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帮伙在石灰石料场内另外合伙干活,不与我们在一起。一天,他们开始唱起了一首像劳动号子的歌。实际上,那是一首著名的歌曲,但是,他们换上了自己编的词:“Benifunani eRivonia?”意思是:“你们要在利沃尼亚干什么?”第二句歌词似乎是:“你们认为你们将成为政府?”他们起劲地唱,歌声中带有嘲笑的意思。他们显然是受到了狱警的鼓动,希望通过这首歌曲激怒我们。
尽管我们中有一些头脑发热的人想与他们翻脸,但是,我们还是决定用以牙还牙的方式与他们斗争。我们当中有些比他们唱得好的歌手,我们凑在一起,琢磨着我们应该唱什么歌对付他们。几分钟之后,我们就唱起了《斯蒂迈勒》,这是一首赞扬从南罗得西亚向南奔驰的一辆列车的歌曲。《斯蒂迈勒》不是一首政治歌曲,但却含有政治意味,因为它暗示游击队战士乘着火车南下去打南非军。
连续几周,我们两伙人一边干活,一边对唱,并不时增加曲调、变更歌词。我们的节目增加了,并且公开唱起了政治歌曲,如游击队战士之歌——《阿玛卓尼》,歌名是一个废弃了的英文俚语,意思是歌颂游击队战士约翰尼;《措措拉兹》,这首歌曲把斗争比喻成即将到来的列车(如果重复这个歌名,听起来就像列车行驶的声音)。我们还唱了一首有关《自由宪章》的歌,而另一首是关于特兰斯凯的歌曲,其歌词大意是:“有两条道路,一条是马叹兹玛之路,一条是曼德拉之路,试问您将走哪条路?”
歌唱使工作变得轻松了一些。有几个人嗓子特别好,我感觉像是放下了镐头,仅仅是在那里听他们歌唱。罪犯帮伙不是我们的对手,当我们继续歌唱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变成了哑巴。但是,有一位狱警精通科萨语,懂得我们所唱的内容。他很快命令我们停止歌唱(也不准吹口哨),从那天起,我们又只好默默地工作。
我并不把罪犯帮伙看作敌人,而是把他们看作转化的对象。我们中间有个绰号叫“Joe My Baby”(我的孩子乔)的非政治犯——后来他加入了非洲人国民大会,在帮助我们向监狱内外传递材料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有一天,我们听说博加特在石灰石料场遭到了一名狱警的殴打。我们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我们却看到了结果。他的脸上有伤,而且伤势很重。博加特在走廊里走到我的面前请求帮助,我立即接受了他的请求。
我们一直在寻找与当局对抗的方式,报告打人事件就是我们能够与监狱当局交涉的一种方式。在博加特被打前不久,我们得知一位名叫“甘亚”的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会员也遭到了一位狱警的殴打。我以一名律师的身份致函监狱长,代表甘亚提出抗议。我被带到监狱长办公室,监狱官员们在那里接待了我。他们一致否认有打人事件发生,问我是怎么听说的。我坚持要求把殴打甘亚的狱警赶出罗本岛。他们拒绝了我的要求,说没有证明他打人的证据。但是,随后不久,那位打人的狱警还是被从岛上调走了。
这件事使我受到了鼓舞,所以,当博加特请求帮助的时候,我立即要求见监狱长。第二天,我又被叫到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和蔼地告诉我,他们已经对案件进行了调查,打人的人也被解雇了。“那是违反规定的,”我说,“这个案子应当进行审讯。”
“不,”他说,“我们已经调查过所谓的受害人,他否认曾经遭到过殴打。”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我昨天才与他谈过话。”
监狱长向一位中尉招了招手说:“你亲自去了解一下。”中尉把博加特带进办公室,他的脸上还绑着绷带。监狱长问他是否遭到过殴打。“没有,老板,”他轻声说,没有理会我正在瞪着他,“我从来没有遭到过殴打。”然后,他立即被带走了。
“好了,曼德拉,”监狱长说,“这个案子了结了。”监狱长因羞辱了我而感到非常得意。他显然为了让博加特撤诉而用额外的食物和香烟贿赂了他。从此之后,在接受案子之前,我要求当事人一定要提交签过字的书面委托书。
65...
1965年夏季的一天,我们发现早饭的粥上漂着闪光的肥肉,晚饭的半流质食物里也有大块大块的肉。第二天,有人还领到了新衬衣。石灰石料场的狱警们和我们监禁区的狱警们似乎对我们恭敬有加。对此,我们大家都有些怀疑,在监狱里,条件的改善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一天后,我们得知,国际红十字会官员将于第二天到岛上来。
这是一个重要的机会,他们比以前的任何探视者都重要。国际红十字会是一个负责任的、独立的组织,是西方国家和联合国关注的国际组织。监狱当局很尊重国际红十字会,我在这里用“尊重”这个词,其中当然也包含“害怕”的意思,因为当局只尊重他们害怕的人和组织。监狱当局对能够影响世界舆论的一切组织都不信任,不把他们当做合法的、忠诚相待的调查者,而是把他们视为能欺骗则欺骗的爱管闲事的人。避免国际舆论的谴责是当局的主要目的。
在那些年月,国际红十字会是唯一既能够倾听我们的抱怨意见又受我们爱戴的组织。这至关重要,因为当局不听我们的抱怨意见。按规定,当局应当提供了解我们的抱怨意见的正规程序。他们也的确提供了让我们反映意见的渠道,但不过是敷衍了事而已。每到礼拜六上午,狱警队长就进入我们的监禁区吆喝:“Klagtes en Versoeke! Klagtes en Versoeke!”(快提意见和要求!快提意见和要求!)我们中许多人排着队找狱警队长,因为几乎大家都有抱怨意见和要求。我们纷纷对伙食、囚服和探视等方面的问题提出了正式的意见。狱警队长对每个人点点头,只是说“Ja, ja”(是,是),然后就喊“下一个!”对我们所提的意见连记录都不记录。如果我们以我们组织的名义说话,狱警们会大声说:“这里不允许有非洲人国民大会或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Verstaan?(懂不懂)”
在国际红十字会官员来访问前不久,我们向监狱长递交了一份正式的意见书。当时,只允许我们用纸和铅笔写信。我们秘密在石灰石料场和厕所里相互征求意见,然后,综合成一份意见书。我们把意见书递交给我们的狱警队长。他不接受我们的意见书,并指责我们写这样的意见书是违反规定的。我们向国际红十字会提的意见之一就是监狱当局不听取我们的抱怨意见。
在国际红十字会组织来访的那天,我们被叫到监狱长办公室与国际红十字会的代表见面。那年,甚至随后的几年中,国际红十字会的代表一直是森恩先生,他在他的国家瑞典曾经是监狱管理局局长,后来移民到了罗得西亚。森恩有55岁左右,是一个沉默寡言却又有点神经质的人,对周围的环境似乎一点都不满意。
会见是在没有监视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与几乎所有的其他人访问和探视我们的情况有所不同。他要求听取我们的所有抱怨意见,并且听得很认真,还不住地记笔记。他十分客气,对我所告诉他的一切表示感谢。尽管如此,他的第一次访问还是使我们感到相当紧张。我们都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
我们对我们的服装十分不满,实话实说,我们不想穿短裤,希望有合适的衣服穿,其中包括短袜和内衣。当时,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我对我们的伙食、探视、通信、学习、早操、工作条件和狱警的工作作风都提了意见。我也提了一些我知道当局将不会予以满足的要求,例如,希望被转到离我们的家较近的监狱。
会谈后,森恩让我们在那里等候,他又会见了监狱长及其他访问团成员,我估计他把我们的意见告诉了监狱当局,并指出了他认为是合理的意见。森恩访问后不久,我们的服装确实得到了改善,当局给我们发了长裤子。但是,森恩无论如何算不上是一个进步人士;他在罗得西亚居住了几年后,似乎对种族歧视已经司空见惯。在我返回我的牢房之前,我又提醒我所提的关于非洲人吃面包的抱怨意见。森恩先生看上去似乎心神不安,并扫了那位监狱长一眼。“面包对你们的牙齿很不好,你知道吗,曼德拉?”森恩先生说,“玉米对你们更好些,可以使你的牙齿变得更结实。”
在后来的几年中,国际红十字会派了一些更开明的人士来访问,他们全心全意地为改善我们的条件进行斗争。国际红十字会在不太显眼但对我们却十分重要的方面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们经常向我们的家属提供资金,不然,他们就无力到岛上来探视我们。
被送到罗本岛之后,我们的支持者中有的担心当局会不允许我们学习。但是,到岛上几个月以后,当局宣布,要学习的人可以提出申请。我们多数人都交了申请。尽管是D类囚犯,我们也得到了许可。利沃尼亚审判后,政府感到很有信心,认为准许我们学习没有什么坏处。后来,他们为此而后悔不迭。读研究生是不允许的,但是,他们对我却网开一面,因为我在比勒陀利亚监狱时就已经开创了这个先例。
我们监禁区很少有人拥有学士学位,但多数都在学习大学课程。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高等学校毕业证书,他们选择进修课程,以便争取拿到高等学校毕业证书。有的人已经受过良好的教育,像戈万·姆贝基和内维尔·亚历山大,但是其他人还没有通过五级或六级考试。在几个月内,我们大家实际上都在学习这样那样的学位课程。每到夜晚,我们的牢房与其说是监狱,倒不如说是一个学习的大课堂。
但是,学习的权利受到了许多条件的限制。某些学科,如政治学或军事史,是被禁止的。多年来,当局不准我们接收我们家庭以外的资助,所以,我们这些穷囚犯很少有钱买书和交学费。因此,学习机会的多少取决于我们手中攥着的钱数。监狱当局也不允许我们把书借给别的囚犯,如果允许借阅,就会使我们身边较穷的狱友也能够有学习的机会。对于我们应不应该接受学习的权利一事,大家经常争吵。有的团结运动组织的成员起初认为,我们接受政府的免费学习材料会有损我们的政治形象。他们坚持认为,学习不应该是一种有条件的特许,而应当是一种不受限制的权利。尽管我接受这个观点,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拒绝学习。作为一名自由战士和政治犯,我们有责任提高和加强我们自己,而学习是提高和加强我们自己的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
监狱当局允许囚犯报考南非大学或速成学院,这两所学校都可以为学习者提供高等学校学历证书。就我的情况而言,在伦敦大学的资助下学习是一种祸福兼而有之的事情。一方面,我可以得到在南非阅读目录上没有的那种激励人奋发向上的书籍;另一方面,监狱当局必然把它们视为不适合学习的书籍,因此而禁止我学习。
一般而言,获得书籍也并非易事。你必须按照合同法,向某个南非图书馆提出申请。该图书馆将对你的申请进行审查,然后,通过邮局把书寄给你。但是,由于邮递系统不正常,罗本岛又比较遥远,再加上信件检查人员故意拖延时间,所以,当你拿到书的时候也就到了还书的日期。如果日期已过,狱警将会连看也不让你看就把书直接退回图书馆。正是由于邮递系统这种固有的特点,你很可能没收到书却收到过期罚款单。
除了书籍,我们还可以借阅学习所需要的杂志。当局对此特别严格,唯一能通过检查的杂志可能是一种供囚犯学习会计用的保险计算科学类季刊。但是,有一天,麦克·马哈拉基告诉一位同志,他正在学习经济学,想申请借一份《经济学人》。我们讥笑说,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份《时代》周刊,因为《经济学人》也是一个新闻周刊。但是,麦克仅仅一笑说,监狱当局不会知道这些情况,他们只是从标题上判断书刊。不到一个月,我们就真的收到了《经济学人》,通过这本杂志,我们获得了我们渴望得到的新闻。但是,当局很快发觉了他们的疏忽,并停止让我们继续借阅。
一旦多数人都开始学习,我们就都抱怨连书桌、椅子这样起码的学习条件都没有。我向国际红十字会提出了这个意见。最后,监狱当局为每个牢房制作了一个可以站着学习的书桌,即一块从墙上伸出的、齐胸高的木板。
这不是我们所渴望得到的那种学习条件。在石灰石料场劳作一天之后,谁也不想站着在这样的书桌旁学习。我们中有许多人对这种书桌提出了抱怨意见,而凯西的意见最大,他告诉监狱长,站着学习的书桌不但是一种负担,而且由于书桌的坡度太大,书老是往下掉。监狱长突然来到凯西的牢房里查看,他要了一本书并用力把它放在凯西的书桌上,书没有动。他又向凯西要了一本书,把它放在第一本书的上面,书还是没有动。他放了四本书之后,转身对怯弱的凯西说:“伙计,这些书桌没有问题。”然后,他走出了凯西的牢房。不过,六个月后当局发了慈悲,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书桌的高度也降低了一些。
我向国际红十字会反映的另一个意见是狱警动不动就告我们的状。告某个囚犯的状就意味着狱警声称他违反了某项具体规定,不是被隔离关押就是不给饭吃,或丧失其他权利。狱警们一般不能随意告囚犯的状,因为,当一个囚犯被告了状,根据违反规定的程度,可以举行听证会,并且邀请开普敦地方法官出席。当时,监狱当局拒绝举行听证会。当我把这个问题反映给国际红十字会的时候,我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问题。但是,情况很快得到了改善。
在我来到岛上的第一年里,周末除了半小时的早操时间,我们必须一直待在牢房里。有一个礼拜六,在院子里做完操回到牢房后,我发现一个狱警在走廊头上的凳子上放了一份报纸。他对我们很友好,我猜测他并不是偶然把报纸丢在那里。
对政治犯来说,报纸比黄金或钻石都更宝贵,比渴望得到食物和香烟还迫切,可以说是罗本岛上最珍贵的违禁物品。新闻是斗争的思维原材料,当局绝对不允许我们得到新闻。我们渴望得到新闻,没有新闻,瓦尔特比我还要忧伤。监狱当局企图实行新闻封锁,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任何可能鼓舞我们士气或让我们相信外面的人们仍然牵挂着我们的事情。
我们把坚持及时了解国家的政治作为我们的职责,并为得到看报的权利而长期不懈地进行斗争。多少年来,我们想了许多弄到报纸的办法,但是,当时我们的办法并不那么高明。去石灰石料场的好处之一是狱警的三明治往往用报纸做包装,他们常常用完后把这些报纸当垃圾扔掉。有时我们从垃圾中偷偷把它们捡回来。我们设法转移狱警们的注意力,把捡回来的报纸藏在我们的衬衣底下。
设法弄到报纸的最可靠的办法之一就是行贿。这是我们为获取信息而经常采取的一种非道德手段,也是我能够容忍的唯一手段。狱警们似乎总是缺钱,他们的“贫困”变成了我们的机会。
当我们真的弄到一份报纸的时候,由于风险太大,我们不敢在狱友中直接传阅,因为囚犯拥有报纸是一种严重的违法行为。我们先让一个人阅读,通常是凯西,后来是麦克·马哈拉基。凯西负责传递消息,他为此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凯西先通读报纸,并把重大消息做成剪报,然后把剪报悄悄在我们中间进行传阅。我们每人再根据剪报写出摘要,然后再把摘要传递给大家。最后,我们再把摘要传递给普通犯人监禁区。当监狱当局特别警惕的时候,凯西或麦克就把报纸写成摘要,然后把报纸销毁。通常的方法是把它撕成碎片,然后扔进马桶里,因为狱警从来不检查马桶。
当我发现走廊头上的板凳上有报纸,我就迅速从牢房里出来,到走廊头上向两侧望一下,然后从板凳上拿起报纸并迅速地把它塞进我的衬衣底下。通常,我把报纸藏在我的牢房里的某个地方,直到睡觉时才拿出来看。但是,我就像一个在吃正餐前先吃布丁的孩子,恨不得立即从我的牢房里拿出报纸,了解上面的新闻。
我不知道阅读了多长时间,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份报纸上,以至于没听见脚步声。忽然,一名狱警长官带着两名狱警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连把报纸藏在铺盖下面的时间都没有。可以说,我是当场被抓的。“曼德拉,”那位长官说,“我们告你拥有违禁物品,你要对此负责。”然后,两位狱警对我的牢房进行了彻底搜查,看是否还有别的违禁物品。
一两天内,一位地方法官被从开普敦请到了罗本岛,我被带到了监狱指挥部的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将被临时用作岛上的法庭。在这种情况下,监狱当局总是喜欢从岛外请地方法官,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案子是一个一目了然的案子。我不要求辩护,然后被判处三天的隔离关押,并且不给饭吃。
我并不认为我是中了那个往凳子上放报纸的狱警的圈套,尽管有的人这样猜测。在听证会上,监狱当局严加盘问我是如何拿到那份报纸的,我拒绝予以回答。如果我是中了圈套的话,监狱当局自然就会知道我是如何得到那份报纸的。
隔离牢房也属于我们那个监禁区,不过是在另一侧。尽管只是隔了一个院子,但是它却令人感觉十分遥远。在隔离关押期间,没有人做伴,不准做操,甚至连饭都不让吃:三天中一日三餐只有米汤(米汤仅仅是煮过米的水)。相比之下,我们的正常伙食——玉米片粥,就算得上盛宴了。
被隔离关押的第一天似乎是最痛苦的。因为习惯了正常饮食,对挨饿很不习惯。到了第二天,我发现自己多多少少对饿肚子有些适应,第三天根本没有感觉怎么饿就过去了。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对基本权利的剥夺对非洲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我本人前些年在民族长矛军就曾经连续几天没有饭吃。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发现被隔离关押是监狱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只有自己那颗寂寞的心。我的心开始胡思乱想:这只是一个梦,还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这颗心开始对任何事情都产生怀疑:我的决定是否正确?我的牺牲是否值得?在隔离关押期间,除了老是考虑这些事情之外,再无心思考虑别的事情。
但是,人的身体在适应环境方面具有很大的潜力。我发现,如果一个人的精神十分顽强,就是在身体经受考验的时候,他也能承受不能承受的极限。坚定的信仰是经受住挨饿的秘诀,即使是腹中无食,精神也仍然是饱满的。
在早期的岁月中,隔离关押变成了监狱当局的一种习惯性手段。我们常因小事受到指责,然后被罚以隔离关押。一个人可能因为斜视某个人而被剥夺了吃饭的权利,或者因为某个狱警走进牢房时没有站起来而被隔离关押。有些来自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囚犯经常嘲笑这些规定,为此,他们的许多时间不得不在隔离关押中度过。当局认为,隔离关押是对我们反抗和叛逆的最好的救治办法。
我第一次被隔离关押后不久,接着就又受到指控并第二次遭到了隔离关押。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的那样,我们为了让当局知道我们的抱怨意见而遇到了许多困难。监狱天高皇帝远,当局认为可以无所顾忌地对我们置之不理。他们认为,如果他们对我们的意见充耳不闻,我们就会在受到挫折后屈服,岛外的人也会把我们忘掉。
有一天,我们正在石灰石料场干活,这时,监狱长来到了石料场进行视察,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我们不认识的人。我的一个同事低声对我说,他是监狱管理局的奥卡木博准将(他与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的那位曾在利沃尼亚审判中给予我们照顾的奥卡木博上校并非同一人),是我们监狱长的上司。当时,两个人站在远处注视着我们。
奥卡木博身材不高、体格健壮,他身穿一身西服,而没有着警装。通常情况下,他两年来岛上视察一次。他来岛上视察时,我们被吩咐立正站好,举着自己的监号牌站在铁栅门后面接受他的检阅。
我断定,奥卡木博的突然出现正是我们反映意见的好机会,因为只有他有能力解决我们所反映的问题。我放下手中的镐头,朝他们走去。狱警立即警觉起来,冲着我就走过来。我知道我是在违反规定,但是,我希望狱警们对我的行动感到吃惊而手足无措,因此就不会阻拦我。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当我走到两位官员面前的时候,我们那位监狱长生硬地说:“曼德拉,回到你干活的位置上去,没有人叫你。”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直接对奥卡木博说话。我之所以采取这样的特别行动,是因为监狱不理睬我们所提的意见。监狱长打断我的话说:“曼德拉,我命令你立即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我回头从容不迫地对他说:“我已经来到这里,我不想回去。”我希望奥卡木博能听我把话说完。但是,他冷冷地看了看我,然后回头对狱警说:“让他老实点。”
当狱警把我带走的时候,我继续据理力争。“把他弄回牢房!”监狱长喊着。我又一次被起诉到法庭,不准辩护。这次对我的惩罚是隔离关押四天。虽然我在这方面已经有过教训,而且我也知道这条教训,但是,却由于走投无路而没有记住。尤其是在监狱里,没有人乐意听任自己的权威公开地遭到挑战。要接受我的要求,奥卡木博就不得不使他的下级难堪。监狱官员更喜欢私下提意见,要改变罗本岛的现状,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私下对监狱官员产生影响,而不是公开对他们施加这种影响。我有时因为对监狱官员太客气而遭到批评,但是,我愿以承受批评去换取我们生活条件的改善。
66...
在任何囚犯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物不是司法部部长、监狱管理局局长,甚至也不是监狱长,而是负责其监禁区的狱警。如果你因为睡觉时感到寒冷而额外需要一条毯子,你也许可以向司法部部长提出要求,但是,你却不会得到任何回音。如果你向监狱管理局局长和监狱长提出这样的要求,监狱管理局局长就会说:“对不起,这不符合规定。”监狱长则会说:“如果我额外给你一条毯子,那么我就必须给每个囚犯发一条。”但是,如果你走到走廊内的那位狱警面前,你又与他关系比较好,他可能会什么话也不说,而立即到仓库里给你拿一条毯子。
我总是设法与我们监禁区的狱警和平相处,与他们对抗无异于自讨苦吃。作为犯人,老是与狱警为敌是没有道理的。设法教育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们的敌人,这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一个方针。我们认为,所有的人甚至监狱里的狱警,都可以被改变,所以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设法让他们改变对我们的看法。
我们一般都能做到与狱警平等相待。如果一个狱警体谅我们,我们也会反过来对他温和一些。其实,并不是所有的狱警都是魔鬼。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狱警中也有一些人主持公道。与狱警交朋友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他们一般都认为对一个黑人谦恭是没有必要的。由于与狱警搞好关系是有益的,我经常让某个人有选择地与某个狱警搞好关系。但是,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做。
在石灰石料场,有一个狱警似乎对我们很不友好。这很麻烦,因为我们要在石灰石料场讨论问题,如果狱警不允许我们说话,那就是一个很大的障碍。我要求一个同志与这位狱警搞好关系,以便使他不阻拦我们的谈话。这位狱警十分粗野,但是,他很快开始对那位囚犯有些收敛。有一天,这位狱警要那位囚犯的夹克,他要把夹克铺在草地上坐一下。尽管我知道我的那位同志不情愿,但是,我向他点头示意,还是让他把夹克给了狱警。
几天后,我们正在锌皮棚子底下吃午饭,这位狱警走了过来。他有一个多余的三明治,他把三明治放在我们附近的草地上说:“给。”显然,这是他表示友好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