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的重量级证人是布鲁诺·姆陀罗,或者如法庭上称他那样叫他“X先生”。在介绍“X先生”的时候,尤塔告诉法庭,审问将历时三天,然后,他用表演的腔调说,这位证人正处于“致命的危险”中。尤塔请求以照片的形式提供证据,但是,假如他们不讲明证人是谁,媒体将不可实名报道。
姆陀罗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具有出色的记忆力。他是一位来自德班的祖鲁人,已经成为纳塔尔民族长矛军地区司令部的领导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破坏专家,曾经去过利沃尼亚。我只见过他一面,当时我刚从非洲大陆其他国家回来,并在纳塔尔为那里的民族长矛军干部发表了一次讲话。他专门针对我的证词使我意识到,政府必然会判我有罪。
他的证词从说他是一个民族长矛军破坏专家开始,他曾经炸过政府的办公室、电力塔和电力线。他非常精确地说明了炸弹、地雷和手榴弹的使用方法,并描述了民族长矛军是如何在地下开展工作的。姆陀罗说,虽然他对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理想从来没有丧失过信心,但是,当他意识到非洲人国民大会和民族长矛军变成了共产党的工具时,他确实对组织丧失了信心。
他的证词简明扼要,看起来似乎是直率而公正的。但是,姆陀罗在对他的证言所作的润色方面却有点儿过头,这显然是按照警察的要求做的。他告诉法庭,在我向纳塔尔地区民族长矛军发表讲话期间,我曾经说过所有的民族长矛军干部都应该成为优秀的共产主义者,但不能公开自己的观点。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这段证词不过是想把我与民族长矛军和共产党联系在一起。他的记忆力似乎太准确了,以致任何普通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认为他说的话是真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姆陀罗的背叛使我不知所措,因为无法排除甚至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高级成员在警察的折磨下也会屈服的可能性。但是,根据各种流传的消息,姆陀罗从来就没有被警察触及过。他却超出寻常地把案中没有涉及的人都牵连了进来。我知道,他可能改变了自己的信仰,但是,背叛那么多人,而且他们许多都是无辜的,这对我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在反诘期间我们得知,姆陀罗在加入民族长矛军之前曾经因盗窃被监禁过三次。尽管有这些新发现,他仍然是一个有杀伤力的证人,因为法官认为他是靠得住的和可以信赖的。他的证言几乎牵连到我们每一个人。
政府指控我们的全部依据是在利沃尼亚突击搜查时没收的一份6页纸的《行动计划》。当警察袭击利沃尼亚农场时,民族长矛军最高司令部官员正在开会研究这个文件。该《行动计划》在整体上勾画了开展游击战的可能性和如何发动群众举行反抗政府的武装起义的情况。其中设想在南非4个不同的地区建立小股游击队,并对预先选出的目标进行攻击。该文件提出在全国招募大约7000名民族长矛军战士,以便与经过培训的120名游击队骨干相配合。
公诉书以很大的篇幅强调《行动计划》已经经过非洲人国民大会执行委员会研究通过,并且已经成为民族长矛军的具体行动计划。我们坚持认为,《行动计划》并没有被正式采纳,在我们被捕的时候,它仍然处于讨论之中。我坚持认为,《行动计划》只是一个草稿,它不仅没有得到批准,而且其目标和行动方案都完全是不现实的。我指出,游击战在当时的那个阶段是一个不可实施的方案。
《行动计划》是我不在场的情况下起草的,因此,我对这个文件知道得很少。即使是在这些被审判的人中,是否把它作为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一项政策进行采纳也仍然存在着分歧。戈万与乔·斯洛沃起草了这个文件,戈万坚持认为大家意见是一致的,我们在法庭上争论这个文件仍然处于讨论之中是错误的。但是,其他被告认为,这个文件尽管由最高司令部完成了草稿,但却没有被非洲人国民大会执行委员会批准,鲁图利酋长连见都没见到过这个文件。
尽管死刑审判往往是令人恐怖的,但是我们的情绪仍然十分高涨。我们中间出现了许多关于绞刑的幽默故事。丹尼斯·戈德堡是我们被告中最年轻的一位,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幽默感,常常使我们在不应该笑的时候禁不住大笑。当一位公诉方的证人描述雷蒙德·穆拉巴如何装扮成一位牧师的时候,丹尼斯从此之后就称呼雷蒙德·穆拉巴为穆拉巴牧师。
在楼下的咨询室里,我们经常互相传递纸条,我们看后就把纸条烧掉并丢进垃圾桶。负责看管我们的特警斯瓦尼普尔中尉,是一个高个子红脸大汉,他觉着我们总是背着他干什么事情。一天,当斯瓦尼普尔正在门口注视着我们的时候,戈万·姆贝基故意鬼鬼祟祟地写了一个纸条,然后又鬼鬼祟祟地把纸条递给我。我看后谨慎地点了点头,然后把纸条递给了凯西。凯西故弄玄虚地掏出火柴,似乎要把纸条烧掉。这时,斯瓦尼普尔突然闯了进来,一把就把纸条从凯西手中抓了过去,嘴上嘟囔着说,在房间里点火是很危险的。然后,他走出房间去欣赏他的战利品。几秒钟后,他气冲冲地回来说:“我要找你们算账!”原来戈万用大写字母写了一句“难道斯瓦尼普尔不是一个英俊的伙计吗?”
我们被关在牢房里,并且政府要判我们死刑。但是在监狱外面,新的生命正在诞生。吉米·坎特的夫人不几天就要分娩了。吉米是一位律师,他仅仅因为是哈罗德·沃尔培的内弟就被政府抓来受审。
一天上午,我们正坐在被告席上,从被告席的另一端传给我一张纸条:
芭芭拉和我详细讨论了教父的人选,我们得出了结论,不管婴儿是男是女,如果你同意接受这个职务,作为你过去拥有的名声欠佳的职务的一种附加,我们将认为这是一种光荣。
作为答复,我给吉米回了一个纸条:
我将比什么都高兴,光荣是属于我的,并非婴儿的光荣。现在,他们不敢把我绞死了。
56...
政府的审判在1963年的圣诞休假期间继续进行,到1964年2月29日结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我几乎没有时间检验证据和准备辩护材料。我们并不是每个人都同等地受到证据的影响,例如就没有针对詹姆斯(吉米)·坎特的证据。他连我们组织的成员都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受审。对于拉斯迪·波恩斯坦、雷蒙德·穆拉巴和阿迈德·卡特拉达,证明他们与阴谋叛国有牵连的证据也不多。我们决心不让他们受到牵连。在拉斯迪的案子中,证据是微不足道的。他仅仅被发现曾经在利沃尼亚与其他人在一起过,我们其余的六个人也将只承认在某些指控方面是有罪的。
布拉姆十分悲观,他宣称,即使是我们证明没有批准实施游击战,而且我们的破坏政策不足以判处死刑,政府也仍然会判我们死刑。被告方按照是否找人作证划分成两派,有人断言,如果我们找人作证,将对我们不利。乔治·毕佐斯认为,除非我们提供证据使法官相信我们没有决定实施游击战,否则法官肯定会判我们死刑。
从一开始我们就很清楚,我们的目的不是把这次审判作为法律上的审判,而是把它作为宣传我们的信仰的一个平台。例如,我们将不会否认我们对破坏活动负有责任,我们也不会否认我们这伙人已经不再坚持不使用暴力。我们并不是想逃避或减轻对我们的惩处,而是想通过这次审判增强我们大家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为我们的事业而斗争的决心。我们将不从法律意义上对我们自己进行太多的辩解,而是更多地从道德上进行辩护。我们把这次审判看作斗争的继续。我们承认政府知道的一切是真实的。但是,我们将拒绝提供任何我们认为会涉及其他人的情况。
我们将抗拒政府关于我们着手游击战的核心指控。我们承认,我们的确制订了如果破坏不成功则开展游击战的应急计划。但是,我们坚持认为破坏并没有失败,因为破坏活动本来就没有得到充分地实施。我们将否认政府所声称的我们杀害或伤害无辜旁观者的指控。这种指控完全是一派谎言,要不然,这些事情就是其他人所为。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让外国军队介入。为了辩护,我们认为不得不就《行动计划》向法庭作出说明。
在我自己的案子中,法庭已经对刑事定罪有了充分证据。我的亲笔文件可以证明,我非法离境、安排军事训练和支持组建民族长矛军都是事实。还有一份我亲笔写下的文件手稿,题目是《如何做一个优秀的共产主义者》,政府认为这个文件证明我是一个正式的共产党党员。事实上,这个文件的题目源自一位名叫刘少奇的中国理论家的著作,是我为了向摩西·考塔尼证明一个观点而写的。我们一直在辩论,普通南非人是否对共产主义感兴趣。我老早就坚持认为,共产主义文献多数是难懂的、深奥的和以西方为中心的,而这些文献本应该简单、明了,并适合南非群众阅读。但是摩西坚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我就拿了刘少奇的一篇文章为非洲读者进行了改写。
我将是第一位证人,因而能够确定辩护方的基调。在南非法庭上,证人席上的证言只能以回答问题的方式提供。我不想局限于这种模式。我们决定不提供证言,而是在被告席上宣读一个声明,其他人则对此提供证据并进行盘问。
对于被告席上的证人作证,法官不能反诘或提问。因此,这种证言没有普通证言那样的法律分量。选择这种方式作证的人通常是为了避免遭到反诘。我们的辩护律师提醒我,这样会使我在法律上陷入更危险的境地。我在作证期间所说的任何关于我是无辜的话都会被法官大打折扣。但是,那不是我们的最重要的问题。我们认为,用陈述我们的政策和理想的方式进行辩护才是最重要的问题,这将为随后而来的一切建立上下联系。我很想与珀西·尤塔过过招,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想利用这个平台申诉我们的冤枉。
通过协商,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由于咨询室安装了窃听装置,我们是通过相互传递纸条的方式进行协商的。我们甚至利用政府的窃听器向政府提供虚假信息。我们尽量表明我将作证,这样他们就会花费时间准备反诘。在故意安排的交谈中,我告诉我的辩护律师乔尔·乔菲,我需要上次的叛国审判资料来准备证词。看到尤塔专心致志地阅读上百卷叛国审判资料,我们感到好笑。
我大约用了两周的时间准备我的证言,我的证言主要是在牢房内利用晚上的时间完成的。当我完成了我的证言讲稿的时候,我首先宣读给我的被告同志和同事们听。他们基本同意我的讲话稿,只提了几条修改意见。然后,我又请布拉姆·费希尔过目。布拉姆阅后非常担心,他又请一位名叫哈尔·汉森的非常令人尊敬的辩护律师过目。汉森告诉布拉姆:“如果曼德拉在法庭上宣读这个讲话稿,他们可能会直接把他带到法院后面送上绞刑架。”他的话使布拉姆更加担心,第二天他来到我面前,督促我修改讲话稿。我认为不论我们说什么,我们都有可能被绞死。因此,还不如索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时的气氛特别令人感到恐怖,报纸天天都在猜测我们何时会被判处死刑。布拉姆请求我不要读最后那段话,但是,我仍然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4月20日礼拜一,在最严格的安全防范下,我们被带到了司法大厦,这次我们将进行辩护。温妮和我母亲都来到了法庭,当我们走上法庭的时候,我向她们点头示意。法庭上又挤满了人。
布拉姆宣布,被告将承认政府的某些证言,法庭上立即出现了嘁嘁喳喳的交谈声。但是,他继续说,被告方将对政府提出的几项指控予以否认,其中包括民族长矛军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军事组成部分的说法。他说,民族长矛军和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领导人“尽力使两个组织保持完全独立。虽然他们在这方面并非总是成功的,但是他们尽一切努力去实现这个目标”。他坚决否认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执行共产党的指令。他说,辩护方将否认关于戈德堡、卡特拉达、波恩斯坦和穆拉巴是民族长矛军成员的说法。他说,辩护方将表明,民族长矛军事实上没有采纳《行动计划》,民族长矛军也没有着手准备实施游击战。
“要否认吗?”法官德·韦特有些怀疑地问道。
“要否认,”布拉姆说,“证言将表明,虽然准备实施游击战,但是我们从来没有采纳过这个计划。我们自始至终一直希望避免走这一步。”
然后,布拉姆轻声说:“阁下,辩护将以被告席上第一号被告进行说明开始,他本人参与了民族长矛军的创建,他能告诉法庭该组织的创建情况。”
这时,尤塔忽然从席位上站起来:“阁下!阁下!”他对我们不作证感到失望,因为他毫无疑问已经做好了反诘的准备。“阁下,”他相当失望地说,“在被告席上作陈述没有发誓作证那样的分量。”
“尤塔博士,我认为,”德·韦特法官干巴巴地说,“不需要你的帮助,被告律师有足够的经验劝说他的委托人。”尤塔于是坐了下来。
“我们和我们的委托人都不知道刑法的规定,”布拉姆说,“我们可以仰仗纳尔逊·曼德拉。”
我站起身来,面对法官慢慢地照着我的讲稿念起来。
我是第一号被告。
我拥有文科学士学位,与奥利佛·塔博先生合伙在约翰内斯堡从事律师工作数年。我是一个被判了刑的犯人,因为我未经批准离境出国和煽动人们在1961年5月底举行罢工而被判处了5年监禁。
我直接承认,我是组建民族长矛军的人员之一。直到1962年8月被逮捕,我一直在民族长矛军事务中担任重要角色。
首先,我要说政府在开庭时关于南非的斗争受外国人或共产党人的影响的指控是完全错误的。作为个人,同时也作为我们人民的领导,我做了我所做的一切。这些完全是缘于我在南非的经历和我自身引以自豪的非洲背景,而不是因为任何外界可能说过的什么原因。
在特兰斯凯我的青年时期,我曾经听我们的部落老人们讲过过去发生的故事。在故事中,他们向我讲述了我们的祖先为捍卫祖国而进行斗争的事迹。丁冈和巴木巴塔、辛沙和马卡纳、斯广提和达拉希勒、莫肖伊休和塞库库尼的名字被全非洲民族引以为骄傲和光荣。当时,我希望生活为我提供服务于我的人民并为他们的自由斗争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的机会。这就是本案指控我所干的一切的动机。
说了这些以后,我必须对暴力问题多说几句。在法庭至今所了解的事情中,有些是真实的,有些则是不真实的。但是,我并不否认我策划了破坏活动。我并不是因为不计后果或喜欢暴力才策划这些破坏活动。我之所以策划这种破坏活动,是清醒地分析了白人多年的专制、剥削和压迫之后出现的政治形势的结果。
我想给法庭留下这样的印象,即,我们的行动并不是不负责任的或没有考虑采取暴力行动所带来的后果。我特别强调了我们不想对生命造成伤害的决心。
我们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一直主张不分种族的民主政治,我们避免采取任何导致加剧现有种族隔阂的行动。但是,无情的事实是,50年的非暴力斗争给非洲人带来的是更严厉的立法,从而使非洲人的权利越来越少。让这个法庭理解这种情况可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这又的确是事实。多年来,人民一直在谈论暴力,谈论他们将有一天与白人开战并夺回他们的国家。而我们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层总是试图说服他们避免使用暴力,而采取和平方式,尽管我们中的一些人在1961年5月和6月曾经进行过讨论。不能否认的事实是,我们努力以非暴力方式使政府放弃种族歧视的政策并没有获得任何结果,我们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群众开始对这种政策丧失信心,并产生了采取恐怖活动的念头……
民族长矛军是在1961年11月创建的。当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我们立即制订了计划,我十分重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非暴力传统和种族和睦政策。我们感到,这个国家正在滑向黑人与白人之间的一场内战。我们冷静地分析了形势。内战将意味着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主张毁于一旦,将使种族之间的和解更加难以实现。我们南非历史上已经有过战争的经验教训,用了50多年才消除了南非(英布)战争造成的伤疤。这种种族之间的内战会造成双方大规模的牺牲,由此而留下的伤疤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消除呢?
我说,破坏活动也许可以为将来的种族关系带来最好的希望。白人统治者对我们的努力作出的反应是迅速而残酷无情的:破坏活动被宣布为一种可以判处死刑的罪过。我说,我们不要内战,但是,我们需要做好内战的准备。
经验让我们相信,暴动将为政府提供无限的滥杀无辜人民的机会。但是,正是因为南非的土地已经洒满了无辜非洲人的鲜血,我们才认为做好长期准备,用暴力反对暴力来捍卫我们自己是我们的责任。如果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希望战争在最有利于我们的人民的条件下进行。对我们来说最有可能、双方牺牲风险最小的战争形式就是游击战。因此,在准备将来开展的战争中,我们首先考虑了游击战的可能性。
白人都经历过强制性军事训练,但政府却不给黑人这种训练的机会。因此我们认为,建立一个训练有素的核心层是绝对必要的。一旦游击战争爆发,这个核心层将能够起到游击战争所需要的领导作用。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应对这种形势的准备。
我介绍了在我们讨论的这个阶段我出国参加“东非、中非、南部非洲泛非自由运动大会”和接受军事训练的情况。我说,我接受军事训练,是因为如果发生游击战争,我希望能够与我的人民站在一起,并同他们并肩战斗。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采取破坏行动的可能性没有消失,应该努力坚持下去。
我告诉法庭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与民族长矛军之间的不同之处,并说明我们如何诚心诚意地把两者分开。这是我们的政策,但是,在实践中并不那么简单。由于禁止和监禁,人们常常不得不参与两个组织的工作。尽管这样有时会混淆两者的界限,但是,界限仍然存在。我反驳了政府关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和共产党的目标是完全相同的论断。
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思想路线过去是并且一直是非洲民族主义,它与“把白人赶进大海”的呐喊所表达的非洲民族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坚持的非洲民族主义是非洲人民在自己土地上实现自由。非洲人国民大会所认可的最重要的政治文件一直是《自由宪章》。它绝非一个关于社会主义国家的蓝图……非洲人国民大会在其历史上的任何阶段从未在国家的经济结构上发动过革命性的变革,并且就我记忆所及,也从未谴责过资本主义社会……
与共产党不同,非洲人国民大会只接纳非洲人作为自己的成员。它的主要目标过去是并且现在仍然是为非洲人民赢得统一的和全部的政治权利。而共产党的主要目标却是消灭资产阶级,用工人阶级的政府取代资产阶级政府。共产党强调阶级划分,而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则寻求阶级之间的和谐。
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与共产党之间经常进行密切合作也是事实。但是,这种合作仅仅说明彼此之间有着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消灭白人霸权,而不能说明利益完全一致。世界历史上充满了类似的例子。最引人注目的可能就是大不列颠、美利坚合众国和苏联之间在反对希特勒时的合作关系。只有希特勒才敢说,这种合作把丘吉尔或罗斯福变成了共产党人或共产党人的工具,或者说英国和美国正在致力于建立一个共产主义世界。
对于对共产主义具有根深蒂固的偏见的南非白人来说,要理解为什么有经验的政治家那么愿意把共产党人作为朋友可能是困难的。但是,对我们来说,理由则是十分显然的。在反对压迫的那些党派之间进行理论上的区分是一种奢望,现阶段我们还做不到。特别是几十年来,共产党人是南非唯一把非洲人当做人类并予以平等相待的政治党派。他们愿意与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谈话,一起居住,一起工作。因此,现在有许多非洲人把自由等同于共产主义。
我告诉法庭,我不是共产党员,我总是把自己视为一名非洲爱国者。我并不否认,无阶级社会的思想对我产生了诱惑,或者说,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对我产生了影响。这对许多新独立的非洲国家的领导人来说都是事实,他们承认需要社会主义的某些方式使他们的人民能够赶上西方先进国家。
通过阅读马克思主义文献和与马克思主义者交谈,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共产党人认为西方的议会制是不民主的和反动的。但是,与他们相反,我却是这种制度的崇拜者。
《大宪章》、《权利请愿书》、《权利法案》都是全世界民主人士奉若神明的文献。我对英国的政治制度和司法制度十分欣赏。我认为英国的议会制是世界上最民主的政治制度,其司法制度的独立性和公正性将永远令我羡慕。美国国会、国家权力分立理论,以及司法独立也使我产生了相似的激情。
我详细论述了南非黑人与白人生活中的巨大差别。在教育、卫生、收入以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黑人仅仅处于维持生计的水平上,而白人却处于世界最高的生活水平,并且还准备继续维持这种状况。我说,白人常常声称南非的非洲人比非洲大陆上的其他非洲人富裕。我们的抱怨不是说我们与非洲大陆上的其他非洲人相比是贫穷的,而是说与我们国家的白人相比我们是贫穷的,而且法律剥夺了我们平等致富的权利。
非洲人缺少人格尊严是白人霸权政治的直接结果。白人霸权政治意味着黑人只能是次等公民。企图保留白人霸权的立法制度让这种状况得以维持。在南非,卑贱工作不可变更地要由非洲人去做。有什么要搬运的或要清理的活,白人可以在周围随便找一位黑人去为他做,不管这个非洲人是否被他雇用……
贫穷和家庭生活崩溃是第二种后果。孩子们在大街上到处闲逛,因为他们没有学上,或者因为他们没有钱上学,或是没有家长留在家中照管他们的学习,因为他们的父母(如果父母都在)不得不都去工作,以维持家庭生活。这就导致了道德标准的崩溃,使不法事件和暴力事件日趋频繁,到处滋生,而不仅仅是政治性暴力事件……
非洲人要求在南非这个整体中得到公正。他们要求在社会中得到安全保证和居住场所。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求拥有平等的政治权利,因为没有平等的政治权利,我们将永远无能为力。我知道这种声音在这个国家的白人听起来像是革命的言论,因为多数选民将是非洲人。这使白人害怕民主……
这就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为之战斗的目标。他们的斗争是真正的民族斗争。这是非洲人民的斗争,是非洲人民在他们自己的遭遇和自己的经历鼓舞下所进行的斗争,这是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
我一直在念我的讲话稿,谈到这里,我把我的讲话稿放在了辩护席的桌子上,转脸面对法官,法庭变得特别静。当我脱稿说出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德·韦特法官。
在我过去的生活中,我已经把自己献给了非洲人民的斗争事业。我反抗了白人专制,我也反抗了黑人专制。我抱有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理想,希望大家在这样的社会里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享有平等的机会。我希望为这个理想而生活,并努力把它变为现实。如果需要,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这时法庭上下鸦雀无声。在我的讲话结束之后,我直接坐了下来。我没有回头向旁听席上致敬,尽管我感到他们的眼睛都在看着我。寂静似乎持续了老长一段时间,但事实上大约只持续了不到30秒。然后,我从旁听席上听到长长的一声叹息,紧接着就是女士们呜呜哭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