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布条并不是太厚实,有光可以透进。
榻上的帐子被放了下来,即使是白天,也显得有些昏暗了,在这一片昏暗之中,唯有玉池的眼睛在璨璨的发着光,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在花满楼眼前晃来晃去,像是两盏小小的金灯一样。
花满楼忽然伸手,拽下了眼睛上的布条。
玉池吓了一跳,慌忙用手去捂他的眼睛,骂道:“荒唐!荒唐!你这样子不听话,我好不容易忍着没吃掉蛇果给你送来,这一下你再瞎了,我还得再跑一趟,你知不知道,从岭南跑到京城有多累?”
花满楼安安静静地听着,他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轻轻地覆盖在了玉池的玉手之上。
花满楼道:“玉池。”
玉池“汪”了一声。
花满楼道:“让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
玉池歪了歪头,迟疑地道:“可是你的眼睛……”
花满楼道:“帐子里很暗,我可以的。”
他的语气很低、又很轻,不知为何,玉池竟还听出了一种祈求的意味,花满楼的手抓着她的手,忽然将她那一只手拽到了唇边,在她手心里落下一个吻。
花满楼的眼睛是闭起来的,眼睫有些湿润,正在轻轻地颤抖着,他在她的手心里,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玉池,你让我睁眼,看一看你,好不好?”
他微微昂起了头,阴影就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显得很想是一只被蜘蛛网所抓住的、乖顺的蝴蝶。
玉池忽然就不行了。
她是蛇,腿脚本来就软,此时此刻,却更觉得简直软得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这个时候谁要是让她从花满楼身上离开,那简直就是要她的命一样的难受。
她痴痴地看着花满楼,又垂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吻他,这才道:“那好吧,我允许你睁眼啦。”
花满楼的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玉池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脸很小,头发漆黑而柔软,她大大咧咧,不甚在乎形象,所以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孩子,可是她的脸……任何一个见到她脸的男人,都不会觉得她是个小孩子。
她的眼角上扬,金色的眼睛眯起来,其中也有万千的妖异风情所流出,她纤细的身体歪在榻上,苍白的脚很柔软,她有一点调皮,伸出自己的脚来去碰一碰花满楼的脚,然后自己又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尖牙。
花满楼的目光清澈而有神。
玉池故意问:“我美么?花满楼?”
花满楼笑了。
他只柔声道:“和我想象中的一样,玉池,你一定是这世上最美、最可爱的一条蛇。”
玉池也笑了。
她软绵绵地缠住了花满楼,好似再也不会放他离开一样。


第127章
几百年后。
现在是冬天。
这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夏天很热,冬天也很冷,此时此刻,从玻璃窗往外看,能看到飘扬的雪花,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地面上,将地面覆盖成一片白色,而这一片白色,又让整个天地看起来格外的亮堂。
花满楼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景。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编织毛衣,脚踩着一双舒服的拖鞋,手上捧了一杯热巧克力。
卧室里,玉池踏拉着拖鞋,正一步一步地往外头走,她一只手揉着自己的眼睛,还打着哈欠,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一看见花满楼,就委委屈屈地要抱,嘴里说着几百年不变的一个字:“冷……”
花满楼顺手放下了那一杯热巧克力,从善如流的将玉池搂在了怀中,玉池反手抱住了花满楼,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这件毛衣实在柔软得很,让玉池枕得也很舒服。
当然了,玉池更喜欢的还是花满楼的臂枕,枕在花满楼的手臂之上时,花满楼通常会侧过身子,玉池本就很纤细,稍微缩一缩,整个人都能全缩进花满楼的怀抱。
而且,他真的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丈夫,玉池睡着了之后,他也不会撤掉臂枕,可以就保持这种样子一整个晚上。
当然,最近是不行的,原因是……玉池在冬眠。
蛇类会冬眠,这是一个常识。
蛇类的冬眠与温度有很大的关系,在低于十五摄氏度的温度之下,它们就会慢慢地陷入冬眠状态之下。
但他们的家其实很温暖,冬天地暖烧的非常暖和,简直到了让玉池在地上打个滚她都不会冷的地步。
只能说,冬眠简直已经是玉池的本能了……这几百年来,每一年的冬天,她都要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的窝起来,一睡三个月,中途倒是也会醒来……只不过随时随地在睡过去。
此时此刻,就是玉池从冬眠之中醒过来了。
花满楼侧了侧头,吻了吻她,低声道:“醒了?”
玉池双眼无神,显然是还没睡醒,半晌都没说话,只是本能般的在花满楼的怀里蛄蛹蛄蛹,花满楼搂着她一使力,她就坐在了花满楼的身上。
他又把那一杯热巧克力送到了玉池的嘴边,玉池乖乖低下头去喝,温暖的甜味令她很是舒服,连眼睛都眯起来了一些,咕嘟咕嘟的喝。
喝着喝着,她忽然又停下来了。
花满楼问:“怎么了?”
玉池抬起头来,一边嚼东西一边说:“喝到棉花糖了。”
刚化形时,她吃东西就是为了吃饱,所以嚼也不嚼,一只烤鸡直接吞,现在却是不同,一个软乎乎的棉花糖,她也要嚼几下。
她喜欢甜味。
喝完了一杯热巧克力,玉池的脸上便显出了几分红意来,她一句话不说,又凑过去要亲亲,嘴角还沾着巧克力,花满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低下头去,将她唇上沾的巧克力全都吃掉,然后又去与她接吻。
吻着吻着,花满楼感到怀中纤细的妻子又软绵绵地倒下了。
她的眼睛也闭上了,整个人竟然又睡着了,呼吸均匀、面色红润。
花满楼:“噗嗤。”
他站起身来,又把自己睡着的黑蛇娘子送回了卧房,自己也小心翼翼地躺到了她的旁边。
冬天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去呢。
……要不明年还是换个更温暖的城市去住吧。


第128章
庆平县
这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小县城,立于西北贫瘠之地,地产不丰、交通不便,远处延绵不绝的山里,也不像苍梧郡的丛山,野果野蘑菇遍地。
这里本就是一个贫瘠的地方,整个小镇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夕阳西斜,这该死的太阳光照在路上,就连路边的黄狗,都好似已没有了力气,对着踏进镇子的陌生人,都不肯叫上两声。
这陌生人与庆平县格格不入。
这是一个牵着马、带着斗笠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干净且朴素的蓝衫,腰间别着一柄长剑。此人长身玉立,脊背如青松一般笔直,即使在这晒死人不偿命的夕阳之下,也没有丝毫疲态。他身材修长,却并不显得瘦弱,反倒是有一种勃勃的英姿,一看就是一位武人。
他带着斗笠,又逆光而站,所以没有人能看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角,还有微微抿起的嘴唇。
这已足够看出他的英俊了。
他牵着马,慢慢地走过了这一条街,街上有几个乞丐,百无聊赖之下,朝着这人喊道:“大爷!大爷!赏一些吧!赏一些吧!”
这男子竟还真的停下了。
他慢慢地走过来,慢慢地蹲下来,竟真的在这乞丐面前的破碗之中,放了一块碎银子,温声道:“拿去买馒头吃吧。”
乞丐:“……”
亲娘啊!是菩萨!是菩萨下凡啦!
他忙跪下就要磕头,却被这男子轻轻一扶,动弹不得。
这男子的武功实在是很了得。
男子只道:“磕头就不必了,小兄弟,可否告诉某,这城里何处有客栈么?”
乞丐忙道:“前方不远,就是马家客栈了!马家客栈是城里最大的客栈,英雄何不去那里下榻?”
男子温声道:“多谢。”
说着,他便又起了身,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衣服下摆,朝着乞丐说的那地方去了。
这个蓝衫、牵马的英俊男人,自然就是展昭。
展昭,供职于开封府,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得当今圣上亲自赐名“御猫”,意在抓尽天下鼠辈,而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江湖上出了名,得了个南侠的称号。
他在开封府供职,开封府负责汴京周边的治安,又怎么会出现在庆平县城呢?
无它,有案子。
寻常的案子,还不可能让御猫展昭亲自跑上一趟,他之所以这样子跑上一趟,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寻常的案子。
这是“鬼”做下的案子。
几个月之前,庆平县就开始不停的死人了,死的人有男有女,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关联。
但这些人的死法却都透露着一股子诡异,有的人在家里好端端的睡着,居然一头杵进尿盆里溺死,有的人前一晚还好端端的在家里,第二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了,过了好几十天,才在山里面看到了尸体:更有的人,竟然是从大街上被挖出来的。
没错,大街上。
前一天还活的好好的人,后一天竟然被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下面,被万人践踏。
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件,是谈资,可若是发生上十件、二十件呢?
这已是恐慌了!
整个庆平,都已陷入了一种人心惶惶之中,庆平县的县令乃是刚刚赴任的,对此地并不了解,他是个不错的官,眼见着人越死越多,不敢将事情压下去,写了一封急信,立刻送入京中开封府,求开封府派人来查!
展昭就是因为这件案子,才来到庆平的。
他今日并不忙着进县衙,而是先在客栈中住下,想先打探一番线索。
马家客栈就在不远处,展昭栓好马后,就进了客栈,许是因为进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实在令人害怕,街上的人并不多,客栈里的人更少,如今正是晚饭的点,客栈里却萧条得很,掌柜的愁眉苦脸,坐在柜台后头,看见有人进来,都还在发呆。
展昭扔了一块碎银子过去。
掌柜的如梦初醒,见面前这蓝衫的英武男子,忙笑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展昭道:“住店,再来两个小菜,两个馒头。”
掌柜的道:“客官,咱们这里有最新鲜的羊羔肉,要不要来上一两?”
展昭道:“不必。”
好多天没有客人,即使展昭并不乱要东西,是个不太讨喜的客人,这掌柜的却还是笑脸相迎,殷勤极了。足见这马家客栈的经营状况到底有多么的糟糕。
展昭又要了些水,先上房间里去,用沾水的毛巾给自己擦了擦身,从京城到安平的路并不短,他快马加鞭、风餐露宿,足足走了二十多日,才在今晚城门落锁之前,进了庆平。
略微修整之后,咸菜与馒头也已送上了,他坐在桌前,随意的吃了些饭菜,此时此刻,太阳已落山了。
落山之后,整个庆平县就显得更加的鬼气森森。
沙漠里的风格外的冷,吹到此处,像是万鬼齐哭一般,呼飒飒、呼飒飒的响着,马家客栈的酒旗在空中烈烈地飘动,这旗帜是鲜红的,飘扬在夜空之中,让人有一种格外不舒服的感觉。
一滴一滴的雨沉重的落下,带着砂砾与泥土的气息。
这里常年干旱少雨,今日居然下雨了。
忽然,不愿处的民居之中,传来了一声凄厉而恐怖的尖叫,展昭本来是站在窗前的,听见这一声尖叫,立刻拿起了自己的宝剑,自窗口一跃而出,他的身形非常的灵巧轻快,仅仅片刻之后,他就已落到了那间民居的屋顶之上,又从屋顶一跃而下。
已有很多人聚集在了这里,众人神色都不怎么好看,窃窃私语道:“这次是刘三家?又死人了……果真又死人了……”
“报官!快报官!”
“报官有什么用……都死了多少个了,不过刘三死了,她媳妇就成寡妇了,给我多好,我不嫌弃,嘿嘿……嘿嘿嘿……”
刘三的媳妇忽然自家中奔了出来,这是一个年轻的媳妇,依稀能看出几分美貌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指着家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家很穷,不点灯,借着月光,能看见一个男人倒在地上。
展昭当机立断,进了屋子,点起了火折子。
屋子里亮起火光,他就看清了刘三。
刘三的脑袋上,扣着一个便溺用的盆,盆里装着水,他被溺死了。
展昭皱起了眉。
这很奇怪,一个成年男子怎么会被这种东西杀死,他有行动的能力,这盆又没有死死扣在他脖颈上下不来,他怎么可能会被溺死呢?
这实在是很古怪的。
官府的一队衙役已赶来了,展昭站起身来,从屋子里走出来,扫过围观的众人。
他忽然楞了一下。
人群中有一个女人。
一个红衣的女人,这女人的头发披散着,有些凌乱,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苍白的脸与殷红的唇被展昭窥见,她似乎注意到了展昭的目光,朝他勾了勾唇。
她的衣服是鲜红的,在这灰暗的庆平县城之中,好似一抹鲜血,展昭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见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与柔美纤细的身姿……可她周围的那些人,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这根本不正常!
而且,她的嘴角是向上勾起的,她很愉悦,实在是很愉悦,与这凶案现场格格不入。
展昭皱了皱眉,朝她走去。
而那女人后退了一步,忽然转身奔逃。
展昭一惊,掠身而起,追了上去。


第129章
展昭飞身掠起,去追那红衣的女子。
他的轻功不弱、脚程也很快,在夜空之中冲天而起,灵巧得像是一只窜上墙头的猫儿一样,也难怪皇帝看到他轻灵的身姿之后,给了一个“御猫”的封号了。
如此好的身手,如此上乘的轻功,很少会有追不上的人的。
但这红衣女子却是个例外。
她的身形飘飘忽忽,好似一个根本没有腿的人在飘一样,在这风雨交加的黑夜之中,她鲜红的背影像是一盏血红色的灯,在黑夜之中明明灭灭,似乎要被吞噬,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点如豆般的光亮。
她与展昭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在这距离之下,她长长的、如海藻一般浓密的黑发被夜风吹起,扫过了展昭的脸,展昭闻到一股奇异的冷香,带着雨水与泥土的味道,不似活人,倒像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死人。
她身形一晃,忽然隐入了黑暗之中。
展昭一愣,身形一顿。
他已追出了县城。
这里是……?
这里已接近山脚之下,是一座荒废的宅子,这宅子也不知是荒废了多久,就连地上的枯草,都能没到人的小腿处。
此时一下雨,一吹风,枯草便发出一种飒飒的声响来,在这空旷而荒芜的古宅子之中回响着,又有一些古怪的回声相互应和着,叫人心里不免发寒。
展昭皱了皱眉。
他的薄唇轻轻抿起,一双星目漆黑如墨、沉静如水。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既不惊慌、也无害怕,一撩衣裳的下摆,蹲了下去,手指一晃,火折子便亮了起来,照亮了他一半的面庞。
展昭查看了一翻,却见地上并无人的脚印。
这本是很不可能的,现在正在下雨,雨势却不大,泥土变得湿润松软,只要有人走过,就该留下人的脚印的。
即使轻功再高,也需要在地上借力,即使高如盗帅楚留香,也绝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踏月无痕”。
他忽然有些荒谬地想道:难道这女子真的是鬼不成?不然为什么其他人丝毫不去注意她呢?
他如此想罢,又复而摇头,在心底道:展昭啊展昭,怎么连你也信起那怪力乱神之说了。
他复而起身,又看了一眼这古宅已然老化斑驳的大门,用巨阙宝剑的剑鞘,缓缓地推开了门。
大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在这寂静之地格外的刺耳,展昭面色不变,抬脚踏入其中,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身后的大门砰得一声关上,展昭用余光扫了一眼背后的大门,双眸已冷了下来。
展昭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对谁都是一副如沐春风般的样子,他带人温和、说话有理、又细心稳重,在入公门之前,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儒侠。
然而,儒侠儒侠,除了一个儒字,更重要的却也是一个侠字。
侠,以武而入世、以武而救世。
武,就是杀人术。
一个修行了二十多年剑法的侠客,饶是他再儒雅,骨子里却也绝对带着血性,只要是江湖中人,这一股血性就是绝对抹不去的。
此时此刻,展昭周身的气场都已变了,变得更加警惕、杀气锋利却内敛、不动声色之间,巨阙宝剑已在手。他浑身的肌肉都已处在了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不算太紧张、也不算太松弛,若有人伏击,他立刻就能做出反应。
这古宅虽然荒废,却并算不得小,大门进来之后,有正院、正厅,又有内门,进了内门,接连过了好几个小院子,又有一个园子,院子里有废弃的湖景假山奇石,虽然以展昭的眼光来看,那奇石算不得太好,假山的造景也差了些意思,但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却已十分难得。
整个古宅最阴暗、最角落的地方,是一座小姐的绣楼。
两层高的绣楼,一层高挑,二层的屋顶却是矮到得让展昭弯着腰,一二层之间只有一座活动的楼梯,应当是供下人们给小姐送食水上来的,等下人们走了,小姐一个人独留在绣楼之上时,这活动梯就要撤掉。
展昭燃起火折子,在这绣楼之上摸索,绣楼之中满是灰尘,地上放着一双做工精巧的绣花鞋,而绣花鞋正上方的房梁之上,一根绳子正晃晃荡荡,展昭神情一凛,已上前去查看这绳子。
不是麻绳,是床褥之上铺的被单撕成的条。
房梁之上有磨损的痕迹……这里真的曾有女子上吊过。
展昭心头一跳,一种说不出的悲悯、说不出的同情忽然自心头慢慢地泛起,他盯着那一根用于上吊的绳子,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此地也无人。
那红衣的女子,来到这古宅之后,好似忽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谁也找不到了。
而这古宅的主人又是谁?这样的宅子为何荒废?死在绣楼里的人又是谁?
此地距离县城其实算不得多远,县城之中的那些乞丐,又为什么不来这里躲躲雨?无论如何,都比在泥泞的街角缩着要舒服上太多吧。
这里简直处处都是古怪,古怪到让人的心里都发寒。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那放置活动楼板的地方一跃而下,轻巧落地。他本是想从窗口跃出的,却不想,这绣楼简直比监牢还要更严酷些,就连窗口也都小小的,人是绝对无法从这窗口上通过的。
——明日去了县衙,还要问问这古宅的事情。
展昭如是想到。
他遍寻不到那红衣女子,便打算先行打道回府,等明日调查之时,再走访走访,看看有没有人认得那红衣女子。
他又路过了那个有废弃湖景、假山奇石的开阔园子了。
不难窥见,从前住在这里的人,生活一定过的很不错、很富足。
展昭的步伐忽然停住了,他的神情微变,双眸紧紧地盯着那一片湖景。
这本身是废弃的湖景。
废弃湖景的意思就是……这里只是一个大坑,坑里没有水,因为西北的干旱与贫瘠,这坑里甚至连寻常废弃湖底会有的淤泥都没有,只有干硬的砂砾铺在坑底。
可是,现在,这湖里竟已灌满了水,疾风骤雨之下,水面皱出碧色、又被砸下的雨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这黑漆漆的夜里,就着一点点的月光,竟也亮起了一点点的波光,冷寒寒、惨碧碧的波光。
那红衣的女子正正站在水里!
她仍背对着展昭,漆黑的长发湿淋淋的贴在身上,那一袭红衣散在水面之上,好似荡开的血,一圈又一圈,她半身都没入水中,却浑然不觉,仍一步一步,往湖的中心走去。
她在寻死?
她在寻死!
展昭心头大惊,身体的反应简直比脑子还要更快,飞身掠起,借着湖中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一踩,在水面上连掠三步不落水,伸手就要将那女子抓住。
那女子的身形却又是一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落入了湖水之中,干干净净、遍寻不见。
展昭几乎是连考虑都没考虑一下,就飞身入水,沉入湖中,去寻找那红衣的女子。
他与那红衣女子素不相识,却也绝不可能看着她投湖自尽。
人命放在他的面前,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水下的能见度很低,这湖水并不清澈,好在那女子穿着一身血红血红的衣裳,散落在这样的水中,也能窥见一二。
那件红衣,正在更深的湖底之下!
展昭朝那地方游去,尽力伸手一抓,就将那红色的衣裳抓进了掌心。
展昭一愣。
冰冷而吸饱了水的红衣,轻飘飘的。
……只是一件红衣,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人。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明白中计,展昭心道不好,立刻就要上浮,正在这时,他的后脑勺上忽然覆盖上了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展昭的头发。
一只匀称柔美、肤若凝脂,却苍白得像鬼一样的女人手。
这只手竟好似是凭空冒出的。
女人手恶狠狠地将展昭朝水底压下去,出手就是杀人招,竟是要将他活生生溺死在这寒冷的湖水之中。
展昭唇边溢出了一串水泡泡,动作却丝毫不曾犹豫,感受到自己的身后有人之时,一个肘击便击了出去,重重的击中了那人的胸口。
那人一下子张开了嘴巴,因胸前的剧痛而一下子放开了手,她的双手在水中胡乱的抓了几下,似乎想要抓住展昭,展昭的身子却已转了过来,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眼盯住了暗算他的人。
女人。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她毫无疑问,就是展昭今天要追的那个红衣女人,此时此刻,她只穿了一件纯白色的里衣,用一根细细的腰带勒住纤腰,她的腰肢细得让人想到水蛇、想到柳枝,宽大的袖子与里衣的下摆在水下飘起来,或许是因为刚刚展昭那毫不留情的肘击,她的衣襟都已乱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她的脸色苍白得要命,眼角向上挑起,又好似用鲜血做的血线来延长眼角,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媚意,她唇色鲜红,洁白的贝齿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红唇,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的神色来。
她要杀展昭,展昭自然不可能手下留情,那一个肘击,只怕是让她伤得不轻,浮在水中,竟是好似不敢靠近他一样。
展昭眯了眯眼,伸手朝她抓去。
一切等到了岸上再说。
那女人见他靠近,神色却忽然又变了,重重朝他挥下一爪,她的纤纤玉指忽然出现了锋利的勾爪,若是被抓上一下,一定就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爪痕。
展昭早有防备,巨阙在水中一转,只用剑鞘处将她抓来的手击了一下,女子不会武功,哪里有展昭的动作灵巧,刚伸出的爪子被打了一下,一下子就缩了回去,她有些惊慌的张了张嘴,嘴中又是一串咕嘟嘟的泡泡,表情也变的更加的痛苦了。
水下无法说话,展昭欲先制住她,等上了岸之后,再细细审问。
可变故却又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有人在他的身后,拖住了他,将他的四肢紧紧地缠起来,往水底带去。
……不,不是人,是衣服。
是那一件鲜红的衣裳。
那衣裳好似已有了生命,用两个袖筒缠住了展昭的身体,展昭一惊,下意识的往后一击,却只击中了这件空荡荡、轻飘飘的红衣裳,一种不同于湖水的、冰冷的寒气正顺着他的身体游走,好似是一张细密的大网,要将展昭整个人都网在里面。
那个只穿着白色里衣的美貌女子捂着心口,正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展昭。
刹那之间,那件诡异的红衣,就已将展昭拖下了三四米的水深,展昭高昂着头,脸色已然变得苍白。
他肺部的空气已空了,此时此刻,他全凭闭气的功夫在撑着,可是人毕竟是人,不是鱼,绝无可能在水下一直存活,他剧烈的挣扎,红衣像是一个呢喃着的情人一般,缠眷着他,将他的窄腰拖住,又像是抚摸一般,轻轻地覆在他的喉结与心口之上。