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空对我说话……」
一八一六年一月
天色阴沉,雪花在寒风中飘舞,轻打在诺瑞尔先生图书室的窗缘,查德迈坐在图书室里撰写商务书信,虽然只是早上十点,蜡烛却已点起,室内只听见煤炭在火炉中啪啪响,以及查德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汉诺瓦广场
一八一六年一月八日
致内务大臣西德蒙勋爵
亲爱的勋爵
诺瑞尔先生请我知会您,防止萨福克郡河川泛滥的咒语已部署完成,今天将把账单寄给财政部的韦恩先生……
远方依稀传来铃声,声声悲凄,铃声相当遥远,查德迈几乎没有注意到,但在铃声的影响下,他所在的房间似乎愈来愈暗,更形寂寥。
……魔法将使河水顺着原有的河道而流,但里夫先生提出一些疑问,里夫先生是萨福克郡治安官所雇用的年轻工程师,专门负责评估现有桥梁及河道两旁建筑物的结构……
查德迈眼前出现一幅荒凉的景致,景色栩栩如生,感觉上仿佛熟知此地,或是一幅看了好多年的画;枯黄的田野辽阔而空荡,几栋废屋矗立在阴暗、灰蒙蒙的天空下……
……大雨之后河水必然更加湍急,里夫先生不确定斯陶尔河和欧威尔河是否承受得了暴涨的水流,他建议立即彻底评估萨福克郡的桥梁、磨坊和堡垒,而且先由斯陶尔和欧威尔两河的流域开始。我听说他已经写信向您呈报此事……
查德迈不再只想着风景,而感觉置身其中;他站在一条古老的小径上,路面车痕累累,沿着漆黑的山丘蜿蜒而上,似乎直通漫天黑鸟的天际……
……诺瑞尔先生不愿对魔法设加时限,他认为魔法将与河川共存,但他请我向您建议,每隔二十年最好重新评估咒语。下星期二,诺瑞尔先生将在诺福克郡部署同样咒语……
鸟群仿佛在灰色的空中排出黑色的字母,查德迈一度觉得看得懂字母写些什么;古老小径上的石头是种象征,揭示出旅人的前途。
查德迈心中一惊,手里的笔猛然滑落,墨水溅洒在信纸各处。
他困惑地四下张望,确定自己没有在作梦,成架的书籍、镜子、墨水盒、火钳、马汀·帕尔的瓷像等熟悉的物品都摆在原地,但他对自己的感觉却失去了信心,也不相信书籍、镜子和瓷像真的在那里。他所看到的好像只是一层表皮,只要伸手用指甲轻轻一扯,背后就是那幅荒凉凄冷的景致。
枯黄的田野中部分泛滥,聚积成一处处冰冷阴暗的水池,处处蕴含着深意;雨水在田野中书写,水池是雨水所施展的魔法,正如天空施咒让黑鸟翱翔,大风施咒让野草飘扬,万物皆蕴含着意义。
查德迈从桌旁跳开,拼命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神色匆匆地左顾右盼,赶紧摇铃召唤仆人,但即使在等待的时刻,魔法的威力依然毫不停歇,等到路卡斯出现在面前时,他已经无法确定自己是在诺瑞尔先生的图书室里、还是站在古老小径上……
他狠狠地摇头,眼睛眨了好几下,「主人在哪里?」他说,「事情不太对劲。」
路卡斯关切地看着他说:「查德迈先生,你身体不舒服吗?」
「别管我舒不舒服,诺瑞尔先生在哪里?」
「他在海军总部,我以为你早知道了,有辆马车一小时前过来接他,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不,」查德迈说,「这不可能,他不可能不在家,你确定他没有在楼上书房施展魔法吗?」
「先生,我非常确定,我亲眼看到主人坐着马车离开。我请马修请大夫过来一趟吧,查德迈先生,你看来好像生了重病。」
查德迈正想开口抗议,但就在此时……
……天空望着他,他觉得大地也耸了耸肩,因为他感觉到背后一阵抽动。
天空跟他说话。
他从没听过这种语言,甚至不确定这些是不是话语。
说不定天空用黑鸟排成的字句跟他说话,他觉得自己好渺小,毫无屏障,无处可逃;天空与大地好像两只大手,合掌将他圈住,它们若有意伤害他,绝对可以把他压扁。
天空又跟他说话。
「我听不懂。」他说。
他眨眨眼睛,发现路卡斯弯下腰来看着自己,他急速地喘气,双手胡乱挥舞,似乎想甩掉身旁的东西,他转头看看,却困惑地发现那不过是一支椅腿,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那是……?」他问。
「先生,你在图书室里,」路卡斯说,「我想你刚才昏了过去。」
「扶我起来,我必须跟诺瑞尔先生谈谈。」
「先生,我已经跟你说……」
「不,」查德迈说,「你错了,他一定在这里、绝对没错。扶我上楼。」
路卡斯扶他起来,搀着他走出图书室,但两人一走到楼梯口,他几乎又不支倒地,因此,路卡斯赶紧叫另一位仆人马修过来帮忙,两人半扶半抬把查德迈送到楼上的小书房,诺瑞尔先生通常在这里施展最秘密的法术。
路卡斯推开门,书房里的壁炉中冒着火光,钢笔、磨笔的刀片、笔架和铅笔整齐地摆在一个小托盘上,墨盒中装满了墨水,也盖上了银盖,书籍和笔记本不是整齐地叠成一落,就是端正地摆在一旁,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闪闪发光,井然有序。很显然地,诺瑞尔先生今天早上还未进到书房。
查德迈把两位仆人推开,他勉强站直,困惑地瞪着书房。
「先生,你看见了吧?」路卡斯说,「正如我先前所言,主人在海军总部。」
「没错。」查德迈说。
但他还是想不通,如果诺瑞尔先生没有施法,那么这些怪异的景象打哪儿来?「史传杰来过家里吗?」他问。
「才没有呢!」路卡斯不悦地说,「我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绝对不会让史传杰先生踏进家里。先生,你看起来还是不对劲,让我派人去请大夫吧。」
「不、不,我好多了,我真的好多了,来,扶我到椅子旁边。」查德迈叹了一口气,颓然地坐下,「你们两个干嘛盯着我?」他挥手叫他们走开,「马修,你闲着没事做吗?路卡斯,帮我拿杯水过来!」
他依然觉得头昏脑胀,双眼迷茫,但心中的疑惧已逐渐减弱。那幅荒凉的景致清楚地呈现在眼前,深深地印在脑中,田野一片荒芜,不似凡间,他感觉得到那股凄凉阴森的氛围,但却不再害怕,他可以好好思考了。
路卡斯端来酒杯和一大壶水,他赶紧倒了一杯水,查德迈一饮而尽。
查德迈知道一个可以侦测出魔法的咒语,虽然无法得知谁施展了法术、或是碰到了哪种魔法,但咒语可以探测出周遭是否弥漫着魔法,最起码查德迈这么想,他只试过一次,结果却毫无动静,因此,他不知道咒语到底灵不灵光。
「再倒杯水。」他跟路卡斯说。
路卡斯照办。
这回查德迈没喝水,反而对着杯子低声念了几句,然后把杯子举高,对着烛光朝着杯里看,他慢慢转动杯子,直到从杯中看到屋内每个角落为止。
什么动静都没有。
「唉,我甚至不知道该看些什么。」他喃喃自语,然后转身对路卡斯说,「来,我需要你帮个忙。」
他们回到图书室,查德迈再把杯子举高、低声念咒、朝着杯子里看。
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走向窗边,片刻之间,他觉得杯底似乎出现一道珍珠般的白光。
「原来在广场。」他说。
「什么在广场?」路卡斯问。
查德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白雪掩盖了汉诺瓦广场上泥泞的鹅卵石,广场中央有个围栏,围栏四周的黑铁柱和白雪形成强烈对比。天空依然飘雪,风势强劲,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人站在广场上。大家都知道诺瑞尔先生住在这里,有些人专程到此一游,希望能一睹诺瑞尔先生的风采,此刻就有一位绅士和两位年轻小姐站在家门口,三人显然都是魔法迷,也都兴奋地朝屋里看。再过去一点,有个年轻人懒懒地倚在围栏上,他旁边有个卖墨水的小贩,小贩穿着一件破烂的外套,背着一小篮墨水罐。广场右边站了另一个女士,她背对诺瑞尔先生的家,朝向汉诺瓦街漫步,但查德迈隐约觉得她先前也跟着其他人窥探,她穿着一件时髦、昂贵、镶着貂皮的暗绿色长外套,手上拿着一个大大的貂皮暖手套。
查德迈经常跟那个小贩买墨水,跟他很熟,但其他几位都是陌生人,「你认识那些人吗?」他问。
「那个黑头发的家伙,」路卡斯指着靠在围栏上的年轻人,「叫做弗德瑞克·马斯顿,他到过家里好几次,请诺瑞尔先生收他为徒,但诺瑞尔先生每次都拒绝见他。」
「没错,我记得你跟我提过此事。」查德迈仔细检视广场上的几个人,过了一会又说,「虽然看来不太可能,但他们其中一人一定正在施展某种魔法,我得下去瞧瞧,跟我来,你非得帮我不可。」
广场中的魔法比先前更强,查德迈的耳畔响起阵阵悲伤的铃声,两个世界在皑皑的白雪忽隐忽现,交叉重叠,一下子是汉诺瓦广场,一下子是荒凉的田野和写着黑字的天空。
查德迈举起杯子准备念咒,但随即发现根本没必要,杯中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在黑暗的冬日中,杯子比周遭所有东西都明亮,白光清澈、纯净,胜过路旁任何一盏油灯,也在查德迈和路卡斯脸上投下奇怪的光影。
天空再度跟他说话。他知道天空正问他问题,而且他的回答将导致重大后果,他若听得懂天空问些什么,找得出适当的方式回答,天空将透露某件事,这事将使英国魔法永远改观,甚至连强纳森和诺瑞尔都不知道。
他挣扎了好久,极力尝试了解,天空的语言或咒语吊人胃口,感觉异常熟悉,片刻之间,他似乎掌握得住,毕竟终其一生,周遭的世界每天都跟他说着同样的话,只不过他以前从未注意聆听……
路卡斯说了几句话,查德迈必定是又昏了过去,因为他这会儿发现路卡斯两手托住他,试图让他站直,杯子在鹅卵石上摔成碎片,白光挥洒在白雪上。
「……实在太奇怪了,」路卡斯说,「没错,查德迈先生,来,站好,我从来没看过你这样,你确定不要进去屋内吗?啊,诺瑞尔先生回来了,让他来处理吧。」
查德迈朝右边一看,诺瑞尔先生的马车正从乔治街转进广场。
卖墨水的小贩也看见马车,他马上走向绅士和两位年轻小姐,先对三人礼貌地鞠躬,然后跟绅士说话,三人随即转头看着马车,绅士从皮夹里掏出一个铜板给小贩,小贩再度鞠躬,然后转身离去。
黑发的马斯顿先生本来就晓得这是诺瑞尔的马车,用不着任何人告诉他,他一看到马车,马上挺直身子,离开围栏向前走。
那个衣着时髦的女士也掉头往回走,显然也想看看这位英国最出名的魔法师。
马车停在家门口,仆人从车座上跳下来开门,诺瑞尔先生走出马车,他身上裹了多层衣服,瘦弱的躯体看起来几乎肥胖,马斯顿先生开口大声打招呼,诺瑞尔先生不耐烦地摇摇头,挥手叫他走开。
衣着时髦的女士经过查德迈和路卡斯身旁,她一脸肃然,整个人非常苍白,查德迈心想,有人若偏好这副长相,她说不定称得上是个美女。他再看她两眼,忽然觉得自己见过她,「路卡斯,」他喃喃问道,「那位女士是谁?」
「先生,对不起,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马斯顿先生站在马车旁,丝毫不肯放弃,诺瑞尔先生愈来愈生气,他四下观望,看到路卡斯和查德迈站在附近,随即招手叫他们过来。
就在此时,衣着时髦的女士趋前走向诺瑞尔先生,看来似乎也想跟他说话,但她却意不在此;她从暖手套中掏出手枪,神色自若地瞄准诺瑞尔先生的心脏。
诺瑞尔和马斯顿先生都瞪着她。
接下来同时发生了好几件事:路卡斯松手放开查德迈,跑过去解救主人,查德迈像石头一样硬生生摔倒在地,马斯顿先生拦腰捉住女士,诺瑞尔先生的车夫戴维赶紧跳下来捉住女士握着枪的手臂。
查德迈躺在白雪和玻璃碎片中,他看到女士似乎毫不费力地挣脱马斯顿先生的掌控,她一把推开马斯顿先生,力道之猛,让这位黑发年轻人再也站不起来;她将戴着手套的小手轻放在戴维胸前,戴维马上退后了好几步。帮诺瑞尔先生开门的仆人出拳打她,但却产生不了任何作用,她伸手碰触他的脸颊,看来轻缓柔和,但他却猛然卧倒在地,路卡斯则被手枪敲了一记。
查德迈几乎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他挣扎着站起来,勉强走了几步,根本搞不清自己究竟走在汉诺瓦广场的鹅卵石地,还是精灵王国的古老小径。
诺瑞尔先生非常惊慌地瞪着女士,吓得叫不出声,也跑不动。查德迈对她举起双手,求饶似地说:「夫人……」
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断飘落的雪花令他困惑,不管多么努力,他还是看不清汉诺瓦广场,荒凉的田野占住了他的视线,诺瑞尔先生即将遭到枪杀,而他却一点也帮不上忙。
随后忽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奇怪的是:汉诺瓦广场消失了,诺瑞尔先生、路卡斯和其他人都不见了。
但那位女士还在。
她面朝向他,站在古老的小径上,空中成群黑鸟喧嚣乱舞;她举起手枪,瞄准精灵王国之外的英国,对准诺瑞尔先生的额头。
「夫人。」查德迈再度开口。
她冷酷地看着他,神情充满激愤,他说什么也阻止不了她,事实上,这个世界上什么都阻止不了她。因此,他伸手夺枪,这是他目前唯一想到的法子。
枪声响起,声音大得令人无法忍受。
查德迈认为,噪音的力量把他逼回英国。
他忽然半坐、半躺地置身汉诺瓦广场,他发现自己靠在马车车门旁,他不知道诺瑞尔在哪里,或者是否还活着,他想他应该站起来看看,但他发现自己其实不在乎,于是他待在原地不动。
直到医生来了,他才晓得女士确实对人开了枪,但中枪的人却是他。
中枪的当天和隔天,查德迈大半时间在困惑与懵懂中度过。他有时以为自己依然身处古老小径,头顶上是语带玄机的天空,但路卡斯却在身边讲些女仆、煤桶之类的琐事。天上悬挂着一条绳索,好多人在绳索上行走,史传杰和诺瑞尔也在其中,两人手上各拿了一大叠书,出版商约翰·莫瑞、温古鲁和其他人也在场。他肩上的疼痛有时候逃出体外,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躲了起来,他以为疼痛变成了一只小动物,但其他人却不晓得,他想他或许应该跟大家说,好让大家把它追出来,他还见过它:它全身火红,毛色比狐狸更具光泽……
隔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神志清醒多了,他晓得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七点左右,路卡斯端了一张餐椅走进房里,他把餐椅放在床边,过了一会,诺瑞尔先生也走进屋里,在椅子上坐下来。
诺瑞尔先生好一阵子都不说话,只是神情焦虑地盯着床单,最后终于喃喃地问了个问题。
查德迈没听见诺瑞尔先生说什么,但他自然地以为主人关心他的状况,所以他说他自己一、两天就能复元。
诺瑞尔先生没等他说完,愤愤地又问一次:「你为什么施展贝拉西斯的『斯古普咒语』?」
「什么?」查德迈问。
「路卡斯说你施展咒语,」诺瑞尔先生说,「我叫他仔细描述,我当然晓得那是贝拉西斯的『斯古普咒语』①。」他的表情愈来愈严酷、多疑,「你在哪里施展?我更想知道的是,你究竟在哪里学到了咒语?我不断遭到背叛,怎能好好工作?我身旁尽是一些背着我偷学咒语的仆人和打定主意背弃我的弟子,难怪做什么都事倍功半。」
『注①:这个用来侦测魔法的咒语出自杰克·贝拉西斯的《指令》。』
查德迈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说:「你自己教我的。」
「我?」诺瑞尔先生大叫,声音比往常更尖锐。
「我们搬到伦敦之前,你成天待在贺菲尤庄园的图书馆看书,我跑遍各地帮你收购珍贵的书籍,你教我这个咒语,以免有人乱说自己会使用魔法,你生怕世界上还有另一位魔法师……」
「没错、没错,」诺瑞尔先生不耐烦地说,「我记起来了,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你昨天早上为什么在广场施咒。」
「因为到处都有魔法。」
「路卡斯没有注意到任何异状。」
「路卡斯不需要侦测魔法,这不是他的职责,但我却必须留意。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怪事,我一直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有一阵子甚至感到非常危险,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哪里,但那个地方有些奇怪的特征,容我待会再跟你说明,但我确定那绝对不是英国,或许是精灵国度吧。哪种魔法能制造出这种效果?魔法又从何而来?难不成那名女子是魔法师?」
「哪个女子?」
「拿枪射我的女子。」
诺瑞尔先生暴躁地轻哼一声,「那颗子弹对你的伤害比我想象的更严重,」他轻蔑地说,「如果她真是个伟大的魔法师,你以为这么轻易就能阻止她吗?广场中没有魔法,那个女人也绝对不是魔法师。」
「为什么?她又是谁?」
诺瑞尔先生沉默了一会之后说,「她是华特爵士的夫人,也就是我使用魔法让她复生的那个女人。」
查德迈也沉默了一会,「嗯,这倒是令我惊讶!」他终于开口,「我想得出几个想射杀你的仇家,但我实在不了解她为什么是其中之一。」
「他们说她疯了,」诺瑞尔先生说,「她摆脱了负责看守她的仆人,跑到这里来射杀我,我想你也同意,这种行径足可证明她疯了。」诺瑞尔先生一双小小的灰眼睛望向别处,「毕竟大家都知道我是她的恩人。」
查德迈几乎没听他说话,「但她从哪里取得手枪?华特爵士很聪明,很难想象他会把武器放在她拿得到的地方。」
「那是决斗用的手枪,华特爵士有一对,他把枪藏在书桌抽屉的盒子里,抽屉和盒子都上了锁,他发誓直到昨天为止,他根本想不到她晓得他有枪,但她居然想得出办法骗取钥匙,而且两把钥匙都得手,大家都百思莫解。」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女士们,特别是发了疯的夫人,绝对有办法从先生那里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但最奇怪的是,两把钥匙都不在华特爵士手上,这对手枪是家里唯一的武器,华特爵士经常不在家,自然挂念夫人和财物的安危,因此,他把钥匙交由他那个高大的黑人管家保管。华特爵士说他不晓得管家为什么犯下这种错误,他说他的管家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但你当然不晓得仆人们心里真正的想法。」诺瑞尔先生语气尖酸刻薄,似乎忘了查德迈也是个仆人。「尽管如此,我想这名管家不可能跟我有仇,我这辈子跟他说不到三句话。我当然可以控告波尔夫人企图行凶,昨天我气得决定提出告诉,但几个朋友劝我替华特爵士想想,利物浦勋爵和拉塞尔先生请我三思,我想他们说得没错,华特爵士向来大力支持英国魔法,我不该让他后悔交上了我这个朋友,更何况华特爵士跟我保证,波尔夫人将被送到乡间,她不会接见任何访客,谁都见不到她。」
言及至此,诺瑞尔先生根本懒得询问查德迈的意见,虽然挨枪的是查德迈,躺在床上痛得要命、伤口流着鲜血的也是查德迈,诺瑞尔先生只不过有点头痛、手指上有道小小的刮痕,但诺瑞尔先生显然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那是哪一种魔法?」查德迈问。
「当然是我的魔法。」诺瑞尔先生生气地大喊,「还会是谁的法术?我用了魔法让她复生,你感受到的,以及贝拉西斯的『斯古普咒语』所侦测到的都是我当初用的法术。那时我才刚开始使用魔法,想必不是十分精确,说不定出了些小差错……」
「小差错?」查德迈粗嘎地大喊,然后不停地咳嗽,咳嗽稍息。呼吸恢复正常之后,他愤愤地说:「我觉得随时会被送到不知名的地方,那里四处充斥着魔法,天空跟我说话!万物跟我说话!这怎么可能?」
诺瑞尔先生扬起眉毛,「我不知道,说不定你喝醉了。」
「你认识我这么久,哪次看过我工作的时候喝醉酒?」查德迈冷冷地问。
诺瑞尔先生不在乎地耸耸肩,「我哪知道你做了什么,从踏进我家大门那一刻起,你似乎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从古魔法的观点而言,我说的不算奇怪吧?」查德迈继续追问,「你不是曾经告诉我,黄金时代的魔法师们认为树木、山丘、河流等都具有思考和记忆,也都各有所求吗?那个时代的魔法师甚至认为世间万物都经常施展某种魔法。」
「没错,部分魔法师确实认为如此,精灵仆人告诉他们这种谬论,你也知道精灵将法力部分归功于树木、河流等等,精灵们宣称能跟树木沟通,也成了它们的盟友,因此才具有强大的法力。但我们无法证实他们说的对不对,我当然也不采信这种信口开河的主张。」
「天空真的跟我说话,」查德迈说,「如果我看到的全都属实,那么……」他忽然住口。
「那么会怎样?」诺瑞尔先生问。
查德迈身体太虚弱,想都没想就几乎脱口说出心里的话。他想说的是,如果他看到的全都属实,那么史传杰和诺瑞尔的成就不过是儿戏,真正的魔法其实更诡异、更可怕,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史传杰和诺瑞尔只不过是在小客厅里丢纸飞镖,真正的魔法师却挥舞着翅膀,英姿换发地翱翔于辽阔的天际,远高于他们之上。
但他晓得诺瑞尔先生听了八成不高兴,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很奇怪地,诺瑞尔先生似乎猜出他想说什么。
「哎呀!」他忽然高声一呼,「这下可好!你跟他们同伙,不是吗?这样吧,我劝你不妨马上加入史传杰、莫瑞和其他叛徒的行列!我相信他们的主张比较符合你目前的想法,我确定他们肯定欢迎你加入,你也可以跟他们分享所有我的秘密,他们想必给你重赏,我的声誉将毁于一旦,而且……」
「诺瑞尔先生,请冷静一点,我不打算另外找工作,你永远都是我的主人,我不会再服侍任何人。」
查德迈稍作停顿,两人沉默了一会之后,诺瑞尔先生似乎想到查德迈昨天才救他一命,现在争吵显得不近人情,于是他缓和下来,和颜悦色地说:「我想还没有人告诉你吧,史传杰的太太过世了。」
「什么?」
「华特爵士告诉我,史传杰夫人过世了,她冒着大雪散步,实在非常不智,两天之后就过世了。」
查德迈感到一阵寒意,荒凉的田野忽然近在眼前,紧贴着他的肌肤,他几乎感觉自己又站在古老的小径上……
……亚蕊贝拉·史传杰走在他前面,她背对着他,一个人在念诵着咒语的天空下,孤独地走向凄冷、孤寂的大地……
「他们跟我说,」诺瑞尔先生继续说,丝毫不管查德迈的呼吸顿时变得很急促,「波尔夫人得知史传杰太太过世之后,心情极不愉快,大家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沮丧,但她们似乎交情不错,我到现在才知道此事,我若早有所闻,说不定……」他说到一半就住嘴,神情高深莫测,似乎隐藏着某个秘密。「但现在都无所谓了,她们其中一人疯了,另一人死了,根据华特爵士所言,波尔夫人似乎认定我该为史传杰太太之死负责。」他再度停嘴,为了平息大家对他的怀疑,他很快强调:「这种说法当然是荒谬至极。」
就在此时,两位诺瑞尔先生请来照顾查德迈的名医走进房里,看到诺瑞尔先生也在房内,两人显得又惊讶、又高兴,大夫们面带微笑、鞠躬致意、微微点头,再三称许诺瑞尔先生对下人的关切。大夫们跟诺瑞尔先生说,他们很少看到主人这么关心下人的福祉,也很少看到仆人对主人如此尽忠,仆人的忠心非但是基于职责,更是出自对主人的景仰与爱戴。
诺瑞尔先生跟大部分人一样爱听好话,听着听着,他也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具有超凡的美德,他伸出手,本来打算友善、安慰地拍拍查德迈,但一看到查德迈冷冷的眼光,他马上改变心意,轻咳两声,然后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