位先生也要吃点东西吗?」
「或许吧,等他醒过来再说。我在雷本让他搭便车,他身上没钱,但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他刚开始满健谈,但到了布洛桥他就睡着了,到现在都没醒。」
「他八成很累。」
「这不关我的事,再说现在有你陪我聊天了。」
「他一定很累,」史提芬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开枪射马、跟那个愚蠢的农夫争执,搬床架上上下下,还有那只知更鸟,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却依然睡得这么沉,他打算去哪里?」
「打算去哪里?哪儿都不去!他四处游荡,有个在伦敦很出名的家伙到处找他,他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会被那个家伙的仆人逮个正着。」
「是吗?」
「他全身发蓝。」车夫说。
「发蓝?」史提芬大惑不解。
车夫点点头。
「什么意思?冻得发蓝?还是被打得乌青?」
「都不是,老兄,你皮肤是黑的,他是蓝的,哎呀,黑人老兄和一个蓝皮肤的家伙在我车里!这可是前所未闻。大家都说看到黑猫是个好预兆,看到黑人老兄肯定也是好兆头,我车里居然同时有个黑人老兄和蓝皮肤的家伙,肯定是个兆头,不是吗?」
「说不定真的是个兆头,」史提芬说,「但不管是好是坏,不一定落在你头上,说不定出事的是他,甚至是我。」
「不,这么说不对,」车夫不同意,「你们都在我车上。」
史提芬检视这位无名男子奇怪的肤色,「他患病了吗?」他问。
「或许吧。」车夫不愿正面回答。
吃完东西之后,车夫打起瞌睡,不久就握着缰绳进入梦乡,马匹领着马车缓缓而行,任由这匹训练精良、判断力极佳的马带路。
史提芬深感疲惫,波尔夫人行前的一番话、以及翡冷翠的猝逝让他意志消沉,他很高兴车夫睡着了,让他享有片刻安宁。
车后忽然有人喃喃自语,表示那位蓝皮肤的家伙醒了,史提芬刚开始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后来才清楚地听到「无名的奴隶将是怪异国度之王」。
史提芬听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话让他想到银发绅士承诺将他推上英国王座。
天色愈来愈暗,史提芬拉住马、跳下马车,点燃挂在车前的三盏旧油灯,他正要回到车厢内,忽然有个衣衫褴褛、仪容不整的家伙从车后跳到冰滑的地上,站到史提芬面前。
仪容不整的男子借着油灯的灯光打量史提芬,「我们到了吗?」他嘶哑地问。
「到哪里?」史提芬问。
男子想了一会,决定换个方式再问一次,「我们在哪里?」他问。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概在乌列凯夫和威洛比之间吧。」
男子虽然提出问题,但听了史提芬的答复,却显得不太起劲,他身上那件肮脏的衬衫敞开到腰际,史提芬这才发现车夫形容得不对,他虽然全身泛蓝,但却不像史提芬一样生来皮肤就是黑色,他身形瘦削、看来相当不体面,但肤色和其他每位英国男子一样苍白,不同的是,他全身布满蓝色的直线、花体字、标点和圆圈。
「你认识约翰·查德迈吗?他主人是个魔法师,」他问。
史提芬吓了一跳,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个陌生人问他这个问题,「我只见过他,从没跟他说过话。」
男人奸笑地眨眨眼,「他已经找了我八年,但一直徒劳无功。我一直想去他主人在约克郡的庄园看看,那个庄园很大,我说不定进去偷几样东西,我去过他们在伦敦的家,但只吃几块派。」
这人对史提芬坦承自己是个小偷,史提芬听了有点不自在,但这人表明有意到诺瑞尔先生家行窃,史提芬不禁觉得心有戚戚焉,毕竟若非诺瑞尔先生,他和波尔夫人不会受制于咒语,沦落到今天这种下场。他从口袋掏出两个铜板,「拿去!」他说。
「你为什么给我钱?」男子一脸猜疑地问。(但还是把钱收下来。)
「我很同情你。」
「为什么?」
「因为如果别人说的属实,你无家可归。」
男人再度奸笑,搔搔肮脏的脸颊,「如果别人说的属实,你没有名字!」
「什么?」
「我有名字,我叫温古鲁,」他一把捉住史提芬的手,「你为什么想推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