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传杰先生!」海德先生喊道,「你要去哪儿?」
「史传杰!」亨利大声喊道。
少了史传杰,他们根本无法展开行动,甚至不能做任何决定,因此他们别无选择,只好跟着他走出房间。史传杰爬上楼梯踏入一楼的图书馆,快步走向放置在书桌上的大银盘。
「去拿水过来,」他对杰瑞米·琼斯说。
杰瑞米·琼斯提了一罐水回来,把水倒入盘中。
史传杰说了一个字,房中似乎立刻变得阴暗朦胧。在同一瞬间,盆中的清水也颜色转暗,变得不太透明。
亨利察觉光线大为减弱,这让他感到惊慌失措。
「史传杰!」他喊道,「我们还待在这儿做什么?天色越来越暗了!我妹妹正在外面挨寒受冻。我们不能再继续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了!」他转头望着杰瑞米·琼斯,现在这个仆人是现场唯一有可能说服史传杰的人。「快叫他停下来!我们必须立刻开始搜寻!」
「安静点儿,亨利,」史传杰说。
他用手指在水面上轻点了两下。水面上出现两条闪烁的光线,把水划分为四个部分。他在其中一个区域上比了一个手势。水面上出现点点繁星,与更多有如蛛网般的细细光线。他盯着这个区域看了好一会儿。接下来他又在下一个区域上方比出同样手势。水面上出现另一个不同的光线图案。他继续在另外两个区域上进行同样的过程。水面上的图案一直在变化。它们不停地改变形状,并发出闪烁的光芒,有时像是笔迹,有时像是地图,有时像是天上的星座。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海德先生用诧异的语气问道。
「在寻找她,」史传杰说,「这是寻人的魔法。」
他轻敲其中一个区域。另外三个区域立刻消失。剩下的图案越变越大,占据了整片水面。史传杰再把它一分为四,研究了一会儿,然后他轻敲其中一个区域。他重复进行了几次相同的过程。图案比先前繁复许多,开始变得更像是一张地图。但史传杰进行得越久,他的表情就越来越疑惑,而他对银盘显示的迹象似乎也越来越没有把握。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之后,亨利终于忍不住了。「看在老天的分上,现在可不是玩魔法的时候!亚蕊贝拉失踪了!史传杰,我求求你!拜托你别再做这种无聊事,我们赶快出去找她吧!」
史传杰并未回答,他露出愤怒的神情,用力拍了一下水面。光线和繁星立刻消失。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又重新开始进行工作。这次他显得较有自信,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他似乎认为有用的图案。但他显然并未从中探知到任何宝贵的讯息,反而用一种既惊慌又困惑的目光凝视着它。
「怎么啦?」海德先生惊恐地问道,「史传杰先生,你看到你妻子了吗?」
「我想不通魔法显示的迹象到底是什么意思!它表示她不在英国。不在威尔斯。不在苏格兰。不在法国。我无法让魔法发挥作用。你说的没错,亨利。我是在浪费时间。杰瑞米,去把我的靴子和外套拿过来。」
水面上突然出现一幅清晰的幻象。许多英俊的男人和美丽的女人在一个古老阴暗的大厅里跳舞。但史传杰认为这跟亚蕊贝拉并没有任何关联,于是他又用力拍了一下水面。幻象立刻消失。
屋外的一切全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四周是一片寂静无声的冰冻世界。他们第一步先检查艾司费尔庄园的庭院。但这里甚至连一只鹪鹩或是知更鸟都找不到,于是史传杰、亨利,和海德先生开始出发前去搜寻道路。
三名女仆返回家中,爬上阁楼,在史传杰长大后,这里几乎从来无人踏入过。她们拿了一把斧头和一把铁锤,劈开那些已紧锁了五十年的箱子。他们检查小橱柜和抽屉,有些地方甚至狭小得连幼儿都无法容身,更别说是一名成年女子了。
有些仆人跑去库伦的其他人家。其他仆人骑马分头前往库伦顿、普斯洛、库伦贝里和惠特卡特各个地区。没过多久,住在附近的所有人家就全都知道史传杰太太失踪的消息,而每户人家都至少派出一名人手加入搜救的行列。家中的妇女也没闲着,她们把炉火烧旺,进行万全的准备工作,好在史传杰太太被带到她们家时,立刻为她提供温暖舒适的环境和营养的补品,让她受到无微不至的悉心呵护。
第十二轻骑兵团的约翰·艾尔顿上尉在第一时间伸出援手,他曾经跟威灵顿公爵和史传杰一起打过半岛战争和滑铁卢战役。他家的土地跟史传杰家紧密相连。两人年纪相同,从小到大一直比邻而居,但艾尔顿上尉是一位非常害羞内向的绅士,而他和史传杰一年说的话通常不会超过二十个字。但在这危急关头,他立刻带着地图赶到,用一种冷静而郑重的态度向史传杰和亨利保证,他会竭尽所能为他们提供一切援助。
他们很快就发现,海德先生并不是唯一看到亚蕊贝拉的人。两名叫做马丁·奥克里和欧文·布波里吉的农庄工人同样也看到了她。杰瑞米·琼斯从这两个男人的朋友口中探听到这个消息,于是他连忙跳上靠他最近的一匹马儿,奔到库伦河岸边那片白雪覆盖的大地,奥克里和布波里吉正在那儿跟大家一起搜寻。杰瑞米半催半赶地护送他们返回库伦,把他们带到艾尔顿上尉、海德先生、亨利·伍惑卜和史传杰等人面前。
他们发现奥克里和布波里吉的说法跟海德先生有着古怪的矛盾之处。海德先生看到亚蕊贝拉的地点,是在伊德里斯堡那片白雪覆盖的空旷山坡。当时她正往北方走去。他看到她的时间是九点整,而就像上次一样,他这次同样也听到了钟声。
但奥克里和布波里吉两人却声称,他们是在伊德里斯堡东边五里外的地方,看到她匆匆穿越黑暗的冬日树林,但他们看到她的时间同样也是九点整。
艾尔顿上尉皱起眉头,问奥克里和布波里吉怎么会知道当时是九点整,因为他们并不像海德先生一样拥有自己的怀表。奥克里答说他们非常确定当时是九点整,因为他们听到了钟声。奥克里认为钟声应该是来自于库伦的圣乔治教堂。但布波里吉却坚决表示,那绝对不是圣乔治教堂的钟声——圣乔治教堂就只有一面钟,但他听到的却是许多钟同时鸣响。他说他听到的钟声十分忧伤——他还以为那是葬礼的钟声——但问他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却又完全说不上来。
除此之外,这两种说法的所有细节都完全吻合。这次并没有人胡乱指称她穿着黑洋装。三人都说她穿的是白洋装,并一致表示她走得非常快。他们都没有看到她的面庞。
艾尔顿上尉将男丁分成四、五个人一组,让他们前去搜寻黑暗的冬日树林。他吩咐妇女准备灯笼和保暖的衣物,并派遣骑士队伍去检查伊德里斯堡周围那片高耸空旷的山区。他请海德先生负责带队——海德先生欣然从命。在听到奥克里和布波里吉通报的讯息之后,在短短十分钟之内所有人就全都出发上路。他们得趁天还亮的时候极力搜寻,但眼看就快要天黑了。再过五天就是冬至——到了下午三点天色就会渐渐转暗,四点天就全黑了。
搜索队陆续返回史传杰家中,艾尔顿上尉打算先听大家报告目前的进展,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有几位住在附近的女士同样也来到现场。她们原本是待在自己家里等待史传杰太太的消息,但却发现这令她们感到既孤单又焦急。她们来到艾司费尔庄园,有部分原因是认为自己也许帮得上忙,但主要还是希望有人作伴,才不至于等得过于心焦。
史传杰和杰瑞米·琼斯直到最后一刻才返回家中。他们直接从马厩踏入室内,脚上穿着皮靴,浑身沾满了污泥。史传杰面如死灰,眼窝深陷。他就像在梦游似的神情恍惚,动作迟缓。要不是杰瑞米·琼斯把他推到椅子上,他说不定还愣在原地没动。
艾尔顿上尉在桌上摊开地图,开始一一询问每一位搜救队员,他们刚才找过哪些地方,而他们又有何成果——但所有人全都一无所获。
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在心中暗想,地图上那些整齐美观的线条和文字,其实全都代表着冰雪覆盖的水坑与河流、寂静的树林、冰冻的沟渠和空旷的山丘,同时他们所有人也全都想到,有多少牛羊和野兽因耐不住酷寒的冬季而死去。
「我昨晚好像醒来过一次……」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开口说。他们转过头来。
史传杰仍然待在杰瑞米带他去坐的那张椅子上。他的双手垂在两侧,低头凝视着地板。「我昨晚好像醒来过一次。我不晓得那时是几点。亚蕊贝拉坐在我的床脚边。她穿得很整齐。」
「你怎么不早点儿说,」海德先生说。
「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本还以为我是在作梦。」
「我不明白,」艾尔顿上尉说,「难道你是说,史传杰太太也许是在夜里离开家的?」
这极端简单合理的疑问,却让史传杰想了老半天,最后他宣告放弃。
「不过,」海德先生说,「你总该知道,她早上有没有待在房间里吧?」
「她在啊。她当然是待在房间里。这实在太荒唐了……至少……」史传杰迟疑了一会儿,「我的意思是,我起床时一心想赶快去写书,那时候房间又暗得要命。」
有些人忍不住心想,或许史传杰并不是个对妻子漠不关心的丈夫,但他这次实在是疏忽得不近情理。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心中迅速掠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猜想一名看似深情忠贞的妻子,为何会突然在大雪中跑出家门。残酷的言辞?可怕的坏脾气?魔法师工作时伴随的骇人景象——鬼魂、恶魔,还是恐怖的画面?或是突然发现他在某处藏了一名情妇和半打私生子?
在突然间,从玄关传来了一声喊叫。但没人知道那到底是谁发出的叫声。几名站在房门附近的史传杰邻居,走出去察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随即失声惊呼,把所有人全都引出了房门。
玄关一片漆黑,但很快就亮起烛火,他们看到有人站在楼梯底部。
是亚蕊贝拉。
亨利冲过去拥抱她;海德先生和艾尔顿太太看到她安然无恙,急切地对她诉说他们心中有多么欢喜;其他人连连惊叹,直说他们完全没想到她能平安返回家中。好几位女士和女仆簇拥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询问她各种问题。她有没有受伤?她跑到哪儿去了?她迷路了吗?有什么事情让她伤心吗?
在一阵喧闹过后,有好几个人同时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史传杰一言不发,也并未快步朝她走去——而她同样也沉默不语,未曾迅速奔到丈夫身边。
魔法师站在原处,默默凝视他的妻子。他突然开口惊呼:「我的天哪,亚蕊贝拉!你穿的是什么?」
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依然可以清楚看出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洋装。


第四十四章 亚蕊贝拉
一八一五年十二月
「你一定冻坏了!」艾尔顿太太说,握住亚蕊贝拉的一只手,「你的手冷得像是冰块似的!」
另一位女士赶紧跑回客厅去替亚蕊贝拉拿件披肩。她拿来一条有着精致金色和粉红色流苏的蓝色印度喀什米尔披肩,但艾尔顿太太一把它裹在亚蕊贝拉身上,她那身黑洋装似乎立刻让美丽的披肩大为减色。
亚蕊贝拉双手抱胸,用一种平静而漠然的神情望着他们。她对他们亲切的询问毫无反应。看到家里挤满了人,她似乎并不惊讶,也丝毫不觉得尴尬。
「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史传杰质问道。
「去散步,」她说。她的声音一如往昔。
「散步!亚蕊贝拉,你疯了吗?在三尺高的积雪中散步?在哪儿?」
「在黑暗的树林里,」她说,「在我静静沉睡的兄弟姊妹们之中。在我死去兄弟姊妹们芬芳的魂魄中走过高耸的荒野。在灰色的天空下穿越我尚未诞生的兄弟姊妹们的梦境与呢喃。」
史传杰凝视着她。「什么?」
这在这句貌似鼓励她说下去的温和问话之后,她就闭口不语,这早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有几位女士甚至一心认定,她必然是因为丈夫的态度太过严厉,才会如此沉默,用些奇奇怪怪的话来回答问题。
艾尔顿太太搂住亚蕊贝拉,轻轻地推着她转过来面对楼梯。「史传杰太太累了,」她坚定地表示,「好了,亲爱的,我们先上楼去……」
「喔,不行!」史传杰说,「等一下!你先告诉我这件洋装是从哪儿来的。对不起,艾尔顿太太,但我非得……」
他朝她们走过去,但他突然停下脚步,满脸迷惑地低头望着地板。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踏到一旁,似乎是避免踩到某些东西。「杰瑞米!地上哪来这么多水?就在史传杰太太刚才站的地方。」
杰瑞米·琼斯持着一个枝状大烛台走到楼梯底部。那里有一大滩水。他和史传杰两人开始检查附近的天花板和墙壁。其他男仆和绅士们也纷纷走过来观察情况。
趁着男人们分心处理积水问题的时候,艾尔顿太太和女士们带着亚蕊贝拉默默离开。
艾司费尔庄园的玄关跟屋子其他部分一样是老式风格。墙上镶着漆成奶油色的榆木板。地上铺着纤尘不染的石板。一名男仆认为水必然是从石板下渗出来的,于是他拿了一根铁棍,朝积水周围的地面上又戳又敲,想找出某块松脱的石板。但石板全都十分牢固。他们完全找不出水是从哪儿渗进来的。有某个人想到,这说不定是艾尔顿上尉的两只狗抖落的水。他们仔细检查那两只狗。它们身上连一滴水珠都没有。
最后他们开始检查那滩积水。
「水是黑色的,里面还有一些碎屑;」史传杰指出。
「看起来像是苔藓,」杰瑞米·琼斯说。
他们又这样继续惊叹与猜测了一段时间,却依然一无所获,最后他们只好宣告放弃。不久之后,绅士们带着妻子纷纷告辞。
珍妮·休斯在五点踏入女主人的卧室,发现她躺在床上。她甚至没脱下身上的黑洋装。珍妮问亚蕊贝拉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答说她的双手发疼。于是珍妮替女主人脱下洋装,下楼去向史传杰通报。
第二天,亚蕊贝拉抱怨说她从头到脚(她说的其实是:「我从顶梢到根端」,但他们猜想她大概是这个意思)都痛得要命。这下才让史传杰感到情况不妙,立刻派人去请史崔顿的医生牛顿先生过来看病。牛顿先生在当天下午骑马抵达库伦,而他认为她除了身体发疼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病症,于是他愉快地向史传杰道别,说他过一、两天再来看看。
她在第三天香消玉殒。


第三部 约翰·厄司葛雷
汉诺瓦广场的诺瑞尔先生主张,现代魔法必须全数撢除关于约翰·厄司葛雷的一切,正如人们撢去旧外套上的蛀虫和灰尘。但他认为这样一来还剩下些什么?你若将约翰·厄司葛雷一笔勾销,仅存的不过是轻飘飘的空气。
——强纳森·史传杰,《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序,约翰·莫瑞出版,伦敦,一八一六年


第四十五章 《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序
强纳森·史传杰著
一一一〇年底的几个月,英国北方出现一支奇怪的军队,军队首先在新堡西北方大约二、三十里的潘洛现身,没有人知道他们打哪来,大伙以为这是来自苏格兰或丹麦的劲旅,说不定甚至是法军。
到了十二月初,军队已经攻下新堡和杜伦,而且继续向西前进。有一天,军队行进到诺桑比亚山区的小城亚兰达,当晚就驻扎在城外的荒野。亚兰达的居民是牧羊人,而不是士兵,城内没有防御的围墙,最近的一支军队则驻守在三十五里之外防卫卡莱斯尔城堡,因此,居民们觉得最好马上跟这支奇怪的军队示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身负使命勇敢地上路,下定决心全力帮自己和邻居们解围,但到达军队驻扎之地时,她们却害怕得裹足不前。
营区气氛阴郁,一片死寂;大雪纷飞,奇怪的士兵们裹着黑斗篷,躺在雪地上,年轻女子们刚开始以为士兵们死了,成群的乌鸦和其他黑鸟盘旋在营区上方,还有些停歇在躺卧的士兵身上,女子们看了更觉得士兵已经阵亡。但士兵们没死,时而站起来舒展筋骨、照料马匹,或是拨开想啄他们脸颊的黑鸟。
女子们一步步走近,有个士兵忽然站起来,一名女子鼓起勇气上前,对着他的嘴献上一吻。
他的皮肤非常白皙,闪烁着月光般的色泽,而且没有一丝斑点,头发又直又黑,宛若倾泄而下的黑褐色流水,颧骨细致而强壮,英挺得几乎不自然。他表情非常严肃,一双蓝眼睛细长而上斜,眉毛乌黑细致,末端有如工笔画一般微微勾起。女子看了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她晓得丹麦、苏格兰和法国男子生来英挺中带点邪气。
他欣然接受一吻,还让她再吻一次,然后亲切地拍拍她的背。另一名士兵从地上站起来,嘴巴一张,发出忧伤的哀鸣。跟女孩亲吻的士兵拉着她起舞,他修长、苍白的手指推着她左右奔跑,直到她配得上他的舞步为止。
两人跳了好一阵子,女子跳得后来全身发热,暂停一下脱去身上的斗篷,其他女子这才看到她的手臂、脸颊和大腿上滴下鲜红的血珠,血水如汗珠般一颗颗滴落在雪地上,女子们看了莫不惊慌失色,拔腿就跑。
这支奇怪的军队终究没有进犯亚兰达,而是连夜赶往卡莱斯尔。隔天早上,居民们好奇地到营地看看,大伙发现那名与士兵共舞的女子全身惨白地倒卧在雪地上,体内已无一滴鲜血,身旁的白雪却被染成一摊鲜红。
从这些迹象研判,居民们知道精灵领主(Daoine Sidhe)已经降临。
战事迭起,英国却屡战屡败,到了圣诞节之时,精灵领主已经来到约克,新堡、杜伦、卡莱斯尔和兰卡斯特都已失守,除了让那名亚兰达的女子失血而亡之外,向来残酷的精灵们表现得却相当人道,在所有被攻占的乡镇和城堡中,只有兰卡斯特被焚为平地。精灵们行进到约克北方时,有只小猪忽然冲到一匹马的脚旁,马儿受到惊吓往后一翻,摔断了马背,精灵们大怒之下追捕小猪,捉到了之后把它的双眼挖出来,但此事实属例外。一般而言,精灵所到之处都广受动物欢迎,不管是野生或是家畜,动物似乎将精灵视为盟友,双方联手对抗共同的仇敌:人类。
圣诞节当日,英王亨利召来诸位爵爷、主教、修道院院长等重要人物,大伙到西敏斯特的宫殿共商大计。在那个时代,精灵在英国并非罕见,英国各地早就存有精灵领主,有些藉由魔法隐身,要不就是避免和邻近的英国人打交道。英人也不喜欢和精灵来往,英王亨利的大臣们咸认精灵生性邪恶、淫荡、虚伪、行事不正,不但诱骗年轻男女、迷惑旅人,而且窃取孩童、牛群和谷物。精灵极为懒散,虽然几千年前就学会木刻和石雕,但却懒得自己盖房子,情愿住在自称是「城堡」、其实却是「布鲁」之处(brugh:古老而破旧的土屋),他们成天喝酒跳舞,任凭农作物在田里腐烂,豢养的家畜也冻死在寒冷的山脚下。英王大臣们一致认为,若非具有超凡的法力,而且几乎长生不老,精灵族群早就饥寒交迫,消失殆尽。但现在这群善变、狡诈的精灵却入侵基督教王国,而且每战皆捷,攻下一座座城堡,战略地位也日加巩固,这表示背后必定有人指使,精灵本身绝对表现不出这种果断。
但没人能够做出任何解释。
精灵领主一月离开约克,朝南方前进,大军行进到特伦特就止步,英王亨利在特伦特河畔亲自率军与精灵领主正式交战。
开战之前,一阵神秘的微风吹过英王亨利的阵营,远处传来悠扬的风笛声,许多骏马一听就挣脱缰绳,跑去加入精灵阵营,很不幸地,许多骑在马上的英军也跟着入了敌营。接下来,士兵们都听到心爱的母亲、父亲、小孩或是情人高声召唤他们回家,慌乱之际,一群大乌鸦从天而降,猛啄英军的脸颊,乌鸦们猛力拍打墨黑的翅膀,弄得英军看不清东西南北。英军不但必须抵御强悍的精灵领主,还得克服心中对魔法的恐惧,不消说,英王很快就溃不成军。当一切归于沉寂、英王亨利显然已被击溃之时,绵延数里的黑鸟齐声呐喊,仿佛为了胜利欢唱。
英王和大臣们等着敌军的指挥官、或是国王现身,精灵领主的阵营中随即走出一人。
此人还不到十五岁,他和精灵一样穿着粗糙破烂的黑色衣衫,一头黑发也像精灵一样又直又长。他讲的不是当时通行的英语或法语,而是精灵的方言①。他苍白、英俊、神情肃然,但每个人都看得出他是人类,而不是精灵。
『注①:当今英国已经没有人知晓这种语言,大家只知道几个用来描述魔法的冷门字眼,马汀·帕尔在《De Tractatu Magicarum Linguarum》一书中指出,这种语言是一种古代的高卢语。』
在首度看到他的英国伯爵与骑士们眼中,他几乎是个野蛮人,他从未见过汤匙、椅子、铁茶壶,也没见过银币和油脂蜡烛,当时所有的精灵王国都欠缺这些好东西。英王和男孩协商划分英国国土之时,亨利坐在木头长椅上,啜饮银高脚杯中的美酒,男孩则坐在地上、啜饮石杯中的羊奶。三十多年之后,记录这场会议的诺曼底史学家欧德利克·凡特里(Orderic Vitalis)描述,协商进行到重要关键时,一位精灵战士忽然弯下腰从男孩肮脏的头发里挑出虱子,英王亨利的大臣们看了莫不大惊失色。
精灵领主中有位年轻诺曼骑士,名为丹戴尔的汤玛斯②,他虽被精灵掳获多年,但依然记得一些自己的母语(法文),于是由他协助英王和男孩沟通。
『注②:又称丹戴的汤玛斯,或是唐威尔的汤玛斯。几位英王的大臣依稀记得他是一位诺曼大财主十四年前失踪的小儿子,现在他却以精灵之姿回返人间,众人想必相当不悦。』
英王亨利问男孩叫什么。
男孩说他没有名字③。
『注③:男孩年轻时,精灵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在人类的语言中,这个名字代表「白头翁」。返回英国之时,他舍弃此名,改用他父亲的姓名:约翰·厄司葛雷。但在他统驭的初期,民众都跟着他的朋友或敌人称他为「国王」、「乌鸦王」、「黑王」,或是「北方之王」。』
英王亨利问他为何向英国宣战。
男孩说他是某个诺曼贵族仅存的后代,英王亨利的父亲威廉大帝将北方的土地赐给他的家族,但有个名叫赫伯的宿敌窃取了家族的产业,夺走了家人的性命。男孩说多年以前,他的父亲曾请威廉二世(英王亨利的兄长)主持公道,但却没有得到回应,不久之后,他的父亲遭到谋杀。男孩说他是个小婴儿时,赫伯的手下把他丢弃在树林里,但精灵领主们发现他,把他抱去与他们同住,现在是他返回英国的时刻了。
男孩跟天下所有年轻人一样,坚信自己的行为绝对合理,其他人全都不对。当年诺曼王室疏于保护他的家族,如今在报复心的驱使下,他认定特德威和特伦特之间的土地应该归他所有,英王亨利只能统驭南方的国土。
男孩说他已经统驭了一个精灵领地,他说出被推翻的精灵国王姓名,但没人听得懂④。
『注④:这位精灵国王的名字特别冗长,很难发音,大家一般仅称他为欧伯朗。』
从那天开始,男孩在位了三百多年。
男孩十四岁时便缔造了我们今日使用的魔法,但这些魔法大多早已失传,我们仅能尽力而为。他融合了精灵的法术和人类的组织能力,利用两者达到自己骇人的目标。我们不知道一个被遗弃的英国孩童,为什么忽然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师,在他之前与之后,其他孩童也曾被精灵抚养成人,但却没有一人跟他一样从中得利,相较于他的成就,我们所有努力都显得琐碎而微不足道。
汉诺瓦广场的诺瑞尔先生主张,现代魔法必须全数撢除关于约翰·厄司葛雷的一切,正如人们撢去旧外套上的蛀虫和灰尘。但他认为这样一来还剩下些什么?你若将约翰·厄司葛雷一笔勾销,仅存的不过是轻飘飘的空气。
——强纳森·史传杰,《英国魔法之历史与应用》序,约翰·莫瑞出版,伦敦,一八一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