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条石径,叶兆安与府中仅有的两位老仆打过招呼,直奔后院凉亭。每天这时候,大人都会在此闲坐片刻,寒暑不间。他自十五岁后,便常居于府,自如家一般熟悉。
雪地映着厢房泻出的烛光,将凉亭罩在彤红光影中。老人负手立在亭北,望向沉沉夜幕。楼宇壮丽的京师已经隐没,北国开春的第一场雪将其浸在森寒冷意中。而老人背影挺直,虽非峨冠博带,自有庄严气度。
叶兆安放轻脚步,来到亭中。“回来了,兆安。”老人并未转身。
叶兆安一脸羞愧,支吾道:“大人,今日兆安并未挤身恩科三甲,辜负了您老厚望。”老人毫不吃惊,问道:“第几阵败了?”叶兆安低下头去:“第一阵。”
老人转过身,摇头苦笑:“兆安,你纵使不念功名,也为老夫面子着想,好歹赢上一两阵。堂堂兵部尚书,门下竟无一合之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叶兆安神色一松:“大人,您不怪我?”
老人叹口气:“怪又何用,若你上进些,恩科抡魁又有何难?老夫生平第一遭谋私,竟是这等结果。”叶兆安笑道:“兆安得以追随大人,什么功名都比不上。”
老人缓声道:“兆安,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但你也老大不小,是成功业、立家室的时候。难得有掌军机会,天高海阔,正是一展抱负之时。他日王师出北,以你之才,未尝不能竟骠骑之功、成卫公之业。”
叶兆安低头掰手,道:“京师乱象已现,等过了这阵再说。”老人跌足道:“糊涂!石亨久谋后动,多你一人又抵甚事!”
叶兆安道:“眼下京军精锐尽出,石亨仅有三千亲兵。等奋武营出驻京畿,城中可战者只有上三卫,金吾、羽林、锦衣,都是大内一系掌控。此万五精锐,足以一战而定乾坤。石亨再怎么筹划,也难以抵挡。”
老人扫了他眼,道:“那你还担心作甚!”叶兆安微窘道:“石亨狗急跳墙,刺杀您怎么办?我归途中就曾受杀手楼行刺。”
老人并不担心,笑道:“逼出你几成功力了?”叶兆安也笑了笑:“大人也懂江湖术语了。这个杀手楼大不简单,我防着以后交手,故意没出全力。”
老人问道:“你不念着家门之仇?”叶兆安沉吟道:“说实话,我并不太怨恨他们。寒家故步自封,原就要付出代价。更何况京师情况未明,多隐藏点实力总是好的。”
老人颔首道:“你有此见地甚好。京师此刻大不乐观。圣上和孤公公只以为京军乃石亨所制,一意调出。殊不知正是京军缘故,石亨一系才不敢妄动。”
旁人也许云山雾罩,叶兆安却通透明白。十大团营乃老人一力组建,再加上京师之战余烈,他在军中威望无人可比。退一万步讲,京军即使为石亨煽动,只要老人阵前一呼,只怕立刻会倒戈投诚。
“你可曾想过瓦剌大军来得蹊跷,寒冬腊月竟大举出动,实在不合常理。而此次调京军赴边,这位石帅竟出奇温驯,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老人两眼眯成一线。“难道他竟敢里通外国?”叶兆安惊呼出声。
老人摇头:“那倒不至于。但两者联系一起,颇堪寻味,老夫已令兵部去探察塞外动向。”叶兆安忧心忡忡:“京军外调若是石亨着力促成,那他肯定备有后手。但眼下京中兵马就那几支,他的奇兵在什么地方?”
老人叹道:“石亨此人智计高绝,又甘于隐忍,着实不好应付。孤公公只道计谋成遂,待奋武营调出就要动手,我得尽快去与他一晤,再到南斋宫面圣。”
叶兆安犹豫道:“大人既知京军调出不妥,何不早谏圣上?”老人踱了几步,道:“我早已密奏天听,奈何圣上一意孤行。你不是一直奇怪老夫息隐么?”
叶兆安道:“大人身子一向康健,精力比年轻人要好。难道是圣心……”老人慨叹道:“去年夏天龙体不豫,我觐见时便奏复立祈王。景泰五年以来,敢言再立储君者,无不庭杖戍边。但社稷血食,兹事体大,自要有人去说。结果圣上雷霆大怒,责我恃宠揽权,竟管到天家之事。”
叶兆安愤愤道:“圣听不聪竟至于此么?”老人一摆手,道:“圣上以为自己尚在壮年,可再生皇子,是以虚位而待。这也是人之常情。此次京军外调,圣心难测呀。”
叶兆安心中一跳:“难道……难道竟有防备大人的意思?”老人默然不语,望着皇城方向微微叹气。
叶兆安冷笑道:“大人一心为国,不赏也就罢了,还无端遭此猜忌,索性袖手不理得了。”老人低喝道:“胡闹!这岂是为人臣者所当言。兆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无圣上知遇,便没有我于谦今日。此一腔热血,即便洒在奉天殿前,也要全此君臣大义。”
叶兆安深知老人脾气,缄口不语,颇有些赌气的意思。
老人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了,兆安,老夫知道你的担心,此事日后再说。倒是夫人她对你的事上心,又访了家姑娘,让你明日去看看。”叶兆安顿时苦着脸:“这两年夫人为我访了五家呢。我不过江湖草莽,配不上那些大家闺秀。”
老人微笑道:“这次据说也是位习武的姑娘,大家都是江湖儿女,见上一面也无妨。”叶兆安支吾道:“应付过京师乱局再说吧。”
老人瞥他一眼:“你自己向夫人说去。”叶兆安头痛无语,夫人的脾气他又不是没领教过,别说拒绝,只怕先被她絮叨半天。他不禁暗叹,夫人为什么要如此关心自己呢。
右军都督府,华灯初上。
富丽堂皇的轩室内,烛火照得通明。白衣女子坐在下首,将午间情况详细道来。大先生震惊半晌,道:“这年轻人果然莫测高深,凤组实力强劲,是敝派目前最强大的战阵。竟然还被他逃脱了,其修为之高,只怕堪与石帅相比。”
白衣女子犹不服气:“若不是巷子狭隘,战阵无法完全展开,岂容他一击远遁?更何况他还用了诡计。”
“凤儿不可轻敌。所谓上兵伐谋,双方对阵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何况地点是由你选择,其中利弊你自然权衡过。”大先生责备道。白衣女子为之语塞,若是选择旷野,自然适合战阵展开,却不利于隐伏。她只以为猎物实力有限,更倾向于猝然一击。
“凤姑娘,此人除了秋叶剑法以外,有没有使用其他武功?譬如奇诡步法,又或威力强横的招式。”石亨问得不疾不徐。
凤姑娘摇头答道:“只有秋叶剑法值得一看。他可以袭出七朵剑花,且操纵自如。除此之外,再无稀奇之处,不过我有种感觉,他似乎没尽全力,即便被寒光剑阵围困,也从容不迫的样子。”
石亨颔首,若有所思道:“大先生怎么看?”大先生释然笑道:“石帅仍怀疑他掌握战阵剑法么?依在下看来,可能性很小。再说我们谋划详尽,就算他有一剑之利,能挡得过三千铁甲,能抵得过战阵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