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两位是我们的第一批官方访问者,我们仍然对他们有所怀疑。首先,他们是在政府资助下来访问的;其次,我们知道《每日电讯报》是一份保守报纸,不可能同情我们的事业。我们十分清楚,国际社会对我们的处境十分关注,因此,政府很想证明我们没有受到虐待。
两位记者慢慢绕院子转了一圈,仔细对我们的情况进行了考察。我们低着头,一直集中精力地工作。他们转了一圈之后,一位狱警拽着我的肩膀说:“曼德拉,来,你来谈谈。”在那些日子里,我常常代表狱友们讲话。监狱当局的规定很清楚,每个囚犯只允许代表自己讲话。这样做的目的是削弱组织的作用,分散集体的力量。我们对这一规定提出过异议,但是没有多大改善。当局不允许我们使用“我们”这样的词。不过在头几年,当监狱当局需要一个囚犯代表其他囚犯说话时,那个囚犯通常就是我。
我与那个名叫纽曼的记者谈了大约20分钟,直率地对监狱和利沃尼亚审判谈了我们的意见。他是一个很爽快的人,在我们的交谈就要结束的时候,他说想给我照张相。我不愿意照相,不过在这种场合下我却有些宽容。因为我知道,照片将只在国外发表,只要文章稍显友好,也可能对我们的事业有所帮助。我告诉他,如果西苏陆先生和我一起照,我将同意。那张照片表现出我们两个人在院子里谈话的场景,到底谈的是什么内容我已记不清楚了。不过,我后来一直也没看到过或听到过那篇文章。当狱警们把旧囚衣拿走并把锤子还给我们的时候,那两位记者几乎已经不见影儿了。
在最初的几个月中,来自《每日电讯报》的两个记者是小批量来访者中的第一批。当利沃尼亚审判的阴影仍然在人民心中产生共鸣的时候,政府急于向国际社会显示我们得到了公正的对待。媒体上一直有关于岛上的非人类状况和我们如何被殴打、被折磨的报道。这些报道使政府十分尴尬,为了进行反击,他们让许多局外人士来岛上考察,用意是反驳来自舆论的批评。
一名英国律师对我们进行了简短的访谈,这位律师曾经在国际法庭为纳米比亚独立作过辩护。他访谈后不久我们就被告之,美国律师协会的代表海宁先生将来看望我们。当时,整个非洲对美国人还有些新奇感,我很想与这样一个令人敬畏的律师组织的代表见面。
在海宁先生来访的那天,我们被召集到院子里。他是在监狱管理局局长斯特恩将军陪同下来到罗本岛的。斯特恩很少在罗本岛上露面,所以他的露面在监狱事务中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他是一个举止高雅、处事老练的人。他总是穿着质地优良、裁剪时髦的衣服。他对人客气,称我们“先生”,甚至脱帽向我们致意,这在监狱里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但是,斯特恩将军是用忽视而不是用权势来对付我们,对岛上所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他不经常露面,使残酷无情的监狱官员们更胆大妄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位将军以最和善的态度向我们的客人作了介绍,并对我们说:“先生们,请选出你的发言人。”许多囚犯喊出了我的名字。
斯特恩将军朝我点了点头,于是,我站起身来。与斯特恩将军相比,海宁先生则是一位粗壮、不修边幅的人。我感谢他对我们的访问,并说,他的来访使我们感到非常荣幸。然后,我概括地向当局提了我们的意见。我首先谈了一些核心的、最重要的问题。我说,我们是政治犯,不是刑事犯,我们应该受到政治犯的待遇。我一一详细列举了我们对伙食、居住条件和工作方面的不满。但是,当我在讲话的时候,海宁先生老是插话。当我说我们工作时间太长时,他说,作为犯人必须要工作,不然就会变得懒散。
当我开始说我们的牢房问题时,他突然插话说,美国监狱里的条件远比罗本岛的条件更差,相比之下,罗本岛算是天堂。他补充说,对我们的判决是公正的,没被判处死刑我们应该感到幸运,因为按罪过可能该判死刑。
海宁先生信口胡言,我们中的有些人因此认为他一点儿也不稳重。他说话的口音,在我看来似乎是一种噪音,并且,他说话时特别喜欢吐唾沫,我们过去谁也没见过如此“大雅”之举。
最后,我再也不愿听下去了,于是打断了他的讲话:“不,先生,你误解了我所说的话。”海宁生气地说我是在顶撞他,而斯特恩将军则只是在一旁一边观察一边听,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很难保持冷静,纷纷对海宁先生的话表示不满。大家气愤地说,根本不应该让他来看我们。正常情况下,任何一种访问都会使我们感到高兴,但是,海宁先生的访问却使我们感到沮丧。或许,这正是当局所希望的。与一个倾向如此明显、知识如此贫乏的人会见是令人不愉快的。海宁最后连“再见”都没说就扭头走了,我们对此一点都不感到遗憾。
随后的几年中,我们经常议论起海宁先生,我们许多人都模仿他说话的方式进行取乐。我再也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他当然也不会在罗本岛上为美国律师协会赢得任何朋友。
63...
在狱中,所有的囚犯都被当局划分成A、B、C、D四类当中的一类。A类为最高级别,享受最好的待遇;D类是最低的级别,享受最差的待遇。一切政治犯,即被当局称作“治安犯”的犯人,自然被划归为D类。与这些类别划分有关的待遇包括探视、书信、学习和购买日用品的机会,所有这一切对每个犯人的生活来说都是必需的东西。一个政治犯一般要花几年的时间才能从D类升为C类。
我们对这种分类方法十分反感,因为这样的分类是不道德的、有辱人格的。它不仅对普通犯人是一种打击,而且对政治犯也是一种特别的打击手段。我们要求,所有的政治犯应该被划成一类。尽管我们对这种划分提出了抗议,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的一点就是,这种划分在监狱生活中是无法变更的。如果你抗议作为一名D类囚犯每6个月只能收到一封信,监狱当局就会说:改进你的行为,成为一个C类囚犯后,你每6个月就能收到两封信。如果你抱怨吃不饱,监狱当局就会提醒你,如果你是一个A类囚犯,你就能从监狱外得到钱,那样,你就可以在监狱的糖果店内购买额外的食物。即使是一位自由战士,能购买日用品和书籍也是大有益处的。
这种分类一般与囚犯的刑期有关。如果你被判8年监禁,你一般会在头两年被划为D类,随后两年被划为C类,再后两年被划为B类,最后两年被划为A类。但是,监狱当局把这种分类作为对付政治犯的一种武器,他们往往以降低我们的类别相威胁,借此来控制我们的行为。
尽管我被带到罗本岛以前就已经被关押了近两年,但是,我来到罗本岛之后仍然被划为D类。虽然我也希望得到高一级类别的权利,但是我却拒绝在行为方面让步。最快的升级办法是听话、不抱怨。“我说,曼德拉,你是个爱找麻烦的人,”狱警们会说,“你将终身被划为D类。”
囚犯每6个月被召集到监狱委员会面前评估一次级别。监狱委员会有意以监狱规定的名义对我们的行为进行评价,但是,我们发现这种评分与其说是一种行为评分,倒不如说是一种政治评判。在我第一次与监狱委员会见面期间,委员会的官员们询问了我有关非洲人国民大会和我的信仰问题。尽管这与分类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仍然耐心地予以回答,并试图以此感化他们,使他们也接受我们的信仰。这一次还算是把我们当人看待,但这是不多见的,我也是第一次作出了响应。后来我发现,这仅仅是当局从我们身上收集情报的一种办法,我反而无意之中中了他们的圈套。随后不久,我们一致认为不应该与监狱委员会讨论政治问题。
作为一名D类囚犯,监狱当局只允许我每6个月有一次被探视的机会,只能写一封信和收一封信。我认为,这是监狱系统最不道德的规定之一。与家人沟通是一种人权,不应受到监狱系统人为分类的限制。但是,这却是监狱生活中的一个事实。
探视和书信仅限于“直系”亲属,我们发现,这个限制不仅是令人讨厌的,而且也是一种种族歧视。非洲人直系亲属的概念与欧洲人或西方人的直系亲属概念大不相同。我们的家庭结构更大,更具有包容性,任何来自一个共同祖先的后代都被视为同一家庭的组成部分。
在监狱里,比来自家中的坏消息还要坏的事情莫过于根本就没有家人的消息,思念家人的不幸和悲伤比实际上的忧伤和失望更令人难以承受。我们宁愿收到一封写着坏消息的信,也不愿意连信都收不到。
更有甚者,这个令人痛苦的限制也被当局滥用了。期待来信的心情是非常迫切的。每月有一次通知来信的机会,有时6个月过去了,但一封信也没有。虽然6个月允许收一封信,但是6个月却没有收到一封信,这是一个更大的打击。谁不想知道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们、母亲和姊妹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我接不到信的时候,我感觉心情像大卡鲁高原一样干旱和荒芜。有时,当局还常常恶意扣压信函。我不会忘记狱警们说的话:“曼德拉,我们收到了给你寄来的一封信,但是,我们不能给你。”他们不说明为什么,也不告诉你信是谁寄来的。这时,要完全靠自我约束,不能为这样的事情发火。后来,我通过适当的渠道提出了抗议,有时还真能要回自己的信。
当真的有书信寄来的时候,收到这些书信简直可以说是如获至宝。一封信就像夏天的甘霖,甚至能使沙漠变成绿洲。当当局递给我一封信的时候,我不会急不可待地冲上前去,一把把它接过来。尽管我渴望立即把它拆开并当场展读,但是我不想让当局因看到我那急切的样子而感到满足,而是拿着信慢慢地回到牢房,似乎在展读家书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一般。
在头几个月里,我收到了一封温妮的来信,但是,信却被当局作了审查和删节,除了问候之外几乎什么内容也看不清。岛上的审查人员竟然用墨水把不允许读的段落全部涂掉,但是,当他们发现我们能把涂在信上的墨水清洗掉从而看清墨水下面的内容时,他们又改变了删节方式。他们用刀片把要删节的内容裁下来,由于多数信反正两面都写了字,因此其反面上的内容也往往被剪掉。看来,他们巴不得把信弄成碎片。对信笺的审查和删节往往延误信的分发时间,因为有的狱警文化水平不怎么高,所以审查、删节一封信可能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发出的信也要经过审查和删节,常常与收到的信一样,被剪得乱七八糟。
8月末,我来到罗本岛还不到三个月,当局告诉我,第二天将有人来探视,但却不告诉我来探视的人是谁。瓦尔特也被告知有人要来探视。我猜想、我希望、我期待、我相信——探望者会是温妮和阿尔博提娜。
自从温妮得知我们被关进罗本岛监狱的时刻开始,她一直都在设法来岛上探视。作为一个身背禁止处罚的人,她必须经司法部特许才能来罗本岛,因为从法律上说,她与我联系是不被允许的。
即使得到了当局的批准,来罗本岛探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探视时间最多不能超过30分钟,政治犯则不允许与来探视的人有任何直接接触,但探视人与囚犯却在同一个房间里见面。
当局似乎从不提前安排探视。不定哪一天,他们与你的夫人取得联系,并说:“明天你被允许探视你的丈夫。”这是非常不方便的,常常使探视无法进行,如果某一亲属提前计划到狱中探视,当局有时会故意拖延时间,直到飞机起飞后才批准。由于多数囚犯的家都在离开普地区很远的地方,并且没有多少钱,所以常常无法到罗本岛探视。有的人来自贫穷的家庭,可以说多年甚至根本就见不到自己的妻子。我认识一个人,他在罗本岛上待了十几年,一次也没有人来探视过。
非直接接触探视室很狭窄,而且没有窗子。囚犯这边是一个只有5平方米的房间,通过一个小方块玻璃与另一边具有相等面积的房间相望。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通过厚厚的、模糊不清的玻璃看着对方,并通过打在玻璃上的小孔与对方交流,因此,只有大声说话才能使对方听清。后来,当局在玻璃前安装了麦克风和喇叭,效果稍有改善。
瓦尔特和我被叫到探视室,并在室内的一个角落坐下来。我心情有点不安地在那里等待着。忽然,窗子的另一端出现了温妮那可爱的面孔。为了探监,温妮总是把自己刻意打扮一番,设法穿得新一点、优雅一点。不能与我的夫人直接接触,不能温情地与她说说话,不能与她单独在一起,这是一种极大的失望。在我们看不起的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们不得不在保持一定距离的条件下进行接触。
我立即看出,温妮精神压力很大。看到我在这样的处境下,她认为我一定是一直在受苦。仅仅来到这个岛上本身就够苦的了,另外还要忍受监狱中严厉的规矩、狱警们的侮辱和无人格可言的待遇。
我随后了解到,温妮近期又遭到了一次禁止处罚,并且由于被禁止而失去了在儿童福利办公室的工作。在她被解雇之前,她的办公室也遭到警察的搜查。当局一直认为,她正在秘密与我保持联系。温妮很喜欢她的工作,一天到晚忙于为孤婴寻找养父养母、为没有工作的人找工作、为没有医疗保险的人提供医疗帮助。我夫人的被禁止和烦恼使我感到极大的不安:我不能照顾她和孩子们,而政府正在为她自己照顾自己制造麻烦。我的无能为力使我感到十分苦恼。
我们的谈话一开始就很尴尬,她身后有两名狱警,我身后有三名狱警,这使得我们的谈话难以开场。狱警的作用不仅仅是对我们进行监视,而且也是一种恐吓。当局规定,谈话必须用英语或南非荷兰语,用非洲人的语言进行谈话是被禁止的,谈话的内容也仅限于家庭方面的事情。任何离开家庭的话题和与政治沾边的字眼都将意味着探视的终止。如果谈到狱警不熟悉的名字,他们会要求我们停止谈话,并问该人与我们是什么关系。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因为狱警一般不熟悉非洲人姓名的多样性和特点。有时不得不浪费几分钟宝贵的探视时间向狱警解释族系的不同分支,令人感到无奈和讨厌。但是,他们的无知也给我们带来了有利的条件:我们可以为我们想谈的人起一个假名,谎称我们谈的人是我们家中的成员。
第一次探视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知道温妮对我的健康感到不安:她听说我的身体被摧垮了。我立即告诉她我的身体很好,她也能看出我的身体是健康的,只不过是比以前瘦了一点儿而已。她也瘦了,我认为这是由于精神紧张而造成的。当温妮在探视中表现出发愁或紧张的样子时,我会敦促她适当增加体重。她总是想减肥,而我则总是不让她减肥。我逐个询问了孩子们的情况,以及我母亲、姊妹和温妮家的情况。
忽然,我听见身后的狱警说:“时间到了!时间到了!”我用怀疑的目光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不可能已经用完了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但是,事实上他是对的,探视总是感觉一眨眼就过去了。在我被监禁的岁月中,每当狱警喊叫“时间到了”的时候我总是为时间过得快而感到诧异。温妮和我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并匆匆告别。温妮走后,我总是感觉恋恋不舍,很想保持她在我身边的那种感觉。当然,我不会让狱警们看出这种情感。当我走回牢房的时候,我回味着我们所谈的话。随后的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中,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探视时的情景。我知道,至少6个月内我不能再次见到我的夫人。事实上,温妮在随后的两年中一直没能再来监狱探视我。
64...
元月初的一个上午,当我们在院子里开始工作之前排着队报数的时候,当局不是让我们步行到外面去,而是吩咐我们上了一辆闷罐车。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开我们的监禁区。没有人告诉我们要到哪里去,但是,我知道我们将被带到什么地方。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当我1962年第一次来到这个岛上的时候曾经见过的地方,它就是石灰石料场。
石灰石料场看上去就像是山脚下挖出来的一个巨大的白石坑。从悬崖到山脚下,到处是一片令人目眩的白色。石灰石料场的顶部长满了青草和棕榈树,山脚下则是用旧金属板搭成的几间棚子。
监狱长韦塞尔斯上校接见了我们,他是一个相当缺乏个性的人,只关心严格坚持监狱里的规定。我们以立正姿势站在那里,他告诉我们,我们要干的这个工作将持续6个月,然后,他将在我们服刑期间让我们干一些比较轻的活儿。然而,他定的时间后来大大延长了,我们在这个石灰石料场一干就是13年。
监狱长讲完话后,狱警们给我们发了镐头和铁锹,并告诉我们挖石灰石的基本知识。挖石灰石可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第一天,我们对使用新工具不怎么熟练,挖的石灰石很少。石灰石本身是贝壳和珊瑚的钙化积淀物,比较松软,被埋在岩石层中,必须用镐头挖开岩石层,然后再用铁锹把石灰石挖出来。这项工作远比在院子里干的那个差事要费力得多,所以在石灰石料场干了几天之后,我们下午4点30分吃过晚饭就立即躺下睡觉。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们感觉浑身疼痛、疲劳不堪。
当局从来没有说明为什么把我们从院子里转到石灰石料场去。他们可能仅仅是需要更多的石灰石以修建岛上的道路。不过,后来讨论这次工作变动时,我们推测,这是另一种加强纪律性的方法,同时表明,我们与在岛上石料场干活的普通囚犯没什么差别,像他们一样,我们也必须去赎罪。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从精神上摧垮我们。
但是,在石灰石料场工作的头几周,在我们身上产生的效果却正好相反。尽管手上起了泡并流着血,但是,我们的精神却十分饱满。我更喜欢在外面的大自然中干活,因为在外面,能够看到草和树木,能够观察鸟儿在头顶上飞来飞去,能够感受从大海吹来的风。背朝着太阳浑身使劲令人感觉舒服,而堆起一堆堆石灰石也会令人产生某种成就感。
几天以来,我们都是步行到石灰石料场,而不是乘卡车,这本身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在20分钟的步行过程中,我们更好地了解了罗本岛,可以看见岛上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树木、闻一闻桉树的芳香,偶尔还能看到跳羚和捻角羚在远处吃草。尽管有的人认为步行是一种苦差事,但我却不这样认为。
尽管在石灰石料场工作说明我们与其他囚犯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当局仍然像对待曾经在这个岛上居住过的麻风病人一样地对待我们。有时,我们可以看见一伙普通犯人在路边干活,看管他们的狱警会吩咐他们躲进灌木丛。这样,当我们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不会看见我们,似乎仅仅看见我们就会影响他们的纪律。有时,通过眼睛的余光,我们能看见某个囚犯举起拳头向我们行非洲人国民大会礼。
那条泥土路在石灰石料场附近分开,向右是通往普通犯人干活的石料场。这个十字路口后来成为我们与普通囚犯沟通的重要地点。在岔路口处,我们可以在灌木丛中看见一幢白色小屋,罗伯特·索布克韦就住在那里。这座小房子是几年前为一位黑人狱警建造的,现在只有索布克韦一个人住在那里。那是一小块灌木丛生的土地,除了站在房子前面的一个狱警,谁也不会知道有别人住在那里。
索布克韦的刑期于1963年期满,但是,按照1963年“普通法修正案”中被大家称作“索布克韦条款”的规定,司法部部长不经控告就可以对政治犯进行无限期的关押。他们对鲍勃也是这样处理的。6年来,索布克韦在岛上一直过着这种半关押式的生活。他是一个失去了自由的自由人。有时,我们能在花园里看见他,但也仅仅是看一眼而已。
上午到达后,我们从石灰石料场上的锌皮棚子里领到镐头、铁锹、锤子和独轮车,然后,在石灰石料场前集合,通常是三四个人一组。持自动武器的狱警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监视着我们。不带武器的狱警则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督促我们更卖力地干活。“Gaan aan! Gaan aan!”(快点干!快点干!)他们像赶牲口一样喊着我们。
到11点,这时太阳高高地在空中照射着大地,我们开始感到筋疲力尽。此时,我已经是汗流浃背。狱警仍然催着我们更努力地干。“Nee, man! Kom aan! Kom aan!”(不,伙计!快点干!快点干!)他们不住地喊叫着。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吃午饭。我们把石灰石装在独轮车上,然后运到卡车跟前,最后用卡车运走。
中午时分,哨声响了,这时我们会走到山脚下,在为我们遮蔽太阳的锌皮棚子下坐在极为简陋的座位上准备吃午饭。狱警们则坐在有桌子和板凳的大锌皮棚子里用餐。有人会把盛煮玉米的圆桶送到我们的旁边。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数百只海鸥尖叫着不住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俯冲,一次准确的俯冲有时会糟蹋掉一个人的午饭。
我们一直干到下午4点钟,这时,我们就把挖出的石灰石运到在石灰石料场附近等候的卡车上。一天下来,我们的脸上和身上沾满了白色的粉尘,要不是汗水已经把部分粉尘冲掉,我们看上去肯定就像一个个白色的小鬼。当回到牢房的时候,我们就在凉水中擦洗一下,身上的粉尘似乎怎么也不能完全洗干净。
在石料场,比热更厉害的是光线。我们的脊背有衬衣遮挡太阳,但太阳的光线却通过石灰石折射到我们的眼睛上。炫目的光线和石灰石粉尘对眼睛的伤害使我们无法睁眼。我们的双眼不停地流泪,必须老是眯缝着才行。每天工作过后,我们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使眼睛恢复到正常状态。
在石灰石料场工作几天后,我们正式向当局提出了戴太阳镜的要求。当局拒绝了我们的要求,这是意料当中的事情,因为当局连阅读眼镜也不让我们戴。我先前对监狱长说过,允许我们读书但却又不让我们戴眼镜读书是没有道理的。
后来,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戴太阳镜,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才争取到了戴太阳镜的权利。当时,幸亏一位有同情心的医生说,为了保护我们的视力,戴眼镜是必要的,当局才最终同意我们戴太阳镜。就是这样,我们也必须自己花钱买太阳镜。
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斗争,其中包括争取太阳镜、争取长裤子、争取学习权利和争取伙食平等的斗争,是我们在监狱外长期进行斗争的必然结果。为改善监狱中的生活条件而进行的斗争,本身就是反对种族歧视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斗争是完全一样的。我们在哪里看到不公平,就在哪里进行斗争,不管这种不公平是大是小,我们反对不公平,以保留我们自己的人性。
我们开始在石灰石料场工作不久,一伙B区的其他著名政治犯也加入了我们的劳动队伍。有几位是民族长矛军成员,他们是在1964年7月被逮捕的。他们被指控犯有50多起破坏活动,这次审判被称作“小利沃尼亚审判”。这些人包括:麦克·马哈拉基,他是南非共产党的成员,在斗争中头脑最为敏锐;拉鲁·奇巴,他是民族长矛军最高司令部的成员,并且是一位不屈不挠的同志,他的这一伟大优点在监狱里得到了证实。维尔顿·穆夸毅,他是叛国审判的涉案人员之一,在1960年政府宣布紧急状态的混乱期间,他因为错误地在别人引导下继续在大街上行走而被逮捕。他秘密离开过南非,接受了军事训练,在利沃尼亚审判之后,他成为民族长矛军的司令员。艾迪·丹尼尔斯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是自由党的有色人,被指控参与了非洲抵抗运动组织并进行破坏活动,该组织是由自由党党员组成的一个破坏活动小组。在监狱里,艾迪成为我最伟大的朋友之一。
为了平衡这些新政治联盟的影响,监狱当局也在我们这个监禁区掺杂了一小部分普通犯人。这些人是不知改悔的罪犯,被指控犯有杀人、强奸和暴力抢劫。他们是罗本岛上臭名昭著的罪犯帮伙,不是“大五帮”(Big Fives)就是“二八帮”(Twenty-Eights),他们专门恐吓别的囚犯。这些人体格健壮、粗暴无礼,脸上大多都有械斗时留下的伤疤。在这些帮派成员中,械斗是常有的事情。他们被派到我们监禁区的作用就是寻衅滋事,他们仗势欺负我们,拿我们的食物,不让我们开展政治讨论。其中一人名叫博加特,用的就是美国硬汉电影演员的名字。他的牢房与瓦尔特的牢房对着门,瓦尔特曾经抱怨说,他每天早晨都索要食物,瓦尔特怕他,不敢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